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第二课:放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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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晗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这间其实他并不陌生的书房的,他就是在这里叩首拜师、开蒙习字;却也是在这里,他没有看到却切

    切实实地听到座上的清风朗月一般的先生,被兄长重责,而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知道先生不喜欢他畏缩的样子,可是除了端正跪姿拔直腰杆,他连半分都不敢抬头——他该死,他对不起先生,他没脸见先生

    !

    知道他病了,但数日来第一次见到齐晗,君默宁还是有些吃惊:过年前已经养得好多了的孩子,怎么几天来变得如此憔悴?进门

    时略一抬头,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苍白的脸色,明显又消瘦三分的身躯……整个人都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低落和沉郁。

    他看向楚汉生,楚汉生也不知从何起,略微摇头之后在君默宁的示意下离开。

    只剩二人的书房气氛似乎更加压抑,齐晗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

    蓦地,眼前出现了一个托盘,左边齐齐放着三根银针,右边是一根拇指粗细的藤条!齐晗惊惧抬头,看看对上一双平静的眼,而

    如水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憔悴、苍白、不堪的面容。

    这就是先生眼中的自己吗?

    “知道错了吗?”君默宁的声音平和、平静,甚而温润。

    齐晗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不敢移开,“知……齐晗知错……”

    “很好,”君默宁的眼神像在引诱着什么,“那就选一样吧。”

    齐晗垂下眼睑,一颗大大的泪珠儿落在托盘中间,他慌忙擦拭了一下眼睛又迅速看了看君默宁,发现先生并没有责怪于他,于是

    再次低头审视眼前的两样——刑具。

    银针,他挨过。哪怕一心求死的他都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痛楚是可以让任何人屈服的。

    藤条,他也挨过。在冷宫的角落里,他的身上留有太多太多这个东西所造成的伤痕,尖锐的痛弥漫全身,青紫淤痕久久不退,他

    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像一个破布娃娃。后来,先生也用过,但是那一次,他全身心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痛楚反而没有那么深刻。

    如今,要选……该选银针的……

    大师伯,悖师私逃,应该是很大很大的错了吧,更何况还害先生被大师伯责罚……

    可是,银针真的很疼……

    齐晗怯怯地抬眼,不敢有哀求,却着实因为亲身尝过个中滋味,更不敢轻易决断。

    “抬手。”君默宁索性把托盘放在齐晗的手上,直起腰道,“跪着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跟我。”

    “先生……”君默宁尚未转身,齐晗弱弱的稚嫩之声已经传来,“齐晗……选好了,齐晗选……银针。”他将托盘举过头顶,袖管下

    落,露出细细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心里终究是怕的。

    “为什么选银针?”君默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齐晗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走到这一步他突然发现已经退无可退,“齐晗悖师私逃……该受重罚……银针……才够……”

    够什么?够疼?

    君默宁失笑,取下孩手里的托盘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自己斜倚在书桌边上道:“晗儿,你先生有一座岛,在海外。”

    齐晗放下双手垂在身侧,微微抬头看着君默宁,泪眼中他家先生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和蔼。他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起这件和当下

    全无关系的事,只怔怔看着听着。

    君默宁双手反撑在书桌边缘,继续道:“那个岛不大,风景极美四季如春,岛上有山有水,山上有花有草,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岛四周是海,苍茫无际,时有沙鸥翔集;岛上有人但不多,他们生活和睦互帮互助,因着都经历过人世苍茫生死离别,便分外

    珍惜那一方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齐晗虽不明用意,但也被得心向往之。

    君默宁突然停了下来走到桌前,拇指食指捻起一枚银针。

    齐晗顿时全身僵硬。

    “银针不是用来施针刑的,”君默宁淡淡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是用来封印你的记忆的。”

    齐晗听不懂,但是直觉上害怕。

    “你的身份并不见容于世,你的记忆也并不愉快。”君默宁得很直白,“这几根银针可以让你忘记一切,我给你一个新的身份送你

    去四方岛,你生活在那里,平平安安直至终老。”

    “或者,你留在此处由我教养,”君默宁的声音严厉起来,“尊我师道,听我教诲,守我规矩!”

    齐晗怔怔听着,亲眼看着先生再次将托盘放在自己膝前的青砖地上,声音不再温和,“跪着慢慢想,不着急。你若选了银针,就

    话,我动作很快,等你再醒来就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你若选藤条……便自己褪了下衣跪伏到榻边,你大师伯得对,悖

    师私逃,的确是要重罚的错。”

    完,君默宁自顾拿了书倚靠在桌边读了起来。

    齐晗的心中像有一根粗粗的麻绳在来回撕扯,那个人带给他的记忆太痛苦也太刻骨,他常常午夜梦回惊坐而起,梦里梦外全

    是藤条棍子呼啸凛冽的风声!先生的那个地方多好啊,可以忘记了一切,重新开始,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不!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另一个声音倏然而起,他不是那个人的孩子,那他是谁的孩子?他来自何方?那个人为什么那

    么恨自己?她的儿子又是谁?为什么要自己替他陪葬?太多太多的疑问让他抵挡住了那个无比巨大的诱惑,是啊,虽然他来人世

    短短十二载,可是自从经历了银针之刑的生死轮回,他不那么想死了!他想活着,明明白白地活着!

    更何况还有……先生!

    齐晗偷偷地抬起头悄悄量先生的侧脸,他凝神于一本薄薄的书册,挺立的五官时而淡漠如水一样沉静,时而笑颜如光一般明亮

    ,他和楚爷在一起的时候最随和开朗,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是威严如斯……

    他不会忘记先生教自己的第一课是“担当”,那是他第一次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不会忘记先生给自己做的羹汤,虽然被二师

    伯倒走了一半,但是那是他短暂的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他当然更不会忘记在云中山里,先生独斗群狼如天神下凡一般的

    威武英姿!

    齐晗猛然发现,原来短短数月之间,他已经对这个曾经让他无比绝望的世界产生了如此深刻的眷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

    先生!

    他怎么能选择忘记!

    可是……

    齐晗低下头,的双手又攥紧了衣襟,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个人,她就是这样……他……

    膝盖下早已传来钝钝的痛,齐晗在记忆和现实的交错中辗转反侧,他忘记不了又舍弃不下!此时此刻,他甚至更希望先生失去了

    耐心抓着他狠狠,他保证这一次一定不会再跑!可是泪眼中略显迷蒙的先生,身正影端,静如处子。

    他低下头,眼泪再一次低落在托盘上,一边是忘却过去,一边是迎接将来;一边是懦弱逃避,一边是勇敢面对……

    君默宁眼角的余光看到泪眼婆娑的孩子终于慢慢的挪动,膝行到了不远处的矮榻边,他无法看到背对着的表情,只看见孩颤颤

    抖抖的双手将衣袍别起,无比缓慢地把下身的衣裤褪至膝弯。许是太过艰难的缘故,寂静的书房里甚至能听到他的牙齿轻轻颤

    的声音,手指也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

    他终于再一次裸露着臀腿跪伏身子,只是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

    “齐晗……悖师私逃……请先生……责罚……”

    番外一:献子

    (四)

    “二哥,子渊不敢这样想!”君子渊俯身叩首,怦然有声。

    “不敢?”齐风云冷笑出声,“你于朝堂之上献子是何用意我不知道,但朝臣们会怎么想我倒是能猜到。他们见一国丞相献子求生,

    足见帝王之心阴狠无常,容不得前朝余孽,也容不下手足兄弟!当年你自废武功、再取如月,今时今日都成了我心性残暴多疑最

    好的证据!我如此阴狠多疑,你君子渊随我出生入死尚且如此下场,他们无功无才,岂非更是胆战心惊!我是否要谢谢你君丞相

    ,一来免去我因连如月而受朝臣诘难,二来又有人质在手,以后再不用担心你举世无双君七爷会有不臣之心!”

    君子渊无声叩首,这样的话他回不了也担不起。献出儿子,固然有安群臣之心,但更多的是相信齐风云不会错待君宁。

    “我知道,你终究是恨我当年不信你又迫你娶了如月……”齐风云有些颓丧地道,“这些年来你谨慎微,看似君臣相谐,实则是

    你步步相退处处迎合。谁能料想,当年抽了多少藤条换来的惊才绝艳,如今竟只剩了亦步亦趋。”

    “二哥,”君子渊直身而跪,“子渊敬您如兄如父,万不敢有二哥的那些心思。当年在军中,子渊年少气盛不知收敛,定国之日竟

    被有心人利用离间我兄弟之情!子渊自废武功不为其他,是要提醒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为弟该孝长,为臣需忠君!至于如月……

    虽是二哥让我娶,但我知道二哥的用意,与其让有心之人费心猜疑,不若将子渊和连氏的关系摆在面上,毕竟城破之日,有太多

    人看到子渊一力相保连氏一族……”

    君子渊惨然一笑,“不料子渊桩桩件件自诩思虑周详,却是一步步将兄长陷入泥潭骂名。二哥要子渊也要,子渊之罪,万死

    难恕。”

    齐风云看着狼狈的弟弟,脑中浮现的是二十多年前在江南初初见面的场景,那时他尚是齐氏大族中的长子嫡孙,而他却是流浪街

    头的垂髫儿。

    “七……”齐风云有些疲累地呼唤,“不管你信不信,二哥对你……”

    “我信!”君子渊抬头,神情坚定,“我信二哥对子渊,始终如初!是子渊人之心……请二哥责罚!”

    齐风云终于露出了字君子渊进门之后第一个笑容,“事涉你亲生骨肉,也算情有可原。你起来吧,跪了够久了。”

    君子渊惊异之情溢于言表,“二哥……不罚了?”他本以为今日竖着进来,怕是要横着出去。

    齐风云笑着摇头,“而立之年朝堂揽揆,如今又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要二哥像时候一样罚你吗?”

    君子渊没有挨掌掴的右脸上有些泛红,“二哥养我教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得罚得。此次又将二哥推至风口浪尖,子渊……该

    罚的。”

    齐风云扶着跪了一个多时辰的弟弟起身,取出药来涂在他肿起的脸上,声音低沉,“帝王疑心自古有之,当初军营里传出你有非

    分之想,我不是不疑心你。只是你性格刚烈,竟当着我的面自废武功!你知道二哥抱着不知生死的你有多么心痛如绞,是我怀疑

    我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推你走上死路!当时我就跟自己,只要你能康复,二哥今后绝不再相疑。”

    “二哥!”君子渊再次跪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子渊……”

    “不用了,”齐风云坐回御案,执起朱砂笔批阅奏章,“天色不早,你快去院正府吧。朕这关好过,舅父那边可没那么容易糊弄。

    ”

    君子渊心中一紧,记起早朝时精神矍铄的老人怀抱着孩子如珠如宝,却对自己冷眼相待的样子,承认齐风云所确实没错。

    告退出门,春日的阳光似乎已特别刺眼,君子渊用朝服袖子遮了遮,举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