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鬼界,天兵驻扎的营地内,空地之上高台垒起,赤焰军众人围着火焰豪饮欢笑,偶有望向高台上之人,眼中都是满怀热切敬仰。
那高台上独坐的,身着玄金铠甲之人,不是火神旭凤又是哪个?他自颌首微笑,同他麾下的亲兵一同饮酒作乐,虽是喝得有几分微醺,但却并不见醉态,只看到他眼中光华流转,肆意骄傲。
好一位英武的少年将军!只可惜他人虽在宴会之上,心却不知飞到了哪里,脸上是笑着的,却总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人群中忽而爆发一阵大笑。旭凤似被吸引了注意,朝众人望去,扬声笑道:“你等笑什么,也来让我听听。”
众人眉来眼去、推搡半天,破军星君不明所以地被推了出来,他喝得脸儿通红,也没了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乐呵呵地道:“不过消遣而已——咱们在,等封印了恶鬼,要一齐去向嫂子敬杯酒,让嫂子也——让嫂子也跟咱一起快活快活,莫要只看着……只看着殿下一人。”
——粗鄙不堪。魔尊旭凤不忍直视。“这我晓得。”他道,此刻他与心魔站在回忆边界,如同两个孤魂野鬼。
他很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实在搞不懂心魔究竟为何要带他来此。
心魔微微一笑,举起食指在嘴边轻轻一按,他此时仍是少年旭凤的样貌,但那牵起嘴角的一笑,又绝不像是少年旭凤能做出的邪魅表情。
“嘘,别急。”
魔尊不想看他祸害自己的脸,撇开头去。
此时,高台之上的火神以手撑着下巴,神色似有所思。
“他只看我?”火神饶有兴致般的问道,“是吗?”
众人见他一副痴情种的样子,便都一阵哄笑,破军星君更加得意大胆,笑道:“嫂子贤良淑德,眼中时时刻刻只有殿下一人,真是……啊……情比金……”他一个“坚”字还未出口,火神骤然起身,自高台上飞下,落在他面前,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什么?”
众人跟随他多年,对他喜怒哀乐也多少摸到一些规律,此刻见他神色不对,便都渐渐声下去,唯有破军星君还在傻笑,喃喃着些醉话。
火神伸出手,按住他肩膀,破军忽觉不对,只觉肩膀上又麻又疼,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再去看火神,对方脸上哪有半分与他玩笑的影子?分明是严肃又不悦的。
他跟随火神足有千年,恐怕还是第一次在战场外见他这般神色,酒顿时全醒了,此时方觉出周边一下子都安静下去,无人敢话,他再回想方才得话,便知有失。
“殿、殿下……”星君整个人都不好了。
火神却又将手松开,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地道:“与他有关,没有消遣——给我记住。”明明只是气定神闲的几句话,但众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有些怕。片刻之后,燎原君才站起身道:“是我等唐突了,殿下恕罪。”
火神却又忽然好似心不在焉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笑,转身背着手走了。
心魔道:“瞧你把他们吓得,气儿都不敢出——那时你是如何威风?如今呢,如今破军归降天帝,燎原在人间种田,你威名赫赫的赤焰军四分五裂……”
旭凤“嗯”了一声,望着回忆中的众人似有触动——这些人都愿意为他战死沙场,但他却将这些精兵良将拆散了碎了,让他们跟着自己在人间碌碌度日。
他痛恨被人辜负,可也害怕辜负别人。
心魔见他有所动容,却不急着趁热铁,反而叹道:“那时就连本性高傲的润玉也要向你臣服。”
旭凤道:“他……他虽臣服,但并不快乐。”
心魔道:“是吗?那时你如日中天,若他真的和你一样只想长相厮守,也只乖乖辅佐你陪伴你就好,为何不快乐?”
旭凤道:“他……他生来便不是甘愿臣服的性格。”不仅如此,而且他甚至颇有些好胜……在人间时,因不依不饶,还好几次差点把凤凰气哭。
他着,想起人间那意气风发的润玉,不由得又露出笑颜。那时的润玉其实和现在很像,只是那时年轻气盛,像顽固坚韧的竹子;此时多了些内敛难懂,变成了一棵沉默而笔挺的树。但那挺直的脊梁,总是无懈可击、极其漂亮的。
旭凤想着,眼睛有些热热的。心魔见了,嘲讽道:“你该不会是要哭了吧。”
旭凤沉默片刻,道:“你只见我威名赫赫,却不见我独坐高台,是如何寂寞。”他回想起过去,很多事情好似已被忘怀,此刻却又回到心头:“你只见我意气风发,受人敬仰,却不知我寂寞无人诉,苦楚也无人心疼。自他离去,我浑浑噩噩地为了母神和父帝活了三千年,直到兜率宫门前听他那一句话,我好似才活过来。”
“你叫我去追求自由,可我却不知,若没有润玉陪伴,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心魔嗤笑道:“自由的意义?得等你失去了才晓得。”着,两人身边的景色又开始飞速旋转,渐渐地露出具体的形貌来——是天界。是栖梧宫,可又不像栖梧宫——此处看上去十分灰败,连梧桐树都凋零了。
旭凤无奈道:“你又要让我看什么?”
心魔道:“来看看他。”着一指,旭凤定睛一看,见一人正坐在梧桐树下,昏昏欲睡。
正是旭凤本人。
旭凤皱眉:“这不是我的记忆。”他记忆中自己不曾如此昏聩地坐在栖梧宫中盹,那树下的“旭凤”穿了一身似乎只有润玉做夜神时才爱穿的白衣,看起来很是违和。
心魔怂恿道:“上去瞧瞧呀,别怕,他不会你的。”
旭凤慢慢走上前去,此时,那树下的自己忽然睁开眼,直直望过来,旭凤与他对视一眼,只那瞬间便知道,这个旭凤年纪远比自己大多了。
面容分明还是那个面容,整个人却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旭凤沉默片刻,问道:“你是谁?”
那苍老的旭凤站起身,缓声道:“我?”他思索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声响:“我是天界的天后。”
旭凤道:“你不是魔尊?”
那人道:“魔界不存,何来魔尊?”
旭凤闻言一震,下意识望向心魔,心魔仍是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耸耸肩道:“你何不问问他缘由?”
旭凤道:“我何须多此一举?你带我来,自然是因为润玉。”
他想到这里,心道:“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我。”
“你为何非要让我放弃润玉?”旭凤问道,“他是我一生所爱。”
心魔不答话,那另一个苍老的旭凤却忽然一笑,道:“一生所爱……真是许久不曾听到这般轻纵天真的法了。一生何其漫长,不到最后,如何敢一生所爱?”
旭凤不满,拉长脸道:“你自然是不敢。——敢问你如何落到这般田地?”
苍老的旭凤笑道:“数万年前,我……我与润玉结为连理。那日天魔大婚,我和他在朝霞中牵手走入九霄云殿,又踏着晚霞走入洞房……那时我也想,这便是我一生所爱。”
“那又怎么……”
“如今我已有十六万岁。”苍老的旭凤缓缓地道,“成婚时我与兄长,也曾情投意合,我因此甘为他驱使,为他征伐六界,甚至连六界之外的天外天,我都愿替他攻下……花了足足三万年,我们二人琴瑟和鸣,一体同心,将这六界、连着六界之外的天外天,都收入囊中。可惜……自那之后,我便没有了价值。魔族性烈,不愿臣服天帝,我和润玉多有摩擦,后来渐渐,他便不愿再与我相见。”
“到如今,我已有……五百八十三年未曾见过润玉。”
旭凤大感迷惑:“那润玉如今在何处?”
“谁知道呢?”那苍老的“旭凤”慢慢地道,“上次相见时,兄长身边已经有了更听话的人。”
心魔却在一旁咯咯直笑,被旭凤看过来,他便清清嗓子问道:“哎,那殿下你,你是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那被问到之人沉吟片刻,道:“许是我不该放弃骄傲,只想乖乖呆在润玉身边吧。可我那时只是想,我很爱很爱他,若没有他,我就要没法活了——如今我们相看两厌,倒却还是活得挺好,不死不休。”
旭凤不置一词,心魔又笑吟吟道:“那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和润玉成婚吗?”
苍老的旭凤又是良久思索,最后慢慢道:“凤凰与龙族不同,一生只爱一人——我如今想起他,还是觉得欢喜快乐。若是可以,我大概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只是……”他面上神色渐渐转为阴郁,声音也冷了下去:“若能一切从来,我必不再傻乎乎地供他驱使,为他左右。他是天帝,我是魔尊,我何不将六界收为己用,再将他囚禁在禺疆宫内,永生永世,只能看向我……他若只能有我陪伴,只能选我,而我则只爱他一人,我们便能……便能永远快乐了。”
心魔道:“哎,的是呢!”他转向旭凤本尊,道:“你呢?”
旭凤抿口不答,心魔又道:“凤凰和龙族不同,你和润玉也不同,你一生只爱一人容易,润玉又有没有那么坚定呢?你把选择权给他,他此时看你乖巧可心便选你,若他来日觉得你不可心了,有是不是会将你换掉?你可别忘了,他抛弃过你,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旭凤道,“何时不止一次?”
“前往北辰,此一次;”心魔掰着指头数道,“淮梧夜雨,情断义绝,此为二次;为登权位,令亲信将你诛杀,此为三次,还有——”心魔笑笑,“若给他选择,亲弟弟和相处几十天的陌生男人,他也会选对他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的陌生人相伴。”
旭凤听了,此时方觉得如坠冰窖,手脚都有些发冷。他太爱重润玉,最怕的也最恨的就是润玉抛弃他,而润玉曾经不止一次如此抉择,真让人不由要想,是不是再出了什么事,再有了更好的人,他又要被润玉抛弃了。
心魔见他似有松动迹象,便又引诱着道:“润玉的心事无从可考,但你自己却是最信得过的……你绝不会像他待你那般绝情……也不会见了谁好就爱谁……若你能一统六界,令润玉也不得不俯首称臣,他那般懂得审时度势的人,自然会给自己找到位置,乖乖在你身边做你的爱人……你忘了吗?他也曾满怀向往憧憬地看着你,难道你就不想要那样的润玉?”
旭凤咬咬牙,此时心头不停滚过许许多多回忆,有温馨快乐的,也有痛苦绝情的,不知何时,他身边的心魔和苍老的自己都慢慢消失了,他发现自己站在荒野之中,面朝着岔路,两条岔路尽头各有一神坛,神坛之上,一边放着陨魔杵、凤凰神弓、凤首箜篌三件神器,另一边,则放着一朵的鲜花。在那三件六界至强的杀器的光泽之下,那花是如此的无助娇弱,风一吹,花瓣都要碎了。
“你选吧!”心魔的声音自空中传来,“是要做权势滔天的六界共主,还是要做润玉身边的一朵花?”旭凤站在原地,举步维艰、头痛欲裂。他想挣脱心魔束缚,却被牢牢锁在原地。
就在此时,他却听见有人又急又轻地唤道:“旭凤!”
他顿时精神一振,双眼再睁开时,脚下的岔路却消失了,他漂浮在一片星空之中,润玉正在他身边,关切又焦急地望着他。
旭凤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哥!”他声音委屈,带了鼻音,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大婚之前不能见面吗,你做什么,这是哪里,我刚才……”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方才我与心魔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吗?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喘不过气来。方才只有他与心魔,他被一时触动,有些魔怔,此刻见到润玉,便觉得什么都忘了。
润玉笑笑,道:“这是我的识海。你被心魔缠住,我怕出事,才来看看——”
旭凤急得将他一把抱住,口中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管它什么,我不要自由,我也不要权势,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他抱住润玉半晌,却不见润玉有动作,旭凤心中更加慌乱不安,他只觉得润玉又要抛弃他了、这次不怪别人,也不怪润玉,一切都好好的,是他不敌心魔,关键时刻犹豫了那么一下……他痛苦非常,气息颤抖着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但也不知道在求个什么,只是胡言乱语而已,润玉却在此时伸出手,慢慢摸了摸旭凤的后脑勺。
他软软地道:“要你处处顺着我、哄着我,我知道,这些天……我委屈了你。”
“不委屈……”旭凤喃喃道,“我爱你……我爱你……”
润玉又道:“我从未与你过,其实在人间时……我见到你,便对你一见钟情,虽然你只是臭鬼,满口谎话、还任性妄为。”润玉抬头,看着旭凤笑起来:“可我见了你,就觉得很快乐,和你朝夕相伴,我就觉得好像丢失的一点自己回到了身上……后来我们屡次分开,但你每次都找到办法回来……你每次回来,我都会觉得,那一点点自己,就也一起回来。”
旭凤听不下去,在他嘴唇上吻了又吻想制止他,但润玉仍是道:“旭凤,我也爱你,但你若心有疑虑……我们就不必成亲。”
旭凤愣在当场,只觉得心痛如绞,他拼命摇头,道:“不要,不要,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恨我、生我的气……”
润玉捧起他的脸,笑道:“我怎么会生气你的气?啊——是了,若堂堂天帝被人抛弃,可能是不太有面子,但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个身份?”
他亲亲旭凤额头,软软地一笑,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我可还是你的哥哥啊。”
不等旭凤再什么,润玉与他十指交缠,一捧灼灼燃烧的紫色灵力缓缓自二人手心相贴处,由润玉传给旭凤,旭凤摊开手,只见一捧带着电光的火焰,在手心燃烧着。
“天雷火……”
他再抬头时,眼前的润玉已经消失了,连同那星河一起,他再次回到了岔路前,耳边却仍旧有着润玉的声音:“此物在我身上,为你留存了上百年,如今物归原主——无论你做何选择……”
“我都永远爱你。”
那由应龙之力磨、蕴藏了百年的灵力,此时已经洗去了刺目的光亮,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在他手心安静地燃烧着、跳跃着,旭凤缓缓合住手心,感受着那被真正炼化了的天雷火融入经脉,终于将他上神入魔之躯的最后一点残缺补完——至此,他才真正洗涤神魂、重获新生。
他再度睁开眼时,仍是面对那两条路,却已经有了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