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秦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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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毅笑了, 百里之外的萧二爷却笑不出来了。

    血迹斑斑的刑枷压低了他的脖颈,破烂褴褛的囚衣上也助兴地撒上亮晶晶的盐粒,萧勇硕大一个汉子瑟瑟缩缩蜷成一团,竟然看不出个高矮胖瘦。

    “我知道萧二爷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用了这么多刑, 还不肯供出你们大当家的, 在下确实敬佩。”顾安笑眼眯眯地望着他, “不过我也着实是替你心疼,你拿血肉保下的大当家,指不定已经大摆宴席, 庆祝你萧二爷死无全尸呢!”

    萧勇猛然仰起脑袋, 怒目圆瞪地看着他:“放你娘的臭狗屁,黄毛儿, 滚去吃奶!”

    顾安不怒反笑:“奉节县赵家村离渝州城逾距百里以上,若不是我府收到线报,又怎么能做好埋伏呢?”

    萧勇的眼睛一滞, 目光死死钉在顾安脸上:“你一介县丞, 管得倒宽。”

    “勾结叛军,不久被你发现了吗?你的好姐姐比你聪明多了。”

    顾安等的就是他的话, 他从宽袖中慢慢取出一枚信笺,一点点在他眼前完全展开:“大当家的字迹,应当认得出来吧?”

    萧勇双肩仿佛被人用剑一刺, 猛然地一抽。

    他认识的字不多, 大多都是姐姐在十几年前一笔一划地教会他的, 如今纸上的一撇一捺,都眼熟得刺眼。

    他克制着自己,逐字逐句地读完这封出自血亲手笔的勾连信,读到末尾,也只是用力咬住牙关,握紧拳头,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吼声。

    顾安眼看木已成舟,才撕下了温和的面皮,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他:“萧毅妄图弃车保帅,舍你自保,甚至开出退居蜀中的条件,可她先敢绑架官学博士,后敢撸掠二位助教,我府怎肯容她在眼前放肆!”

    萧勇静静听完他的话,不出一个字。

    他半生戎马,未曾言败,为长姊用血肉之躯遮风挡雨拼,为萧家在尸山血雨里拼杀了几十年,为前朝的一个遥不可及的遗梦牺牲了自己本可安稳平静的半辈子,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把他送往断头台的那个人,是他的唯一亲人。

    萧家最后的骨肉,竟然是相残的结局。

    顾安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怜悯,语气也温软下来。

    “萧二爷是真丈夫,明府与本官都很激赏,只要你愿意与我府合作,我可以向你保证,投者无罪,降军不杀。”

    顾安对自己的每个字都很有把握。

    他知道萧勇这样的义军好汉,是不肯也不屑于自己苟全于世的。

    可他的军队就不一样了。

    那里的每一个人,往上数三代,都是跟他祖宗一起插秧耕田的父老乡亲,往下数三代,都是对他们萧家发誓不二的忠实拥趸者。

    他笃定这个萧勇不是萧毅那样见利忘义、独善其身的人。

    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从不失手。

    萧勇最终还是低下了他那不肯屈服的头颅:“我们早已收到线报,官兵已经纠结周遭十个县府的兵力,准备合长安三万援兵之力,围攻我们萧家军。”

    “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准,她还有什么诡计?”

    “她已定下计策,五月二十,率先攻城,抢下先机。”

    顾安的眼里放出了光:“她要先攻哪里?”

    萧勇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

    “渝州。”

    ——

    “奉节?”

    “没错,萧毅要先攻奉节,为求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李博亭隔了一层木板声道:“官府早准备铲除这个败类,只不过渝州势单力薄,为求稳胜,已经联合了周围十数个州县的兵力,准备一举肃敌。”

    吴议亦早听过学生们议论此事,但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萧毅要舍近求远,去攻奉节?”

    李博亭沉声道:“奉节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池稳固,易守难攻,若能攻下奉节,就可以与三万长安援军分庭抗礼。之前的萧勇便是探路之人,否则他们断乎不至于跑去奉节掳掠。”

    “但官府既然纠结兵力在渝州,也一定是收到了什么线报。”

    李博亭不以为然:“萧毅专擅诡计,一定早就散布出假的消息,老夫在这营中数日,已察觉到他们暗中部署船只,一定是要走水路。渝州近在咫尺,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要舍弃渝州老窝,而转攻奉节,占地为王。”

    吴议在军事方面素无造诣,只能沉默地听李博亭分析利弊。

    也难怪萧毅不肯如约放走李博亭,也不肯杀了他。一旦放走李博亭,就等于走漏了消息,而一旦杀了他,就等于毁了自己的信誉,所以只能将他关押在这里,不死不活地吊着他老人家这条性命。

    “今日你被萧毅传唤去,到底为了何事?”李博亭问。

    “给了我个下马威。”吴议回忆起今日情形,不由叹了口气,“不瞒博士,学生之前和许捷助教发明了一种叫做麻醉散的汤剂,服下之后可使人陷入酣睡,刀枪入腹而不醒,萧毅就是把主意到了麻醉散的身上,想要我和许助教交出麻醉散的方子。”

    李博亭沉吟片刻:“许捷虽然面冷心硬,但为人正直,断然不肯替叛军筹谋,吴议,萧毅此人反复无常,你可切莫为其利诱!”

    吴议不由苦笑:“这个学生自然知道,只不过萧毅早好了算盘,如今我和许捷都在她手上,她若用另一人的性命相要挟……”

    他话音未断,便听得李博亭的声音如火上添油,陡然大了起来:“先贤有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什么值得贪恋,死有什么值得害怕?只要是为了巴蜀乡亲,为了天下人,牺牲一个你,一个我,一个他,又有什么可惜的?如果你想跟着这个毛子自取灭亡,做一个万人耻笑,遗臭万年的叛**,我也绝不拦着你!”

    吴议被他劈头盖脸一通教训,赶紧截住他的话:“就算萧毅猖狂一时,也绝不可能猖狂一世,学生虽不似博士饱学,但也知道失道寡助,她决不可能成气候,又怎么可能做助纣为虐的事情?”

    李博亭这才缓和下来,沙哑着嗓子,逐字逐句交代他:“麻醉散的方子你万万不可托出,但萧毅肯定不会就此罢手,倘若你能得到机会出去,一定要知会奉节、渝州两府要员,火速搬兵奉节,还可与萧毅一决雌雄。否则奉节兵力纠结在渝州,便如一座空城,是萧毅的囊中之物了!”

    吴议在心中默默记住李博亭的话,只觉得一字一句均有千斤之压,累在心头,重不可遏。

    不由想到曾经走在他前面那些沉重的背影,那重压之下仍不为曲折的背脊。

    现在才切身地明白,原来这世间最重、最累、最难以卸下的担子,就是他曾无数次在自己的师长身上看到过的那两个字。

    责任。

    ——

    李博亭的话很快得到了应验。

    不过三五日的功夫,箫狗儿便又来拎走吴议,只不过这一回不是陪萧毅操练兵马了,而是三当家的大胡子有请。

    看来是威压不行,就准备来硬的了。

    一入大帐,吴议便见着一个熟人。

    “吴先生,怎么您也在这里?”秦二爷削尖的脖子往前一伸,眼珠子上下量一番,见他形容消瘦,面色发灰,心中已经有了二三分掂量。

    “怎么着,你们还认识?”大胡子的三当家掂量着手中热乎乎的银锭,长眉底下一双锐利的眼睛,鹰似的盯着照面相对的二人。

    “这话来就长了。”秦二爷哈哈赔一个笑脸,“吴先生对我娘子有救命之恩,咱们虽然是粗人,但是恩情还是记得的。”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便勾起了大胡子的思路:“对呀,我也听,当初他用那个什么……什么麻醉散的方子救了你的夫人,你还有没有那个方子啊?”

    他掂一掂手里的银锭,往空中一抛,堪堪就落在秦二的眼前:“你要是能交出这个方子,就是咱们寨子的朋友,朋友之间,就不必你来我往的客气了。”

    吴议心中猛然一震,萧家军四处搜刮,瞧样子今天秦二就是来送钱的,他们往不往很难,秦二来可已经来到这位三当家的面前了。

    秦二眼睛像个钩子似的,钩在大胡子手中的银锭身上就下不来了,手也像被磁石吸引似的,不由自主地往前缓缓伸着。

    “嗯?”大胡子把手一缩,拿捏着手中的银锭,眼睛却笑望着秦二爷。

    秦二爷像才缓过神似的,几乎半栽倒在空中,所幸吴议一个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正欲声嘱咐他万万不可交代,已经被箫狗儿伶俐地拉开了去。

    “这……这一个多月前的方子,我哪里还找得到啊?”秦二苦恼地挠了挠头,目光依依不舍地留在银锭上,“吴先生都在此地了,我看,这钱,还是让吴先生自己赚去吧。”

    吴议心中正松了一口气,便见秦二几乎微不可觉地摇摇指头,心中顿时云开雾散,秦二哪里是找不着方子了,分明是寻个借口,给他留一条生路呢。

    只可惜这条生路早就被李博亭一席话堵成死门,是万万行不通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赶早地下山去吧。”大胡子毫不留情地将银锭往袖中一掖,断了秦二眼中的念想,“下个月还是老规矩,你亲自送粮食过来,你若敢缺斤短两的,或者走漏一丝风声,仔细你全家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