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萧毅
麻雀虽, 五脏俱全,屋里有模有样地摆着几把交椅,顶头的香案上规规矩矩地奉着神龛。
土匪寨里香油格外丰厚, 里面的神明亦腾云驾雾, 珠圆玉润地睥睨着众生。
大胡子大阔步走到他们面前,往第三把交椅上头威风凛凛地一坐,活似座大土包横亘在他们面前。
“给他们松嘴。”
两人嘴里的东西都立马给掏干净了, 吴议砸吧砸吧嘴里发酸的血味,老老实实地等候大胡子的发落。
许捷高傲地把下巴一扬, 以示不屑一顾。
大胡子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咱们渝州城的大夫瞧着最顺眼。”
旁边的喽啰歪七扭八地站着, 猴精似的簇拥着山大王:“三当家的好眼力!”
吴议总觉得他们投来的眼神不像看着两个俘虏,倒像是看着两个长势不错的树苗,赶明儿就可以开花结果了。
他瞅着这大胡子不像要动刀子见血的样子, 也就大着胆子问了句:“三大爷,我们与萧家军素不相干, 不知道您把我们弄过来, 到底有何贵干?”
被称作“三当家”的大胡子倒也没生气, 也不理他,反倒俯下身子, 拿长满老茧的指头捏住他的下巴, 左右上下地仔细检查了一番,才颇有深意地长叹道:“你这是大富大贵的好面相, 年轻人, 你要知道, 富贵险中求啊!”
吴议心头一顿,刚想开口再问,便听见门口传来一个英气十足的声音——
“好不好,我来看看!”
吴议和许捷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一个女人。
两边的喽啰迅速地挺直了背杆,分成两路,夹出条一丈宽的道,露出一个身量娇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和这些男土匪并无二样,头发也像男子一样扎成利落的发髻,怀里抱着刚摘下来的盔甲,腰上挂着一柄银光闪闪的斧头。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脸,清秀标致的五官上横贯着一道从眉到嘴角的硕大疤痕,几乎要把这张巴掌大的脸颊一劈成二。
注意到两个人愣住的目光,那女子脸色一变,快步走到他们两跟前,居高临下地蹲下来,几乎是柔声问:“好看吗?”
许捷下意识地点头:“好看。”
啪!
女子左右开弓,扬手就是两个耳光。
“没见过女人啊?臭男人。”
许捷只觉得脑海里跟开了花海似的,一堆飞舞的蜜蜂围着嗡嗡转——没想到这女人手劲儿这么大,翻脸这么快!
那女子又伸手掰住吴议的脸,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你。”
吴议不得不仰头看过去,那道鲜明醒目的巨大疤痕底下,确实是一张算得上端庄秀丽的美人面孔。
那双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眸子闪过一丝不耐:“不出来?”
吴议勉强地摇了摇头:“你不许别人好看,我只有不话了。”
女子手上的劲儿顿了顿,歪着头笑了:“你比他会话,我不你。”接着又伸出另一只手,用力地抚上他的眉骨,一寸一寸往下摸着。
“长得也比他好看。”
“您瞧……”大胡子凑过来,毕恭毕敬地道,“这就是会使那什么麻醉散的两个大夫了。”
此言一出,吴议和许捷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心中都如压了一块寒冰,沉重之中泛着一股森森的凉意。
万万没想到,这些匪头子竟然把主意到了麻醉散的头上。
一旦这种可以使人陷入沉睡的汤剂被投入战争中使用……想到这里,吴议不禁了个寒噤,其威力未必就于当日徐容牺牲自己带去新罗的天花之疫。
“方才三叔也过了,富贵险中求。”女子松开手,目光似蒙了一层薄而轻渺的纱,在二人凝重的神色上轻轻地扫过。
“你们只要肯老老实实地粗胡麻醉的方子,就是咱们萧家军的六当家,七当家,以后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可若你们不从……”她话锋一转,目光也突然锐利起来,如抽刀出鞘的银光闪落,带出一响惊世的余音。
“那就是这个下场。”她抬手在脖子上一比划,做了个“杀”的手势。
许捷当即冷笑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请动手吧。”
“不急。”女子柳眉杏眼一抬,朝大胡子道,“先好吃好喝养着,这几天狗日的杂种又来找不痛快,我暂且没时间来料理他们。”
她的命令一下达,吴议和许捷立马被分开,各自关押在旁边的两个遥遥相隔的楼里。
这群山贼倒仿佛真的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虽然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好歹没有把他们关押在地牢牛圈一类脏乱恶臭的地方,整洁通风的房间南北走向,风水倒比渝州官学那破落的院都好。
吴议也不知自己被关了几个时辰,一天颠簸的疲倦昏沉地袭向大脑,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很快将他网罗进深深的睡眠之中。
半梦半醒间,只听见隐隐的钟漏声涟漪般扩散在昏暗的光影中,旋即传来吱呀一声,推开门走进个十三四岁的童,痩如一张干巴巴的腌菜,活似路边那种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杂草。
这孩子看着又瘦又干的,人倒是很机灵,贴上来跟吴议乖乖地讲话:“我叫箫狗儿,当家的要我给你送饭。”
吴议不由在心底哂笑一句,倒真是只狗了。
刚想笑,嘴唇已经干得开裂,吴议勉强张了张嘴,箫狗儿便眼明手快地递上一碗水,半喂半灌地送进吴议喉咙里。
吴议忍不住感叹,古代土匪还挺讲人道主义的,比战争年代对战俘的态度强多了。
箫狗儿笑嘻嘻地盯着他喝水:“姑爷,你慢慢喝,别呛着!”
“咳咳……”
吴议错愕地扬起头,结结实实地呛得满脸通红。
姑爷?
箫狗儿忙着给他拍后背顺气:“你可是唯一一个没吃耳巴子进来的,当家的铁定是瞅上你了!”
“……你想太多了。”这两件事情的跨距,快赶上从奉节到渝州那么长了吧?
吴议当然没把这话出口,反而循循善诱地套起话:“可这事儿吧,讲究你情我愿,我连你家当家的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是谁?”箫狗儿笑得在地上起滚儿,蹭起一地的灰。
直到吴议一脸无语地盯着他,才半信半疑地停下来,“你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连萧月仙的孙女,萧毅也不知道?”箫狗儿嘴角一撇,“完了,完了,大当家的看上了个傻子,我得赶紧告诉三爷去。”
吴议心里一顿,像劈了道惊天的巨雷。
没想到,这个威震一方、鼎鼎大名的叛军三代居然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你别跑!”他赶紧唤住箫狗儿,斟酌着圆话,“我只是没想到,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竟然能被箫大当家的看中。”
“我就。”拔出的半条腿又缩了回来,“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咱们萧义军。”
“萧大当家的是义军首领,名震川蜀,万人仰慕,我当然听过了,知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么一个医官。”
箫狗儿开饭盒,里头荤素皆宜地塞了满满一整盆饭,他拿起勺子,挖起硕大的一口,塞到吴议嘴边:“姑爷,你先吃饭。”
东西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吴议只好乖乖咽下一大口。
箫狗儿一边给他填鸭式地喂饭,一边感叹:“大家都知道她是高高在上的义军首领,谁还记得萧月仙也是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姐呢。”
吴议刚给塞进一口饭,被这句话呛得全咳了出来,箫狗儿跟真的受惊的狗儿似的飞快地弹起,抱怨地看着吴议,无声地进行谴责。
吴议终于忍不住问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箫狗儿眨巴眨巴眼睛,亮晶晶地像悬在夜空中两枚星星。
“当然是大当家自己的啊。”
——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吴议算是看出来了,这个箫狗儿看着机灵,脑子也是榆木疙瘩,硬是把两人都吃不完的饭塞到他一个人胃里才罢手。
箫狗儿愣是把碗底刮得一点不剩,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
“我们大当家的过了,男人就是要吃得多,才好生养!”
吴议已经给撑得无力去反驳女权意识跨越时代的萧大当家,唯一能确定的是,萧毅是真的准备把他“好好养着”。
指不定哪天心情好了,就可以“宰了吃了”。
他不确定萧毅是不是真的对他另眼相看,可以肯定的是,被掳来的人肯定不止他和许捷二人,而这些人的生死都很难。
箫狗儿完成了任务,也不算久留,把吴议挪到床上,盖上被子,检查完所有的绳索和门锁,才心翼翼地离开。
等一切都寂静下来,吴议手脚麻木地在床上挺着,连眼睛也合不上。
狭窄的房间密不通风,阴暗的时间里失去了日出日落,对于已经习惯了以更漏计时的吴议而言,估算出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变成一件难事。
周遭越是沉静如水,思绪就越清晰,根本睡不着觉。
哒……哒……
墙边隐隐传来一阵敲击的声音。
很快又湮没于悄然无息的黑暗中。
正当他怀疑自己是梦是醒的时候,那颇有节奏的敲击声就又出现了,只不过这次仿佛离他更近了。
吴议心里一动,挪动了下自己僵硬的脚趾头,往墙上用力踹了一下。
低低的砰的一声过后,那边也像得到回应似的,用力地敲了一下。
隔壁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