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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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时的旭凤身穿金红仙衣,发辫整齐,眼中光彩明亮。

    他双手叉腰,气势汹汹,满脸鄙夷地道:

    “喂,跟你话呢!”边,边用随身的马鞭顶了顶魔尊肩膀。

    魔尊与他对视半晌,忽然一笑,重又闭上双眼,吐出一个字来:

    “……滚。”

    少年旭凤勃然大怒:“你好大胆!这世上还没有人敢叫我滚!”见魔尊不理会他,他更加气鼓鼓,比划着就要动手:“你起来,管你什么魔界至尊上神成魔,我今天都要得你满地找牙!”

    但凭他怎么挑衅,魔尊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少年旭凤恼火至极,扑上来一把抓住魔尊衣襟,怒道:“你是怂包不成!我怎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魔尊笑了一声,道:“的也是,你怎会变成我这样的人?”

    他仍是气定神闲,心中缓缓数着,一,二,三……

    他每数一声,窗外的雷声便响起一阵,初时仿佛是在天边听不真切,数到“三”,雷声已经清楚得好似在屋内响起一般。

    与此同时,卞城王府内,穗禾道:“咦,好大的雷声,怕是要下雨了。”

    鎏英皱眉道:“也不知这雨几时下几时停,虽神魔二族不在意这些天象征兆,但大喜日子,总归还是艳阳高照的好。”

    穗禾笑道:“瞧不出,你也有这样的心思。”

    二女于是唤来魔界掌管天气的魔官,令她将雷雨撤去。魔官却道:“来奇怪,这雷雨并非属下所为。”

    穗禾奇道:“不是,那又能是谁?”

    鎏英道:“且慢,除了掌管天气的魔官,只有一人还能影响魔界的天气。”她的目光望向禺疆宫方向。魔尊执掌魔界,他的气运,与魔界的气运紧密相连。有时魔尊的心情,便会直接影响到这魔界的天气——与天帝彻底不相往来那三十年,魔界总是阴沉沉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鎏英心道,“难道……”

    此时,禺疆宫内,魔尊一言不发,心中却发出了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啧”声来。

    少年旭凤剑眉倒竖:“喂!”

    魔尊眉心微蹙,睁开眼道:“走开,明日是我大婚,你改日再来烦我。”

    ——从这少年模样的自己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自润玉以恶鬼铜钱诱他入魔以来,他们已经共生了近百年。

    眼前之人,不是五千岁的自己,而是他的心魔。他们纠缠这么多年,无论化成什么模样,旭凤都不会认错。

    魔界今日夜雨,雷声又助长了心魔的气焰,沉寂多时的它竟然又趁机冒了出来。

    只是……旭凤心中好笑,往日都见它化作润玉模样,对自己大加嘲讽、口吐恶毒之言,自己也每每因为那张心爱之人的脸而大受击、痛苦非常,倒还算这心魔厉害,此时他却化作自己的样子——他对自己的脸自信是自信,但也没到会被摇动心念的地步。

    他思及此,唇边不由露出笑来:“你这次怕要失算了。”

    “你什么,不明白,你是撞坏脑袋了不成?”那心魔旭凤装傻充愣,倒却和旭凤本人有十分的相似,“诶,都叫你起来与我一决胜负了!”

    旭凤被它吵得心烦,兼且确实雷声之中难以修炼,只得睁开眼道:“你若真是我,就该知道眼前人与你修为天差地别,习武之人有自信是好事,但鲁莽寻衅可不聪明。”

    心魔“旭凤”看上去是决心装傻到底了,他摇摇头道:“哼,我又不是你这样的怂包,你这样子,轻了叫审时度势,重了就是唯唯诺诺——喂,你可还记得四千岁那年,我们随父帝去大荒狩猎?”

    这心魔也当真是能耐不——也是,它依托旭凤生长,旭凤的修为,便也是它的修为,此时两人早已不在魔界宫殿,而是进入了两个意识共同存在的识海深处——它一边,旭凤便发觉身周环境一点点发生着变化,房间消失,身下逐渐生出野草……再一抬眼,竟然已经来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大荒神境。

    魔尊无语至极:“倒要看看你耍什么把戏。”他站起身,心魔“旭凤”不知什么时候骑上了一匹仙马,这仙马高大威武,论身高气势,都远在它身上的皇子之上。但来也怪,无论仙马如何暴烈,旭凤总能稳稳地骑在马上,只见他忽而策马飞奔,时而令马儿缓步行走,不多时,仙马便乖乖地做了他的坐骑。少年策马奔腾,呼哨连连,偶然搭弓射箭,出手便是一只活了一千年的兽!真是好不快活潇洒。

    “父帝!”少年旭凤遥遥喊道,“看我!!!!”

    魔尊旭凤猛然转身,顿时愣住。只见他身后站着的,正是群仙围绕的先天帝太微,此时正骑在马上,微笑着看着幼子欢腾,而在太微身畔站立着的,不是润玉又是何人?他此时才只六千余岁,自己都还是孩子,但却那叫旭凤心旌摇曳的美貌,却已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崭露了头角。

    他穿了一身白衣,在喜好穿白的群仙之中,若非站在最前,只怕就要被淹没了。他一言不发,美丽而安静,望向弟弟的眼中有着热切的向往。

    少年旭凤还在撒欢,他拎着自己的猎物,跑了一圈……又一圈……而年长的魔尊却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润玉出神。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润玉……润玉无论何时,都叫他感到温暖和亲近。他此刻向往着润玉,却不知自己脸上的神情,就如同润玉一样。

    润玉也曾向往着他——在那时,还并不是爱意。他那时只是单纯地向往着旭凤的自由惬意,能够无拘无束地在父帝面前撒欢邀功。少年旭凤转了好几圈,出足了风头,才慢慢纵马回到父兄面前,他先是望向父亲——父亲只给了他淡淡地一撇,点了点头;他像是有些失望似的,再望向兄长,他美丽的兄长冲他笑起来,走到旭凤面前,仰起脸望着幼弟。

    旭凤便重新快乐起来——他所缺失的,他所渴望的,有人源源不断地给他。他那时还年幼,想要有人注意,想要有人瞩目,想要被夸奖、被称赞——被爱。

    而润玉爱他。

    旭凤兴高采烈地道:“哥,我刚才的厉害,你瞧见了吗?”

    润玉仰起脸,热烈而真诚地道:“嗯,瞧见了,真厉害,真棒。”

    也许是兽类对龙族有着天然的臣服,那匹不久前还野得不行的烈马,忽然低下头,碰了碰润玉的脸颊,润玉笑笑,摸了摸马儿的下巴,而旭凤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方才狩猎的经过——这是今年狩猎的第一箭,他第一箭就猎到了兽,他很厉害,也很得意。

    润玉就一直抬起头望着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全神贯注地望着他。

    魔尊旭凤站在一旁,犹如一个无人能见的幽灵——这是已被遗忘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他存在的位置,在这里的,只有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那个明知道骑马很有意思,却从没有想过去邀兄长与自己分享这种快乐的孩子,这里只有他。

    “你看看,”不知何时,心魔“旭凤”再次出现在魔尊身边,他背着手,像个大人似的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你看看那时的我们如何威风!连润玉都只能仰望——那时,是他追随我们,而非我们追随他。”

    魔尊旭凤沉默半晌,道:“他仰望的是自由。不是我们。”

    心魔“旭凤”嗤嗤一笑:“只有通过我们,他才能窥到一点自由快乐的影子。”

    魔尊不置一词,只贪恋地望着润玉的背影——润玉站在圆月之下,看起来很寂寞,旭凤又骑马跑远了,他的心此时还不在润玉身上,在别的地方,在远方,在金戈铁马的诗歌和梦境里。

    “兄……”

    魔尊旭凤来不及出声,就已经被心魔了另一段回忆里。

    是璇玑宫。润玉坐在案前,怀里抱着圆滚滚的鸟球球。

    鸟球球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生气气了。”

    润玉脸上有一瞬间的挣扎,像是在犹豫接下来出口的话,最后他道:

    “那你生气气吧。”

    鸟团子脾气很好地:“好的,我生气气了。”然后昏昏睡去。

    润玉抱着鸟团子坐在原处,翻了几页书,像是越来越看不进去,他低下头想要亲一亲弟弟的额头,但那些尖锐锋利的凤羽拦住了他。

    润玉沉默片刻,轻声自言自语道:“……我好自私啊。”

    “他当时心里一定在想,如果旭凤可以不长大,就好了。”心魔“旭凤”在旭凤耳边低喃:“如果可以永远做他幼的弟弟,永远只能无助又委屈地一句‘我生气气了’,等醒来又什么都忘光,那就好了。”

    “他不希望我们长大,不希望我们自由,不希望我们有自己的意志和追求,他只希望,我们做他的弟弟。”

    魔尊旭凤仍是不话,心里已是有些恼火,又不清为何,只得冷着脸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心魔微微一笑,璇玑宫悄然淡去,身边又浮现出新的景象来。

    是在魔界战场上,已是火神的旭凤只身一人,吓退百万魔族精兵。他与鎏英交手,一举一动气度不凡,神采飞扬。

    他回到天界,数不清的女仙偷偷将红线捆在他脚腕上,想要得他青睐。他路过已经三千年无人居住的璇玑宫,只是冷哼了一声,扬头走过。

    旭凤望着他走远,心思也好似跟着回到了那时,那时润玉久久未归,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旭凤有时会想,也许他只是做梦梦见自己有一个哥哥。

    这时旭凤经过兜率宫,听见宫内传来那熟悉又温和的声音,那声音:“也许是近乡情怯吧。”

    他在那一瞬间就着了魔、生了障,他心里巨浪滔天。不多时润玉走出来,是同年少时不一样的漂亮俊美,比幼时多了些风流相,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他们一照面,旭凤脸上的骄傲和神采渐渐退去,他不知所措、张口结舌,最后竟不肯自认身份,谎称是天界散仙。

    润玉心里一清二楚,面上却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笑笑。

    他什么都知道,但却永远只是由着旭凤去追、去赶、去摔得头破血流,他袖手在一旁看着,看旭凤为他发疯,明明一句话就能解旭凤于水火之中,但他却什么都不做。

    旭凤不想看下去,不耐烦地道:“后面的我一清二楚,不必看了。”他试着将神识送出识海之外,却发现识海仿佛被封,整个世界犹如铁桶一般。

    此时,心魔忽然幽幽地道:“我为润玉高兴啊。”

    心魔:“过了今晚,他就正式拥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会乖乖听他话、一星半点都不会忤逆他的‘天后’。我真为他高兴。”

    旭凤面无表情,道:“哦。是吗?”

    心魔:“是呀。你不为他高兴吗?他少年时的愿望终于达成了,虽然经历了很多不容易的事,但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他成功什么了?”

    “他成功把你掰碎了磨平了,重新塑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心魔道,“我好为他感到高兴啊。你呢?你高不高兴?”

    而在天界,九霄云殿外,润玉望着那连绵不绝的细雨微微出了片刻神。

    “陛下——”破军星君慌慌张张冲上前来,润玉收回心神,望向星君的神色似有不解、也有不悦。

    破军星君和辉儿今日一早一同前往魔界接亲。此时吉时将近,为何旭凤还未来到?

    他心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此时仍是平平淡淡地望着星君。

    年轻的天帝在等他的臣子开口。

    星君普通一声跪下,声音都颤了:

    “陛下,末将与殿下在忘川边上等了许久,禺疆宫却毫无动静!”星君抬起头,忠厚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痛声道:“陛下,魔尊——恐有变故!”

    恐有变故?天帝沉默片刻,一时间,许许多多念头自他脑海中流淌而过。有好的,也有坏的,他本性是野心勃勃的应龙,后天却养成了温柔安静的性格,这让他的喜怒越发难以揣测。就像此时,他身边伴着的仙侍心中都在想,坏了坏了。可他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想,终于还是有此一刻。

    那颗因为旭凤这数日来百依百顺、疼他宠他而有些不安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放回了肚子里。

    不等众人再多言,天帝的一丝灵识离开身体,朝着魔界禺疆宫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