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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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舍里确实已经坐满了人,约摸二三十人,个个坐得端正笔直,一脸正气。

    犹如下一秒就要奔赴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一般。

    不过也情有可原

    众所周知,要想当官,就得参加科举,但这只是基本,真正想要出仕入仕,可不仅仅是科考那么简单。

    科举考试也好,官场晋升也好,都是层层递进的,极其复杂且艰难。

    光科考都是四道关卡,童试、乡试、会试、殿试……

    多少人寒窗苦读数十年也只能堪堪止步于童试,一个县城能出一个秀才就算是知县家祖坟冒青烟,颜面有光了。

    但科举的重中之重却在排在最后的殿试。

    科举拔得头筹之后,才有机会入翰林院,内阁那就更望尘莫及了,内阁之中大多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是多少人在官场磨沉浮多少年也进不去的地方。

    而这一次,皇上却没有选择从这两个地方挑选,而是看中了太学近几年来的表现。

    这样的机会不夸张的,完全是千载难逢,史无前例的。

    几乎所有人此刻心中都是相同的想法——必须得牢牢抓住!

    众学子一看到丁祭酒的衣角在教舍门口晃了一下,就自发站起身,深深作辑,齐声道:“学生见过陛下——”

    慕脩在首位落坐,折扇捏在手里,声线沉稳:“平身,今日堂试关乎大家的前程,诸位可忽略朕的身份,专心应考。”

    众学子齐齐撩袍坐下,应道:“是。”

    也是这时,众人才有闲情抬头看传中的九五之尊的容貌,着实被惊艳了一把。

    生长在京城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二十多年前战事告捷,太子殿下领着南楚军队班师回朝时的英姿。

    不过算算年头,如今的圣上也应当是而立之年了,国事繁杂,其劳累程度可想而知。

    却不曾想,时间待这人如此温柔,甚至不忍心在他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平日里,按规矩来,是不能直视龙颜的,但是慕脩却没有要追究的意思,秦应寒也只好装眼瞎。

    秦应寒知道皇上一向不爱多话,赶紧接过话头道:

    “这两位是你们今日的主监考官,礼部侍郎大人和御史大人。”

    这两位之间虽然差距如同鸿沟那么大,对于这群还未成功考取功名的学子来,已经是天大的官了。

    谢锦‘咳’了一声:“咳,暂代。”

    秦应寒赶紧找补道:“暂代的礼部侍郎大人。”

    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前段时间礼部侍郎一职刚刚空下来,没想到这才几天的功夫,就有人奉皇命补上去了。

    不免有人想要一睹其姿容。

    没想到,一抬头,有好几个学子脸上都出现了空白之色。

    “谢..谢锦..?”

    秦应寒因为是近两年才上任,这两位司业也是他后来提拔上的,因此在场无人识得谢锦。

    “子笺兄!真的是你啊!”

    谢锦听杨子惑提过一嘴,以前在国子监嚣张跋扈欺负寒门子弟的‘光荣事迹’,因此他用不知何时到了自己手里的折扇敲了敲脑袋,道:“可不就是我嘛!”

    众人听他真的承认了,不免更觉得这个世界玄幻了,曾经在国子监里连四书五经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如今竟然一跃成为礼部侍郎?

    是他们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前朝之上,皇上最看重的莫过于六部了,而且又是今日的主监考官

    不禁有人想要明里暗里套近乎,眼睛里闪着讨好的光,充满了暗示意味道:“子笺兄?你可还记得我们?以前咱们同窗过的!”

    他这问题不问还好,一问,谢锦倒反而成为众矢之的了。

    慕脩眉头微微一撇,想着要不要给他解围

    就忽见谢锦笑了,用慕脩的话来讲,笑得十分之假。

    谢锦手中折扇一展一收,姿势漂亮,毫不拖泥带水,指向话那几个道:“好歹也是同窗,本官自然记得,张三,李四,王二麻...王五!真是别来无恙,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这真的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嘲讽吗?

    “噗”段南一个没忍住,捂着唇笑出了声。

    几个学子认为被羞辱了,憋红了脸,碍于皇上在场,不好出言不逊。

    一人不忿道:“你...你羞辱我们!”

    谢锦耸肩摊手:“张兄何出此言啊?本官没有。”

    另一人咬着牙根,站出来道:“他不姓张!在下也不姓李!”

    前面两人都站出去了,第三人也不好再继续稳如泰山的坐着

    只能也站出来,用辩论的语气道:“在下虽姓王,却不叫王五。”

    谢锦装作诧异,叹道:“原来如此,倒是本官糊涂了,各位有所不知,本官前几年发高热烧坏了脑子,很多人都记不清了,在家还叫我老爹叫祖父呢!”

    段南一口茶喷了

    秦应寒赶紧道:“是不是还烫?刚刚沏上的,你怎么就喝了呢。”

    “无事。”

    段南用帕子擦了擦嘴,烫倒还是其次,主要是这个宋离鸢,胡八道不草稿。

    这话若是传到谢荣山这老东西耳朵里,还不活活气死。

    几个学子一噎,面面相觑,却也不出什么话来了。

    慕脩的声音在此时淡淡响起,平静得仿佛在今天的天气,却散发着常年身居高位的不怒自威

    “好了,与堂试无关的话题就不要提了。”

    谢锦回头看过去,就见慕脩盯着他,手握成拳置于唇畔,掩住了唇角那丝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

    这下子众人拉拢不成,只能选择采取另外的方式想办法让皇帝取消谢锦的主考官职位了。

    毕竟通过刚才那一茬,不管他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对于某些人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安分因子。

    今日他们能参加这场堂试的机会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弄来的,若是栽在这样一个纨绔手里...

    于是,便有人勇敢站出来道:“陛下,为何让谢兄一个纨...来做咱们主监考官啊,那不是闹着玩吗?”

    虽然他纨绔二字并没完全完,但是在场谁不懂,他就是想提醒皇上,谢锦流传在外的‘好名声’。

    慕脩看向那个学生,面色无波,但只有那个学生才知道,桌面下的腿控制不住在抖。

    “你是在质疑朕?”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秦应寒以及段南以及两个司业还有谢锦都朝他看了过去。

    学生吓得都开始结巴了,“不不不,学生不敢,学生只是、只是想问个为什么”

    慕脩道:“因为他比你们在座每一个人都强。”

    满座哗然

    开什么玩笑?一个草包比他们所有人都强?

    段南站出来,笑眯眯却不容置疑道:“那么,开始考试吧。”

    两个司业告退了,整个教舍就只剩下四个人。

    秦应寒完全是为了伺候皇帝才留在这里的,主要负责今日堂试的是谢锦和段南两个主考官。

    最开始是点名,然后秦应寒拿出了一沓折起的宣纸,开挨个发了下去。

    这些宣纸上是慕脩连夜亲笔一张一张手写出来的策题,学子要根据纸上的策文写出长篇策文,不得少于两千字。

    谢锦看向慕脩,他容色略显疲惫,眼下淡淡的乌青。

    不细看必然看不出来,但是谢锦却一眼看得无比清晰。

    他也知道,不光是因为熬到快天亮才睡觉的缘故,还有他那古怪的病。

    段南坐在窗边,一边赏院外的凤凰花,一边瞧几眼教舍里眉拧得跟蚯蚓似的学子们。

    谢锦靠着门,瞄了一眼宣纸上的试题

    【世局日变,任事需才,设汝为帝,皇权把控他手,权倾朝野,岌岌可危,何论?】

    【外交政策,往往借保全土地之名,而收利益之实,例举近百年来历史以证明其事策。】

    .....

    那正在答题的学子吓得手里的毛笔都在颤抖,索性谢锦也只是瞄了几眼,就靠回去了。

    一双桃花眼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显然是心中已有答案。

    而且在场的考生之前想不通为什么皇上要找一个这样的人做这么重要的堂试主考官。

    直到...

    “诶,我了,不要作弊,藏在鞋子袖子里都不可以,藏在发冠里更不可以,就算你藏在里裤里照样还是不行的。”

    谢锦的折扇‘啪’的一声抽在一个学子捂住头的手背上

    那学子当场险些没吓尿了,不过他还没伸手进去拿,于是他索性将手拿下来道:“你怎么随便诬蔑人啊,我只不过头疼揉揉头罢了。”

    谢锦斜睨着他,笑道:“是吗?”

    那学子摊开手掌,义愤填膺道:“不然呢?你看我手里有吗?皇上面前,你不要觉得你如今官居侍郎就可以随便诬蔑人!”

    段南刚要站起来为他解围,就见谢锦伸出了一只手,往下压了压,仿佛头顶上长得几双眼睛

    “......”

    段南只得又坐了回去。

    谢锦也不与他争执,伸手拽下他的发冠。

    那学子慌了,但是其他学子看不下去了,纷纷起身怒道:“干什么啊!祭酒大人!身为主监考官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吗!”

    秦应寒也不明白谢锦想做什么

    可是他官位还没有谢锦现在的官位高,六部侍郎随便来一个,他也比不过,能干什么?

    只能看向慕脩,想要个解决办法,却见慕脩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他就懒懒坐在椅子上,手肘杵在把手上,另一只手里反复把玩着一块带着浅紫色穗子的玉珏,双眼仿佛看破一切。

    果然,形势立刻出现了反转

    那发冠里藏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密密麻麻用很的字抄写着《史论》

    谢锦将字条开,举起:“若这也能叫诬蔑,你们今日这堂试都不要考了!如此不分是非!日后如何能为国家效力,如何能为陛下分忧?岂不是要滑天下之大稽?”

    段南看着他,淡淡笑了。

    宋离鸢,终于回来了。

    一帮学子被骂得面红耳赤,却无言反驳。

    那发冠中夹抄的学子更是脸色发灰,在皇帝面前作弊,虽然是一场堂试,不算是真正的科举殿试,但...

    慕脩冷眼看去,那学子面色犹如马上要滴出血来,赶紧垂下了头。

    “废黜其应试入学资格,终生不得再参与任何考试,太学不得收其入学。”

    学子跌倒在地,翻了砚台,一身攒了许久买来的劣质华服都被墨水溅脏了,狼狈至极,下跪磕头:“陛下饶命啊!草民再也不敢了!陛下!”

    秦应寒一愣:“陛下..他是一寒门子弟,这责罚未免太...”

    寒门子弟,此生的出路只有一条,参加科举。

    如今没了应试资格,还要被逐出太学,对这个寒门学子来,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慕脩眉目一冷,作为祭酒,拎不清这最基本的利害关系可是大错。

    段南插言道:“秦祭酒此言差矣,既是寒门子弟,经历了千辛万苦方能入太学,方更应珍惜来之不易的东西,他如今却心存侥幸,若以后咱们这太学全是这种沽名钓誉之辈,那日后前朝之上,还有谁能为陛下分忧?”

    谢锦也有意解围道:“听秦祭酒当年为陛下看重,本是榜眼却破格提升,与当年的科举状元并列第一,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当比谁都明白不是吗?”

    秦应寒也醒悟过来了,顿时跪地道:“是下官糊涂了,陛下恕罪。”

    慕脩收回视线,不置一词,总归还是失望的。

    那位学子被带走,考试继续,后又陆续逮住了几个家里面塞钱,平日里才显得成绩极好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在场只有慕脩知道,想当年宋淮安和他一起在太傅手里念书的时候,即便是父皇坐在面前,他的花样儿照样层出不穷,甚至好几次连父皇都被他蒙过去了。

    这里所有的作弊把戏都是宋淮安以前玩烂了的。

    不仅他这样觉得,谢锦也这样觉得,眼中不免泄出几丝怀念。

    日落西山,这场堂试才终于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