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自那日在桃林失控之后,旭凤和润玉很是别扭了几天。
润玉是怕了,他倒不怕别的,只是旭凤时常求他露尾,撒娇有过威胁也有过,他几次差点动摇,想要以真面目示人,可到临头却都退缩——他自认丑陋可憎,实在不敢贸然露出真身给人看;而旭凤回到宫中,每每想到自己的举动,也觉得后悔歉疚,他幻出真身翅膀,本意只为向心上人求爱,可不知怎么的竟行将踏错,险些强迫了润玉……他越想越觉得后怕难过,也不敢去见润玉了。
一个自卑,一个鲁莽,好好的感情愣是作出了一道裂痕。
自桃林归来之后五日,润玉除了布星挂夜便闭门不出,旭凤每日泡在演武场,把天将府上上下下折腾得叫苦连天。
“殿下这是出了什么问题,难道也和凡间女子一样,每个月有那么几天?”破军星君叫苦不迭,赤焰军众人在演武场没日没夜地泡着,或是对战演练,或是负重攀爬,有时候还要跟旭凤过招——别的都还好,这最后一样真是要了仙命,这位殿下下手也没轻没重,若是在他手下不敌三个来回还好,若是如破军星君这样还能招架个一时半刻的可就麻烦了,会被他揪住对喂招,仿佛被猫抓住的老鼠。
“殿下,你放了我吧。”破军星君哭丧着脸道,“我认输,认输……”
一个旁观的斥候声对身边的骑兵嘀咕:“认输就别还手了啊,又不肯认输,还把统领鼻子断了……”
……确实,方才破军星君出其不意,抢占先机给了旭凤一个头槌,他自己被这自杀式的一击撞得头昏眼花,坐倒在地上,旭凤的鼻子登时血流如注。但是众所周知,凤凰这种东西都是越越勇,怒极反笑的,旭凤挨了一头槌,血淌得满脸都是,他到仿佛终于来了精神,随手一抹鼻血大声喝道:“好,再来!”
这一声声震云霄,全军上下为止一震,有几个年轻的新兵腿都发软了,旭凤脚下生风,满脸斗志昂扬。
感情不顺的凤凰千万别扔了,逆着毛摸两下,隔壁孩都能吓哭。
大家只好去求燎原君。燎原君掐指一算,决定去璇玑宫登门拜访。
“嫂……大殿你好,可否进殿话?”
润玉前一夜里值守南天门,一夜没睡正在补眠,困得眼都睁不开,但见是燎原君,还是侧身让开,请燎原君进殿一叙。
“可是旭凤出了什么事?”燎原君屁股都没把椅子坐热,茶他都没喝到嘴,璇玑宫的主人就开口问道。
“大殿牵挂,怎么不亲自去看看?”燎原君道,润玉便又不做声了。若论年纪,燎原君还要长旭凤几岁,可他心智却比旭凤成熟,也习惯了旭凤胡来,只是没想到润玉一向老成持重,居然也会在情爱一事上纠结起来。
润玉皱着眉道:“他到底怎么了?”
燎原君便把旭凤这几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和润玉了,末了又补充道:“殿下五百年前得了天雷火,是不是于此有关?”
润玉沉思片刻,道:“有……也没有。”
“这话怎么?”
“因身负天雷火,旭凤脾气是要比别人冲动易怒些,不过他已经有意在收敛了。”润玉道,“还不如……是日子近了,才受了影响。”
“日子……?”
“嗯。”润玉点点头,“……涅槃之日。”
原来如此,还真是像凡间女子一样,每五百年就有那么几天呢!燎原君恍然大悟,苦笑不已。
“这,大殿,您给兄弟们想个办法吧,老这么折腾着也不成啊……”凤凰是不知疲倦,可剩下的天兵天将可是会累会困会哭的。
“这……”润玉垂下眼睛,“让我想想。”
入夜,旭凤从天将府回到栖梧宫,殿内空无一人,他又累又倦,简单沐浴之后就合衣躺到了床上。
累点儿好,累点儿就不会有那么多心思,去想润玉。
想润玉,想他和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该拿他怎么办?愁也是他,喜也是他,面子都没有了!哎不对,这怎么又开始想了?
旭凤用被子盖住脑袋,怒气冲冲地翻身入眠。
要不要,明天去……
他又做梦了。
这三千五百年来,其实他断断续续做过不下十次这样的梦,梦的内容大多和润玉有关,荒诞不经,但细节又真实无比,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梦里的他和润玉岁月静好,举案齐眉,两人隐居于人界一隅,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一家四口,有时会到山下的集市去逛逛,他买三串糖葫芦,润玉一串,儿子一串,他自己一串——旭凤不爱吃甜,可汪汪汪要吃,趴在他肩头伸着舌头舔糖,一副吃不够的样子。
他每次醒来,都会觉得手里、怀里空空的,梦里,他总是牵着润玉的手,有时候还会抱着孩子,心里、身边都是满满的。
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想象,还是对未来的预兆?梦中的细节是那么的真实丰富,衣料擦过手心的触感,另一个人贴在耳边呼吸的热度……润玉在北辰的时候,他恨透了润玉,也恨透了这些该死地梦,这些梦仿佛就是一种证明,一种他还没法完全放下、会被润玉牵着鼻子走的证明。
这让他恼羞成怒。
后来润玉答应了他,这些梦渐渐就少了。
果然是心愿得偿,就不用在梦里补偿自己了。
所以当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竟又来到了梦中,“附身”在了另一个“旭凤”身上时,他不禁感到一阵恼火。
另一个旭凤,算算年纪可能比他还要一些,修为应该也不如他,可每次想起这个人,旭凤都会感到没来由的……嫉妒。
可能是嫉妒他年纪轻轻就人生圆满吧,心上的那个人不需他苦苦追寻就和他长相厮守,两个孩子听话可爱,一家人远离天界的复杂过去,生活得平安喜乐……母神荼姚屡屡提及要他来日继承天帝之位,但若要问旭凤的本心,他从未追求过所谓“无上的权柄”,能有一间屋,一个一心人,晚上回来晚了,有一盏夜灯等他回家,就很好了。
好好好,就让我看看你这回又过得什么美满生活!旭凤赌气地想,虽是他的梦境,可他在这梦境中的存在就像一个局外人,他什么也影响不了。
此时似是清,旭凤闻到竹林里带着湿润泥土味道的气息——夜里似乎下过一场急雨,很好闻,很舒服。如果他能做主,他定要深吸一口气,雨后的竹林,让他想起润玉。
对了,润玉呢?
他此时方觉得身上昏沉难受,头疼欲裂,加上满室酒气,他大约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个自己应该是喝了一夜闷酒。而室内不见润玉的身影。
……吵架了?旭凤心想。这可有点新奇,那两个人明明就是黏糊得要命,梦里的润玉对旭凤可好了。他有点纳闷是吵得多凶、吵了什么,才能让润玉扔下旭凤跑了?
还有,孩子呢?
“旭凤”似乎没有从地板上起来的意思,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旭凤也只能跟着坐在地上,心里想着,如果我也能和润玉找一个这样的地方……
就差个人形的宝宝了,润玉是男的肯定生不了,该去哪弄个宝宝呢?
他就这么信马由缰的想着自己的事,梦中的“旭凤”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枚散发着纯白光芒的珠子,旭凤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枚内丹。
这么的内丹,从哪得来的?气息上倒和润玉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一来润玉内丹应该比这个大许多,二来内丹是神仙身上最重要的东西,若是内丹被刨出,内丹主人肯定活不了了。
他正满头问号,梦中又出异动,这回实实把他惊着了。
梦中的“旭凤”看着手中的内丹,看着看着,他竟然……簌簌地落下泪来。
“我怎么……我该怎么……”他喃喃道,“你这傻子,留我一个人,叫我怎么办?”
他边,泪珠就不停地从眼眶涌出落下,就连他体内的旭凤,竟也感到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痛楚,像是有一部分的自己被生生撕掉了。
发生了什么,他为何颓废至此?难道……旭凤心里产生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在他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这就是极其可怕的事了:
难道……润玉不要他了?
哎呀,难怪难怪,懂了懂了。旭凤想,要是润玉不要我了……那我也要难过死了。
他这样着,忽而又想起现实的世界里,润玉过的话:“你对我最好……我很感激……”如果有人比旭凤更好……他会不会去感激那个人?
他这样想着,仿佛就能跟梦中的“旭凤”感同身受了一般,自己都要落泪了。
正颓丧着,竹门被人一头撞开了——一条黄色的柴犬撞了进来,步伐急切地冲到了“旭凤”面前。
呀,汪汪汪!旭凤喜出望外,润玉要是走了,是肯定要带上汪汪汪的,没带着,那就肯定没走远。
辉儿跑进屋来,环视一眼屋内凌乱的状况,目光落到倒在床边地上,醉如烂泥的旭凤。
它眼中露出忧虑急切的表情,冲着“旭凤”大叫了一声。
“汪!”
旭凤置若罔闻,辉儿又持续地叫了一声。
“汪!”它一边叫,一边跺着脚,鼻子里发出的“嗯”声,像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样。
不知怎么的,旭凤看着它的眼睛,那一双黑漆漆的圆眼镜里,他似乎看出了要流泪的迹象。
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怪怪的,另外那个宝宝呢?
在辉儿持之以恒的呼唤之下,“旭凤”才终于找回了些神智。他涣散的眼神慢慢聚起一点:“……什么事?”
辉儿大叫了一声,去叼“旭凤”的衣角要拉着他站起身,可他那么,怎么叼得动一个成年体型的男人?它甩着头不肯放弃,旭凤恼了,怒道:“别闹了!”
柴犬都倔强,不像普通狗那样怕主、对主人惟命是从,听了他怒喝也不退缩,又大叫了一声。
“汪!”它叫完,扭头朝门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叫了一声,“汪!”
“旭凤”和它对视半晌,终于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跟着辉儿走到了竹屋外,辉儿朝另一间竹屋跑去。
屋外的阳光很好,可“旭凤”毫无欣赏天气的心情。他走到竹屋,推开门,屋里传来声的抽泣,一个团子缩在床上一角,用被子蒙着头,眼睛已经肿的像桃儿一样。
“旭凤”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床边坐下,却一言不发——如果不是看过他陪着孩子玩耍,会以为他不擅长和孩子交道呢!
他沉默着,孩子裹着被子泪眼汪汪,辉儿跳上床,凑到孩子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孩子满是泪痕的脸蛋。
“你……”“旭凤”低声道,只了这一个字,却又不知该什么好,如果有一面镜子在面前的话,他就会看到自己的情形也没比孩子好多少:蓬头垢面、一身酒气、眼眶通红。
那孩子忽然扔掉被子,扑到他身上,抡着的拳头了他好几下:“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他哭着低吼道,用尽全身力气对自己的父亲拳脚踢,仿佛真恨透了这个人,想要拼尽一切力量伤害他,“为什么!”
“旭凤”一言不发,默默地承受了这份责难。他眼窝深陷,形容枯槁,那一刻,旭凤实实地察觉到了一股死意。
他为什么……
旭凤开始感到胆寒,本是一家四口,现在三个都在,一个不见了,留下的三个都是一副将要崩溃的样子……
能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正在此时,屋外降下一道白光,有人朗声道:“二殿下,仙奉天后之命,恭迎二殿下和殿下回返天界。”
“旭凤”一愣,随即冷笑一声,辉儿阻拦不及,他已经提剑走出门去,那把剑正是润玉平日的佩剑。旭凤心中一沉,似是已经预感到了发生了什么,却始终无法相信……
“天界与我有杀妻之仇,润玉头七还未过,他们就敢来要我回去做争权夺利的工具……”他话音一落,寒光尽出,剑意大盛,前来迎接的仙将仙兵抵挡不及,甚至没能再出一个字,已是个个身首异处。原本宁静祥和的竹林,在这一霎间血光四溅,“旭凤”提剑而立,如鬼如魅。
在这迎接的队伍中,只剩站在最末的一个天兵幸免于难,他此时已是吓得动都不敢动一下,旭凤冷冷地睇他一眼,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道:“殿下饶命!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天下虽大,但却没有天帝天后所不及之处,您又能逃到……几时……”
“逃到……几时……”“旭凤”喃喃道,他将这话重复了几遍,忽然失心疯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能逃到几时,得好,得好啊!我和润玉,想着偏安一隅,过我们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是这世间何曾放过我们,我们又能逃到几时?”他大笑不止,可笑声中却毫无快乐,只有可怖的憎恨,他识海内的旭凤肝胆俱裂:润玉死了?怎么会死,谁杀的他?
“这世道不公,配不上我的润玉,”他低声道,长剑一指,那仙兵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它既配不上,我便毁了它,祭奠亡妻!”
他话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道紫色的电光自空中劈下,旭凤化作凤凰元身,长鸣一声,天雷劈下,他也毫不畏惧,反而振翅而起,与天抗争,巨大的金色红光自凤凰口中吐出,迎着天雷而去,反将天雷击得烟消云散。
凤凰落回地上,化作人形,“旭凤”走进竹屋,抱起两个孩子,化作一道泛着黑气的红光朝着魔界飞去。
栖梧宫内,旭凤猛然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