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床垫推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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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姐还被关在亭子间里呢。”瘦鹃拿手巾擦了擦嘴手。

    迟秉文在那里头也没抬,淡淡地道:“她们不认错,就别想出来。”

    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你真狠心。”她呵呵的笑。

    自从入了秋,太阳总是急匆匆地落山。

    迟秉文好些日子没有回来,在学校里不知忙些什么。瘦鹃反而乐得清静,每日跑着工厂、门面,策划着招工与宣传,总是忙到半夜里才风尘仆仆的回来。

    冯婵同迟宝络两个,捱到第二日傍晚才服软般的同她道了歉,她向迟秉文学校里挂了一个电话,便将她们两个女孩子放了出来。后来倒是有一段时日风平浪静,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迟秉文刚洗过澡,发丝上一滴滴垂下的水珠砸落到他坚实的手臂上,他在手里把玩着一支蜡烛。烛的腰上箍着一个金线流苏的绸结子,并且在抓手的地方刻着一圈花纹来做标识。“你什么时候新买的蜡烛?”

    “怎么?不好看?”

    他笑道:“我可没这么。”他往她身上看了一眼,疑惑道:“你要出去?”

    瘦鹃穿着一身窄边镶滚的玫瑰色洋裙,做了头发,妆容也是精心扮过的。此时立在窗户边,透过蓝色的玻璃定睛看着寒鸦在戏耍游玩。她头也没回的道:“是呀。秉英没跟你?”

    她嘴里提到的是一个慈善晚宴,特地请来了大明星连心慈。迟秉英为了捧连心慈的场,哄她高兴,而连心慈本人又几次三番的跟迟秉英提出想见见他家的那个大少奶奶,为此,他就死活要拉着周瘦鹃和迟秉文一起去出席。

    然而迟秉文前几日不在家,秉英便都是把电话到了学校里。他一向以为大哥同大嫂不合,便支支吾吾的没有提到瘦鹃也去。迟秉文这人呢,一向就不大热衷于这些场面上的交际,所以一味推脱。

    瘦鹃倒巴不得迟秉文不在她眼前晃悠,私底下同迟秉英是这样的“你哥他忙,咱们找陈家兄弟一起去捧场也好呀。”

    从花洒到天花板氤氲着一团水蒸气。空气里湿腻腻的,有一股清冷的味道。

    迟秉文这时候心里不大自在,他当然知道慈善晚宴的事情,也知道陈家兄弟两个当然会去捧场,倒是没料到瘦鹃也要去。其实也难怪,她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

    “你是想去找陈伯恭吧!”他闷声不响的把蜡烛放到橱上,斜了她一眼。

    瘦鹃愣了愣,噗嗤一笑道:“先生脑袋真灵光。”

    这次晚宴的排场倒不,主办方订下了复兴路上的亚细亚大酒店做场地。

    每一张宴会桌上都摆着银烛台和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精致的点心。整个大厅都布置的很幽雅,瘦鹃透过荧荧的烛光,看到迟秉英挽着一位盛装的女人朝他们这边缓缓走来。她微微偏过头同迟秉文声的道:“看,你以后的弟媳。”

    大家见了面,她们两个女人是一见如故。

    瘦鹃看了看心慈嘴上的口脂,笑道:“原来我们老二买来是送给了你!”

    心慈一愣,瘦鹃便含笑指了指她的唇,她反应过来,溜了秉英一眼,便把先前秉英如何送了胭脂水粉给她,她又如何爱不释手,几经盘问才晓得是迟家大少奶奶的杰作,从此一心想结交一番的来龙去脉了。两个女人握着嘴在那里径自偷笑。

    人渐渐来得多了。陈家两兄弟招摇着进来,后头跟着婵同宝络。

    冯婵自住进了迟公馆,便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似的,趁着瘦鹃每日在外头忙于事业,迟秉文一天到晚的守在学校,便堂而皇之的以“迟家人”的身份出入于各种场合应酬。那些人精似的太太姐们,对于她同迟家大少爷的关系,先前传得那样沸沸扬扬,哪个不是心知肚明,倒也对她十分买账。

    她索性连日翘起课来,成天混迹于各样的交际场合里,越来越破费在各种不必要的服装首饰上,迟秉文倒是不大在意的,但是迟太太却看不过眼了,今晚她同宝络出门时,被迟太太揪住了一顿教训。

    冯婵只是觉得有天大的委屈,这时候撅着嘴直直地朝瘦鹃这边走过来,她要找迟秉文诉苦。

    “先生你评评理嘛!凭什么周瘦鹃可以买,我就不可以?你们迟家太欺负人!”

    连心慈朝瘦鹃看了个对眼,她压着声音道:“这是——冯?”

    瘦鹃含蓄地笑着,点了点头。

    迟秉文先没什么,默然了一会儿,等到冯婵越越愤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瘦鹃都是自己付的钱。”

    冯婵一愣,噤口不言了。她感受到四面围住她的一种侮辱性,一下子涨红了脸。

    瘦鹃把目光往她脸上一停,心里想着——冯婵一定是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好像要哭出来。

    瘦鹃在从前那个世界里便一向把自己逼得太紧,她不能容许自己一丁点儿的露怯,所以生平最不齿人哭,连女人的哭泣她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

    她一向拎得很清——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眼泪来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陈伯玉见到这样一种场面,忙着岔道:“嗳!各位!咱们先去那头把钱捐了,如何?”迟秉文本无谓与婵难堪,气氛僵持至此,这时候亦乐得给她一个台阶。

    他们一众人笑笑地往前走。

    很快地,瘦鹃和伯恭便落在了人堆的最末尾。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不时又会心一笑,陈伯恭尽捧着她话,哄得她十分的高兴。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渐渐引起了前面人的注意,然而却没有半点要收敛的迹象。

    迟秉文停下步子,皱着眉头,硬是要挤在他们两人中间。

    迟家以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名义捐了一大笔钱,迟秉文当场签了支票。男侍应托着一本花名册走过来,请迟秉文去签上他们两人的名字。

    大家都围在一处有有笑的看着,然而不过四五秒的时间里,瘦鹃的脸色却忽然变了变,她忽然换了一种尖锐的喉咙道:“娟!婵娟!不见得你爱的是个婵,别人的名字也必得沾亲带故的叫个娟吧?”

    原来是秉文在签到她名字的时候,将那一个“鹃”字写成了婵娟的娟。

    她素来是最讨厌别人写错她的名字,便是无心之失亦不能轻易饶恕。她可以得过且过的宽恕很多事情,然而对于姓名,她却是偏执一般的半点也马虎不得。

    瘦鹃冷下脸,满面怒意的瞪着迟秉文。秉文怔在原地,要无可原谅倒不至于,只是眼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好了。

    冯婵倒是掺在人堆里撇着嘴笑。

    心慈推了推秉英的胳膊,声道:“不是你们大少奶奶是个软柿子?我怎么瞧着……你大哥更惧内一些?”

    秉英一向不在家里,对于这两人之间的变化是瞠目结舌,这时候耸了耸肩道:“我整日同你耗在一处,哪里晓得?”

    头顶上的琉璃灯四处放着光,涓涓的像是泄了一道银河。

    陈伯恭笑了笑,走上前,换了一张纸,唰唰几笔便签上了“周瘦鹃”这三个字。他把笔交还侍应手里,提声道:“行了,都愣在这儿做什么?”

    恰逢主办人走到演讲台上“啃啃”的清了清嗓子,预备致辞,大家会意,便一齐又往舞台边上涌去。

    迟秉文跟在瘦鹃后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尽跟着她搭话赔罪。她却是一味地不理不睬。

    然而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个中年的男人拨开层层的人障找了过来,附在秉文的耳边面色严肃的了几句话,便不由分的拉着他走了。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我先回走了,伯玉你留在这儿,待会儿帮我送瘦鹃回去。”

    一方面,他们话时把声音防备似的压得极低;另一方面,瘦鹃正在气头上,也无谓在迟秉文的身上投入过多的心力,她甚至连听“壁脚”都不屑于。末了,只听这中年男人是联大的一个主任。

    她由着他走,头也不回,一双眼睛淡然地盯住台上正挥舞着手臂慷慨陈词的主办人。她像是少了个累赘似的松了口气,然而心里却总是有一种郁郁不平的感觉,像是被什么牵着似的,久也不能释怀。

    可她是周瘦鹃,这么一个强势的女人,怎么能由着心思在这里沉沉浮浮不得要领。

    等了一歇歇,她重又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敬了许多人,亦陪着喝了许多的酒,慢慢地有些醉。然而这一场盛宴却为她的床垫生意造了很大的势,还成功请到了连心慈免费来为她的床垫广告。

    在不至于十分过分的前提下,她自然是把床垫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是营销的必要策略。不定还会被写入“营销宝典”里。

    可喜可贺,第一批床垫还未上市,便已经凭着她的那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巧舌如簧的让上流社会里的老爷太太们预定一空。

    一整个晚上,她都保持着定定的微笑。那一种周旋其间的老练的态度,叫从前熟习她“名声”的人们,都茫茫然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