第七十七章
彼时正是门外六月里的好天气, 窗沿上流光溢彩, 点点光晕照在殿内的香炉上散发出令人眩晕的光辉, 恰与后殿的诵经声交相辉映,让人陷入一种难以挣脱的怪异境地。
谨宁缓缓拨弄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 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皇后:“皇后的意思是让休沐的所有太医全部进宫待命,还是就留目前正当值的太医一直侍奉?”
常毅素来与谨宁亲近皇后是知道的,而且常毅医术高超在太医院又有较高威望,只是不能为皇后所用, 这对皇后来只能是一个麻烦。
常毅这几日休沐,皇后之意是将常毅提前解决,而方才所言意在阻拦费扬古进宫,以免让他传出消息,没想到谨宁提前将太医的问题提了出来, 偏出了她的预期。
这个时候顾左右而言他是最愚蠢的做法, 钦天监已经极言可此时出来的疫病万一真的愈演愈烈,单纯的几个在宫中的太医是不够的,一定需要像常毅一样的人才。
“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若是觉得太医院人数不够,召了像常太医这样医术高超者回来就是, ” 皇后微微一笑道, 向宝珠扬了扬帕子,“你去吩咐吧。”
【我猜她是想费扬古那事, 】系统讶异一声, 【不过皇后让常毅进宫, 这是准备让你一局,还是憋着更大的幺蛾子了?】
谨宁皱了皱鼻子:“不敢恭维。不过常毅能先回来再好不过了。”
【也是,】系统道,【不过皇后要是知道常毅是百毒不侵的系统人,估计会直接被气吐血。】
还欲再言,太后却是先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开口道:“罢了,你们且去吩咐低下的人,须得好好注意才是。”
彼时皇后又回到了自己冷清的宫中,流霞飞织成巨大的网,严丝合缝的笼罩在长春宫的上空。
摒退了下人,宝珠也为皇后奉上了一盏香茶:“娘娘,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一开始就退一步,只怕后面的计划也会被乱的。”
“不会的,且让她先得意着吧,”皇后呷了一口浓茶,香气立刻从舌尖钻进咽喉,“需要将他们一网尽才好,这样才能免除后患。”
“奴婢听闻有句话叫做‘射人先射马’,”宝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是这个意思吗?”
“任何病都容易反复,何况是这种来势汹汹的时疫,”皇后扬了扬下巴,“你去着手准备着,这一半日的也要开始了。”
入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混着夏初的那一点点闷热显得有几分黏腻。殿内不时传来幼儿低声的呜咽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若有若无。
进来的时候身上还有带了些雨天特有的寒气,常毅由兰芷走进了内殿,匆匆行了个礼便立刻去给四阿哥诊脉。
谨宁见常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才叫兰芷退下,轻咳了一声问道:“四阿哥怎么了?”
“从脉象上来看倒是没有大碍,只不过……”常毅皱皱眉,“我感觉是吃得太多不消化?”
“不用你感觉,”谨宁揉了揉四阿哥圆滚滚的肚子,“应该就是吃多了。”
常毅:“……你有事吗?”
“我见他最近都不怎么吃东西,今日好不容易肯吃了,便让他多吃一点,然后就这样了……”
谨宁大概是心虚,话的声音越来越,最后几不可闻:“要不你给他开点消食的药……”
常毅闻言叹了一口若有若无的气,在纸上飞快的写了一张药方,又从药箱里拿了一个玲珑白玉瓶,一并交给谨宁:“白瓶里的药用于消化,每日两次,直到四阿哥不难受了即刻。这张药方是调理幼儿肠胃的,烦请娘娘派人同我回太医院抓药,再回自己宫中来煎。”
“观佑,观佑,”谨宁向殿外唤着,顺手给四阿哥喂了一粒药,随口问了一句常毅,“太医院今日怎么这么忙,药都要自己来煎了?”
“太医院的太医今日全部被召回了,是有时疫,全体待命,”常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用眼角瞟了一眼谨宁,“娘娘对此事怎么看?”
谨宁的脸在幽暗的珠光下显得模糊不清,但常毅还是感觉到她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红烛吐着长长的火信,帷幔上有它欢快跳动的影子。
沉默片刻,谨宁才道:“我不想回去了。”
常毅万万没想到谨宁是这个答案,手里一滑,一个样式精巧的方盒便落在了地上,随即落地一弹又撞在桌角上乒乓乱响。
常毅有些诧异地看着谨宁:“你什么?”
“我回不去了,”谨宁不经意地抹了一下眼角,“我都知道。”
心照不宣是情分,谁都不愿意捅破中间这层裹住希望泡沫却脆如蝉衣的纸。
可泡沫本就是可以自己裂开的。
沉默得久了,殿中就只能听见绵长的呼吸声,常毅几次开口却是欲言又止。原本的世界线早就崩的谁都不认识了,他数次竭力挽回都无济于事,因为很明显原主的结局注定是惨不可言。而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显然不会让自己沉寂在凄惨的日子中,哪怕是一秒。
而谨宁所的“回不去了”,是在这个世界死亡后,在原本的世界也会醒不过来了。
没有人会甘心在大战即将告捷的时刻选择永远放弃不远处的胜利。
哪怕是眼前这位原本应该守护秩序的常毅,于过去的日子里也终于生出了一点点“人”之常情。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不论是在现世还是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痛苦总是真实的。
常毅的唇有微弱的颤抖:“我……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谨宁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于是幽暗的灯火后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见她向窗外张望着,见守在殿外空无一人,便提高了声音:“兰芷,观佑。”
仍是无人应答。
谨宁这才觉出不对劲儿,匆匆走到门口,就见兰汀迎了上来:“娘娘莫急,观佑刚见了有个太监偷偷从角门潜进咱们宫里的厨房。最近日子不太平,他怕草惊蛇就悄悄跟着那个太监去了,兰芷正在厨房里清点,娘娘且先放心。”
谨宁已经见怪不怪了:“告诉兰芷有问题的不要扔,留好了哪日还得还礼去。”
兰汀见常毅也跟了出来,便道:“常太医也在,不如请常太医看看。”
常毅的认真程度令人咋舌,整个厨房都差点让他翻过来查一遍,只是常毅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问题。
“宫禁变严,所以不会有外来疫病带入宫中,这个时候谁宫中出了时疫,谁就是灾星,”谨宁的目光黯了下去,反复沉吟这句话,“那你觉得这人来的目的是什么?”
观佑的腿脚果然不是一般的快,这会子功夫已经回来了,他气喘吁吁道:“奴才跟着那太监,一直见他从慈宁宫的角门进去了才回来。”
谨宁点了点头,观佑又补充道:“只不过到慈宁宫那边需经过御花园,天黑奴才看不清,但隐约觉得那太监是生怕奴才跟不上,有几次好像都故意停下来等奴才。”
谨宁扬了扬一边的眉毛:“是么,难为她们了。折腾我就算了,这么一群人陪着她们玩,大半夜让人加班又没有夜班费真没人性。”
众人在谨宁这句快而含混的话中噤了声,只能听得院中寥寥几只未被捉去的蝉栖在梨树上鸣叫得正欢。她随手一指道:“明个要是有空就粘去,若是没空以后都不必粘了。”
兰芷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只当最近天热人又犯懒,做事不如以前勤快,惹了谨宁心里不痛快,跟着谨宁一起又进了殿内讪讪道:“娘娘吩咐自然不敢忘了,莫要等到明天,一会儿奴婢就让观佑将那些个蝉一并粘了去,休再烦了娘娘。”
“也可能我们还会有后天。”谨宁没理会兰芷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思考着什么。兰芷顺着谨宁的脚步从殿内又踱到殿外,听她反复沉吟道:“他等观佑做什么?”
【呦嚯,您清醒过来了,】系统用它那口蹩脚的机械北京话道,【再不清醒就可以直接洗洗睡了。】
“别闹,”谨宁用指甲敲了敲脑壳,“如果先得时疫和未得时疫的都是天选之子,她们肯定会将成本降到最低,不然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太不划算。”殿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那蝉也跟着渐渐噤了声。
谨宁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成本低,作用。成本高,作用大。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虽如此,但人始终是难以琢磨的,】系统道,【比如她。】
殿前是两棵初长成形的梨树,再往前是影壁。此时正有一个瘦的身影从影壁之后缓缓转出,她心翼翼地提着裙子,每一步看起来都格外仔细,像是生怕粘上点堆积的雨水,染湿了身上这条淡粉色桃花裙,撑着伞不紧不慢地向谨宁缓步走来。
宫中之人最重扮,平日里衣服上的绣花通常是按照当季开放的花朵绣的,而绣桃花的衣服明显该是春衣,这会儿穿明显不合适。
系统看着来人不伦不类的扮,咋舌道:【我寻思春天已经过去了,穿这春衣出来,除去自己热,也让人看笑话。】
谨宁没理会系统的话,而是和善对她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空气中夹着几丝清苦的味道,靠得近了才知道是来人带来的,,她浅浅笑道:“这雨来的不是时候,等雨停了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