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村西很快就到了, 施婳也看到了自己家那座熟悉的院子, 透过篱笆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门前常年堆放的草垛不见了,那个大石磨还在, 走近前一看, 没有记忆中的裂缝, 石磨已经换了,歪歪斜斜的草棚子也翻了新, 看上去十分稳固。
两个一大一的孩子正在院子里吵架, 吵着吵着,其中一个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喊道:“娘!娘!”
屋子里连忙奔出来一个妇人,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搂着那哭闹的孩子心疼道:“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什么?”
那孩子指着大一点的女孩,声音里带着哭腔:“娘, 她欺负我!”
妇人听罢, 二话不,劈手便是一巴掌甩过去,骂道:“跟你过多少回了!不要欺负弟弟!”
那女童捂着脸, 不敢吱声了,这时, 施婳听见身边的孩子们齐声噫了起来, 嚷嚷道:“真儿她娘又人咯!又人咯!”
“哇,真儿她娘好凶啊!”
那妇人显然是不止一次被这些孩子们起哄了, 十分恼火地扭过头来瞪他们,等看见了施婳,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这个陌生人站在他们家院子外面做什么,只把她也当成了看热闹的,抱起孩子就要起身离开。
正在这时,施婳开口问道:“这位姐姐。”
闻言,那妇人住了脚,目光狐疑地量她,道:“什么事情?”
施婳笑笑,道:“请问这房子的主人家是谁?”
妇人奇怪地道:“自然是我们家了。”
施婳点点头,又道:“不知能不能讨碗水喝?”
妇人听了,看了她一眼,显然是将她当成了一个过路人,又看她模样俊气,便缓和了脸色,道:“那你等等。”
她着,便抱着那男童进屋去了,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瓷碗,隔着篱笆递过来。
施婳笑笑,道了谢,这才接过碗,喝了一口,与妇人寒暄道:“姐姐,您家里贵姓?”
她一口一个姐姐,很是礼貌,穿着男装,看起来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那妇人便答道:“夫家免贵,姓阮。”
施婳哦了一声,又问道:“您家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么?”
妇人道:“是,一直住这里的,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施婳笑答:“我是来走亲戚的。”
她着,将碗递还给了妇人,道:“多谢姐姐了。”
那妇人拿了碗,转身进屋去了,施婳在篱笆外站了站,听见身边的孩子们嘟嘟囔囔:“原来他不是货郎啊。”
“我都了他肯定不是!”
“就是就是!”
“那他来我们村里做什么?”
“他刚刚不是了吗?走亲戚的。”
施婳离开了村西,那群孩童们依旧跟在她身后,像一串甩不脱的尾巴,叽叽喳喳地话,十分热闹。
施婳忽然停住脚,问他们道:“你们村长家在哪儿?”
“啊!”有一个孩子一拍手,指着她道:“你是村长家的亲戚吗?”
孩子们一窝蜂七嘴八舌地抢着嚷嚷道:“我知道!我知道!村长他们家在那边!”
“我带你去!”
他们飞快地往前跑,一边回头来看看施婳有没有跟上,若是跑快了,还要停下来等她。
不多时,施婳便走到了记忆中的巷子里,她有些意外,竟然还是从前的老村长家的位置,她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村长应该换人了才对。
心急的孩子们在院子外大声嚷嚷起来:“旺伯!旺伯你们家有亲戚来啦!”
童声清脆,嗓门又大,不多时便惊动了隔壁的几个院子,有人探头出来看,村长家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一边擦手,一边问道:“什么亲戚?”
她完这话,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施婳,表情有些迟疑,道:“你是……”
她不认得施婳,当然施婳也不认得她,也许是老村长的儿媳,她笑笑,问道:“阮大爷爷在家么?”
村长爷爷的辈分很大,所以在施婳记忆中,孩子们除了叫他村长爷爷以外,还叫他阮大爷爷,每次村长听见了,都是乐呵呵地答应一声。
那妇人听了,道:“我公公……”
她着,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往院子里让了让,道:“请进,您请进。”
老村长儿媳引着施婳进了堂屋,又倒了茶来,那些跟来的孩子们聚集在窗口和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施婳看了一圈,问道:“阮大爷爷不在家么?”
她面上露出苦笑来,道:“公公在家,只是病了,不好见客,怕过了病气。”
施婳听了,立即起身道:“伯母能带我去看看么?”
村长儿媳连忙道:“那、那客人请跟我来。”
施婳笑笑,道:“伯母叫我阿九就可以了。”
她从前没有大名,只有名,还是爹给起的,就叫阿九,寓意平平乐乐,长长久久,但是直到九岁那一年开始,她改了名字,叫施婳,此后再无阿九,若非这一世,谢翎坚持一直喊她阿九,她或许早已不记得这个名了。
过了堂屋,又穿过一间屋子,旁边就是卧房,阳光从开的窗户里洒落进来,将整间屋子映得十分明亮,窗外是一个丝瓜架,此时攀爬着碧绿的藤蔓和叶子,叫人看了心情好了不少。
正对着窗靠墙,放着一张竹榻,四月的天气了,竹榻上还铺着厚厚的棉褥子,老村长躺在上面,盖着被子,瘦成了一把老柴枝。
他的脸色蜡黄,嘴唇干燥,闭着眼睛,气息虚弱无比,一看便知是久病之人。
施婳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是什么病,请过大夫了不曾?”
村长儿媳眼圈发红,道:“请了,那大夫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病,就总是咯血,看着没力气,不得话了,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银子,也没有丝毫起色,后来公公就不让请了,这么一日日地熬着,我们做后辈的,看着心里也难受的很。”
她着,扯起衣袖抹了抹眼泪,上前轻声在老人耳边唤道:“公公,有人来看您来了。”
一连喊了几声,老人才像是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眼珠浑浊,转了过来,吃力地道:“是……谁……来了?”
不等村长儿媳答话,施婳便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答道:“是我,村长爷爷,我是阿九。”
“阿九……”老村长像是在吃力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慢慢地道:“老了……老了……”
施婳耐心地提醒道:“我是庚子家的女儿,您还记得吗?”
老村长听了,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吃力地道:“是……是你,是阿九啊……”
他的声音虚弱无比,然而其中竟然有几分喜悦,施婳听着老人的声音,不知为何,喉咙一梗,顿时有酸楚涌了上来。
老村长伸出手来,抓了抓,嘴唇颤抖着道:“凤儿,扶……扶我起来……”
村长儿媳连忙上前去,托着他的肩背,让他坐了起来,随手拖过旁边叠着的厚被褥,垫在他身后,口中道:“您慢点儿,别急。”
老村长的手抓了抓,施婳连忙伸手握了上去,只觉得触手冰冷,瘦骨嶙峋,就像是握着一把老柴枝一般。
老村长喘了一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慢慢地道:“阿九……爷爷……对不住你啊。”
施婳忙道:“村长爷爷怎么这样,没有的事情。”
老村长吃力地挥了挥手,施婳安静下来,听着他道:“当年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
他着,又喘了一口气,像是接不上来似的,继续道:“我们一起逃荒……当时把你抛下了,我心里后悔啊……我近些年来,总觉得这病,是报应……我没脸去地下见你爹啊……”
老人到这里,竟然已经老泪纵横,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表情痛苦不堪,施婳眉头也跟着蹙起,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老人,她心里叹了一口气。
若当初心里不怨是假的,后来她带着谢翎,两人几近濒死之时,她还曾经埋怨过,为何村长会抛弃他们,若她是个普通的孩子,恐怕早就饿死在荒郊野外,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但是后来熬过来了,施婳心底的埋怨也逐渐淡了下去,也想通了,却万万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将那件事记了这么多年,缠绵病榻之时,依旧还想着。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着:“当初是我的错……若是、若是再等一等你……就好了。”
施婳笑了,轻声安慰他道:“您别多想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儿回来了么?”
闻言,老人面上也浮现出几分欣慰来,道:“是啊……阿九也长大了。”
他着,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吃力地道:“你与我……,后来……怎么了?”
于是施婳便拣了些事情告诉他,只她没走多久,就碰到了一个商队,商队的东家人心好,捎着她去了南方,被一家医馆收留了,还学了医术。
听到这里,老村长十分高兴,竟然精神都好了几分,连连道:“好、好,你是个有福分的……肯定是你爹在保佑你,当年……当年要不是你爹给你托梦,我们就走错了路……”
他着,表情又黯然下来,道:“你家的房子……被你叔婶一家给占了,是爷爷没用,对不住你啊阿九……”
一旁的村长儿媳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劝道:“公公,您已经尽力了,要不是庚二那一家子太过分,您也不能被气得病倒了啊。”
施婳听了,表情倒很是平静,只是笑道:“不这些了,村长爷爷,我先给您把把脉吧,还是治病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