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周阮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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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清瑶将煤球炉子的温度调到最,然后往干干的铁锅里倒了一点事先准备好的黑芝麻,在铁锅里满满炒制。

    没过多久,芝麻特有的香气就满满溢出来。有路过的妇人向她招呼:“阮姐,又做芝麻糊了啊!”

    阮清瑶“嗯”的一声。

    她不是阿俏,不会做别的甜食,唯独这一件,做起来很简单,只需要静下心,话一点儿水磨功夫而已。

    然而阮清瑶却哪里静得下心?

    她知道,会诊已经结束,周牧云不久就要动手术了。一想到这个,她就百感交集,一时怔怔出神,手底下就慢了下来。

    “不好!”

    等阮清瑶醒过神,立即闻到一股子焦糊味儿,赶紧去将铁锅提了起来,一时又烫到了手,但好在——那些芝麻,不算太糟糕,将最糊的那些去掉,剩下的应该还能用。

    她将炒好的芝麻盛出来,细细地研成干粉,再另炒一份糯米粉,与芝麻粉调在一起,最后用开水将粉调成糊,这黑芝麻糊就调好了。

    她回到病房外面的时候,刚好遇见周家人探视过周牧云,从房里出来。

    周逸云落在最后,便与阮清瑶了个照面,见到阮清瑶这样一副脂粉不施,梳着一头短发的模样,忍不住也吃了一惊,眼神送来关切的询问。

    如今的周逸云,完全是一副上海时髦少奶奶的装束,妆容精致,头发是精心烫过的,与阮清瑶如今的颓态不可同日而语。阮清瑶知道周逸云终于嫁了,而且嫁得还不错,心里虽然为旧日老友感到高兴,可是她此刻站在病房门口,将头一低,不敢和周逸云招呼。

    周逸云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明白什么,只叹了口气,冲她摇摇手,转身走开,去追周家人去了。

    阮清瑶则走进病房,将那碗黑芝麻糊递给周牧云,声:“你喜欢的,趁热吃,别凉了!”

    周牧云听见她话,面上便一喜,伸手摸索,接过了阮清瑶手里的碗,举匙尝了一口,眉头立刻微皱,随即舒开,赞了一句:“好吃!”

    可是他神情里那一点儿异样,哪里瞒得过阮清瑶,阮清瑶立时将碗从周牧云手里抢过来,自己尝了一口,这才尝出了芝麻糊里的苦味儿——她原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阮家二姐,怎么会知道炒糊了的东西会有苦味?

    到了这时,阮清瑶免不了自怨自艾:“瞧我,真是没用!”

    怎么就忘了先尝一尝?

    妹妹千伶百俐,到她这里,就只有笨手笨脚。

    “我去给你重新做一碗去!”

    阮清瑶托着那只碗,转身就走。周牧云伸出手,想去拉她,因为目不视物的缘故,顿时拉了个空。

    “我……不也和你一样没用?”

    周牧云苦笑着。

    他侧耳听听,女人早已去得远了。

    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冒出一句:“这芝麻糊,你要是天天做,我就天天吃,吃一辈子。”

    到这里,一股子巨大的酸楚忽然涌上心头。

    当年他是怎么的?——“我盼着一辈子都能吃你做的饭!”

    可是阿俏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

    他也曾真爱过阿俏啊,可是爱情毕竟得是两个人的事才行。

    “瑶瑶——”

    周牧云捂着心口低唤一声。

    ——他其实是多么自私啊!

    明明知道每唤一声那个名字,都是在对方心口上撒一把盐,可是他还是如此做了,像是饮鸩止渴一样,不断满足自己虚幻的想象,却也不断地伤害对方。

    “瑶瑶,其实我也是个……再没用不过的人啊!”

    很快到了周牧云手术的日子。

    阿俏由沈谦陪着,过来上海的医院探视。在这里,她将周家人一一都见过了。沈周两家本就交好,周家长辈对沈厚首肯、沈谦“迫不及待”地在上海娶来的这位太太也很好奇,一见之下,对阿俏也很是亲厚。

    周逸云原本一见阿俏就剑拔弩张的,现在却也柔和了不少,两人能点点头,稍许上点儿话。

    手术之后,医生出来,是效果很好,几天之后就能揭纱布,大约到了那时,就能恢复一部分视力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阮清瑶与阿俏正好在一起。阮清瑶一低头,眼泪就往下扑簌扑簌地直掉。

    她明白大夫的意思,周牧云的视力只能恢复“一部分”——可他是个飞行员啊!

    这场手术的结果,很可能意味着周牧云以后永远失去了于蓝天翱翔的机会。

    阿俏则紧紧地抱着阮清瑶的双臂,:“二姐,这个时候,你要自己先坚强起来,老周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你要帮着他振作啊!”

    阮清瑶却求她:“阿俏,揭纱布的时候,你也来,好不好?我怕……”

    她怕一旦真相揭穿,周牧云承受不住。当然了,她也知道会当场失态的更有可能是她。

    阿俏紧紧盯着阮清瑶,问:“姐,你确定?你真的要这样。”

    阮清瑶泪如雨下,最终点了点头。

    到了揭纱布的那天,阿俏果然来了,却是由沈谦陪着一起来的。阮清瑶见到阿俏,稍稍觉得安心。她颤声对两人:“到时候,若是情形不好,你们多帮我劝着点儿!”

    还有好些话,她不出口。

    万一,揭开眼上的纱布,见到光明的那一刻,周牧云只认得阿俏的话……那她到底该如何自处?

    阿俏则过来,拉了阮清瑶的手,:“二姐,你千万别这么紧张!还是那句话,你要先振作起来,才能劝得动老周!”

    沈谦也在阿俏身后点头,递给阮清瑶安慰的眼神,意思也是一样,盼着她能就此振作起来,勇敢一点。毕竟这两个人的幸福,需要他们自己去争取才行。

    几人一起来到病房。

    护士这时候已经将周牧云眼上的纱布拆去,医生也已经检查过周牧云的双眼,点点头满意地:“恢复得不错!”

    他问周牧云:“能看见一些了吧!”

    周牧云点点头,:“嗯,稍许还有些模糊。”

    医生只:“这是正常情况,你毕竟伤了这么久。这几天不要过度用眼,慢慢恢复,视力会越来越好的。”

    毕,医生护士将拆下来的纱布药物一一收拾了,转身离去,将整间病房留给周牧云和他的亲友。

    阮清瑶到了此刻,就算是再怕,对周牧云双眼的担忧也大过一切,赶紧抢上来,万分紧张地问:“老周,你看得清我么?”

    周牧云点着头,开口道:“瑶瑶……”

    阮清瑶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泪珠便没忍住,掉了下来,砸在周牧云的手背上。

    周牧云抬眼看看她,慢慢地:“什么时候剪了这个头发?”

    自从周牧云出事入院,阮清瑶就剪了与阿俏差不多的短发。

    “不好看!”

    周牧云很嫌弃地,伸手在阮清瑶肩膀后面比了比,:“我还是喜欢……瑶瑶那一头长卷发!”

    他这话出来,阮清瑶再也忍不住,径直伏在周牧云膝头放声大哭。这么些时候来的担忧、隐忍、患得患失……俱都化作了欣喜的泪水。这么久了,她即使是哭,也只能在无人处或是亲人跟前悄悄落几滴泪,只有到了此刻,才有机会将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痛痛快快地都哭出来。

    周牧云不免也有些动容,伸手抚着阮清瑶的头发,轻轻地:“瑶瑶,对不起,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往病房门口处看去,便见到曾经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

    他却一看就知道是她。

    然而他一看,就知道自己终于已经释怀了。

    阿俏与沈谦站在一处,忍不住去拉着男人的手。眼前的情景让她很是感动,眼圈也微微有些发红。

    沈谦则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替阿俏整理一下她那一头整齐俏丽的短发,眼里带笑,似是在:而我,只喜欢阿俏这一头短头发。

    十个月以后,周牧云与阮清瑶结婚。

    这时候的周牧云,已经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开始了执教生涯。他受过的伤毕竟影响到了他的职业生涯,没办法作为飞行员继续在天空翱翔。然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墨水”依旧还在肚子里,这些年的飞行经历又给了他不可多得的经验。

    周牧云因为他过去的飞行故事,在学校里简直是被旁人当做英雄来景仰的。

    然而周牧云却一直很低调,每天一下班就赶紧回家。

    他那位太太则有可能会比他回来得更晚。

    阮清瑶从阿俏手里,接过了“五福酱园”的全部生意。余凡如今也与袁平结婚了,夫妇俩是阮清瑶的左膀右臂。阮清瑶和凡都是味觉特别灵敏的人,酱园有她们两人盯着,生意越做越大,蒸蒸日上。不仅订单越来越多,如今酱园更扩大了作坊的规模,将隔壁玻璃罐头厂也并了进来。

    在阮清瑶特别忙碌的时候,周牧云回到家,会自己下厨做两个菜。

    这个老周,不知什么时候点亮了做家常菜的技能,偶尔下厨,做出来的菜式也像模像样,总之比阮清瑶做的更好。早年间阿俏赠给二姐的那本“简易菜谱”,被他偷看了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阮清瑶那里却未必特别讨好。

    他这位太太嘴很刁,口头上又是不怎么让人的。周牧云做的菜式有哪里不如意的,周太太一准全给他指出来。

    “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阮清瑶末了塞个甜枣儿给丈夫,“待会儿我去给你调碗芝麻糊去。”

    她抚了抚周牧云的鬓角,心疼地:“学校里很辛苦么?瞅瞅,你又多了两根白头发!”

    周牧云笑着:“不辛苦,不辛苦!就只惦记着太太调的那一碗芝麻糊。”

    阮清瑶便起身,一撩披在肩上乌黑的一头卷发,笑着:“你难道不怕我又端一碗糊的、苦的,给你吃吗?”

    周牧云只笑嘻嘻地对她:“周太太如今已经学会先尝一尝了,这我知道!”

    阮清瑶听着,忍不住伸手赠给周牧云一个爆栗,笑道:“好,你等着!”

    等什么呢?

    不过是这余下悠长而甘美的岁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