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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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先生刚到两时, H市就发生了大地震!”

    “电话早就不通了急死个人,我一直看新闻, 伤亡现在都有上万了,还有好多人被埋在地下……”

    “我这几天眼皮怎么老跳, 谁能想到这茬, 林先生现在音讯杳无, 新闻伤亡预估会超四万, 林先生他才三十岁啊……”

    “电话不通,他身边的员工电话我也没有……”

    “……林姐这可怎么办啊?”

    ……

    林慕已经记不得她后来是怎么挂掉这个电话,只记得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整个人似被扔进幽谷寒潭, 寒水从脚底渐渐漫过头顶,刺骨寒气从每个毛孔浸入身体, 结成一股股藤蔓缠绕所有,包括心脏。

    她握着早已挂断通话的手机呆呆站了很久。

    “嘟嘟”,微博提示音。

    她被这一声提示惊醒, 愣愣地低头,屏幕上赫然一条推送。

    【@新浪头条:H市地震从7级调至7.8级, 伤亡已超两万】

    她从这条推送回到现实,倒抽一口冷气,手胡乱抓到沙发边扶着坐下。

    7.8级地震。

    林深……

    这两个字突然有了具象, 冷冰冰的宋体,躺在一串名字中,就像之前的Kevin·White与Sophie·White。

    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到屏幕, 林慕痛苦地抓着头发想把刚才的幻象赶出大脑。

    不会的,他不会变成两个冰冷的字。

    绝对不会。

    她指尖发抖地点开微博推送的头条,几张配图赫然映入眼中,坍塌的楼,歪斜陷入地心的学校,平楼碎落成砖的废墟。

    幻象从列表中的林深两个字,变成被埋于不知名废墟下的男人……也许已经是尸体。

    心一下一下地抽,眼泪盈满眼眶,视线彻底模糊,她胡乱地抹了把脸,站起来飞快拉开门。

    她要去找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即便他死了,也不能让他的尸身长眠废墟。

    尸骨无存的骨灰盒,她不要再埋一个。

    她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周围的空间却扭曲起来,桌子变成旋涡,顶灯变成波浪,门框变成河流,一切扭曲成流线从她身边划过,什么也听不清,耳里尽是呼呼的风声和尖锐的耳鸣。

    “你听了吗,发生重大空难了!”

    “林先生刚到两时,H市就发生了大地震!”

    “真的吗,什么航班?”

    “电话早就不通了急死个人,我一直看新闻,伤亡现在都有上万了,还有好多人被埋在地下……”

    “好像是从日本飞回来,在太平洋坠机,死了好多人。”

    “新闻伤亡预估会超四万,林先生他才三十岁啊……”

    林深……

    林深……

    林深……

    她忍着钻心剜骨的痛楚,跌跌撞撞往门口奔去,越着急脚步越慢,地也变松软了,脚踩在上面一点真实感都没,轻飘飘软绵绵的,她走得艰难,一点儿力也用不上。

    眼前一黑。

    “林慕!”

    ……

    路遥坐在病床一侧,望着昏迷的林慕,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慕满脸泪水、踉跄往外走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见林慕直接晕倒,她晕倒在地的那刻,手机刚好又响了。

    路遥见是周妈的电话,直接按下接听,却没料到林深发生了这种事,林慕昏迷的三个时里,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一直在上升,林深所处的H市正是震中,震源不深,地震持续四十秒,震动剧烈,新闻上的图片触目惊心,只怕他凶多吉少。

    她看了很难受,再不喜欢林深,却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连路遥都觉得沉重不堪,她担忧地看向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林慕,不敢想象她醒来怎么面对这个现实。

    林慕嘴上不,但路遥心里清楚,林深是她非常重要的人,甚至……很可能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会伤心欲绝吗?

    五年前,那个样子的林慕,路遥想起来都心疼又难受,她要如何拯救再次陷入绝望的林慕?

    她没拯救过,五年前,是林深一手照顾林慕,路遥见到的林慕,已经是林深精心照料半年后的能能笑的林慕了。

    路遥回想起几个时前失魂落魄、仿若游魂的林慕,突然对林深有了好感,五年前怀特夫妇去世时,林深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林慕吧。

    她不了解、不曾参与的那半年,林深如何照顾林慕的她不得而知,只明白如果林深真死了,这段过往注定成为林慕又一段痛苦回忆。

    路遥真心祈祷林深平安无事,可新闻不断剧增的死亡人数却又告诉她希望渺茫。

    “林慕,你醒啦?”

    路遥刚闭眼祈求上天,一睁眼看见林慕眼皮掀了掀,连忙凑过去,关切地问。

    “路遥……”林慕眼睛无神地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突然又惊惶,“林深呢!”

    她一把掀开被子,动作幅度太大,手背的吊针被扯掉:“林深……我要去找他!”

    路遥看她手背迅速渗出一股血,飞快拿出纸巾按住针孔,又紧紧抱住林慕不让她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林深!我要去找他!”林慕显然精神已经陷入狂乱,张牙舞爪地拍路遥,想尽办法使劲挣扎。

    “你冷静点!”路遥一狠心,扇了她一耳光,又拿起她的手把针孔按住。

    林慕似乎被这一巴掌拍傻了,呆呆立在那儿不动,眼里的狂乱仍未褪去,默了几秒,她盯着路遥认真道:“路遥,我很冷静,我要去找林深。”

    “灾区现在乱着呢,你去了也是添乱,何况你刚才还晕倒了,如果林深没事的话一定会联系你,如果有事……”

    如果有事,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路遥没把话完,太残忍。

    林慕咬着下唇,眼泪又汹涌地往外流,摇头哽咽,泣不成声:“我不管他有事没事,我……我一定要去,无论是人……还是遗体,我总要带一个回来。”

    “林慕……”

    她抓着路遥的肩,哭得身子发抖:“路遥……我贫瘠的生命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失去了,尤其是……林深。”

    她哭得实在惨烈,看得路遥也跟着哭:“你……你去吧,注意安全。”

    路遥一边哭一边从包里掏出那份手册塞到林慕手里:“本来、本来答应林深不告诉你,但如果他真的……我想,这个东西还是应该由你来保管。”

    林慕抹开满眼泪水,翻开手册。

    6、身体健康方面:

    偶尔会长寻麻疹,须常备抗过敏药物。

    肠胃不好,忌生冷。

    偶尔会犯咽炎,泡罗汉果给她喝。

    ……

    306、冬天睡觉要穿棉袜,否则早上起床脚会冻冰。

    豆大的泪珠连成串滴落到手册上,洇透了厚厚的纸,林慕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她抱着手册护在胸口坐在地上,撕心裂肺。

    ……

    飞机上。

    林慕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薄雾中不断后移的草坪出神。

    ……

    “深,那就有劳你多照顾下Sherry了,谢谢。”

    “不客气。”

    “不用他照顾,我一个人没问题。”林慕不满地嘟起嘴,走到怀特太太跟前抱着她的胳膊拽啊拽,撒娇道,“我也跟你们去好不好?”

    “这怎么行呢,Sherry你还要上学的。”怀特太太疼爱归疼爱,原则问题却从不马虎。

    林慕立马举手表示:“我保证不影响学业,带书自学。”

    怀特太太不为所动:“不行,上学不仅要学习知识,也要学习社交啊。”

    “行了,姐,都十五岁还这么黏人。”林深拉过她站在自己身边,又朝两位礼貌地笑了笑,“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林慕只能目送两位坐上车离开,而她被林深夹在胳膊下动弹不得。

    汽车尾烟都望不着了,她挣开钳制、转身回屋,走上几层台阶,对立在门边的林深睥睨道:“我不跟你走,一个人吃点面包快餐就行了。”

    林深只上了两层台阶,又压过她一头,笑着俯视她:“数数我们隔了几层台阶,你又自取其辱。”

    完他推开林慕让道,泰然自若地走进她房间,不知捣鼓了什么,没多久拖着一个行李箱出来,林慕眼睛微睁,步跑过去拽住拉杆:“你干什么,这是我的箱子。”

    “又没要抢,你紧张什么,你不带些换洗的衣服?”

    “我了我不去!”

    “哦。”林深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相机,手松开拉杆,人往楼梯走去,“这个我带走了。”

    林慕气的冒烟:“那可是我的生日礼物,爸爸妈妈才送给我几天,我还没用过几次呢,你休想!”

    她一扑过去,他又把相机举得老高。

    每次都这样。

    “想要?来我家拿。”

    林慕当然舍不得崭新的相机被他拿去蹂-躏,不情不愿地去拉箱子,下楼的时候有点的后悔,早知如此就不折腾了,这会儿还犯不着自己提笨重的行李箱。

    林深家很大,林慕住得不太习惯,好在饭菜很合口味,她和怀特夫妇在一起基本都吃西餐,来林深家美美地吃了好几顿中餐,味道都很棒,一吃就知道是专业厨师的手艺。

    真是腐朽的资本主义啊,她一边吃得乐不思蜀一边吐槽。

    林深家内宅华丽复杂,她时常找不着方向。然而,外面一大片花园却是很美,曲径通幽处,暗花生香。她特别喜欢,天天举着相机来这里东拍拍西拍拍。

    “你拍照不错。”

    某日晚餐时,一向安静不语的林深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她还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不满道:“你怎么偷看我相机?”

    “你没不能看。”

    林慕想了想,似乎确实没过,但是,看人东西前问一句不是人之常情?

    她恨恨地咬了一口鸡肉,嚼碎咽下,这人不问倒像他行事风格,没礼貌,不知爸爸妈妈为什么对他有超乎寻常的好感。

    不过……她承认有点儿开心,别别扭扭问:“真的拍得好看吗?”

    “嗯。”

    她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埋头继续吃饭,感觉菜更香了。

    住了几天,某天放学回到林深家里,她发现周妈正在包饺子,于是走近好奇地瞧了瞧。

    “怀特姐放学了呀,今天晚餐有生煎呢,以前吃过没有啊?”周妈一边包一边问她。

    林慕摇了摇头,问:“这是生煎?不是包子?”

    周妈咯咯笑了几声:“不是包子啦,你待会儿吃了就晓得啦。欸,怀特姐要不要一起来包几个,很好玩的。”

    “我?”林慕有点蠢蠢欲动,眼前的包子看起来挺美味又可口,捏一捏手感应该不错,“好啊。”

    不过下一秒她立马后悔了,刚洗好手坐到周妈旁边捏起一个面皮摊开时,林深正好从一旁经过,轻蔑地哼了一声:“真有闲情。”

    难得有点儿兴致的林慕:“……”

    既然被发现了,她索性就跟着周妈包了好多个,然而晚饭时她又后悔了。

    餐桌上一碟生煎包里,她包的实在太抢眼,生煎包中间那个旋儿一个也没捏好,蒸好都松散开了,她面露郝然,埋头猛吃生煎包,生怕被林深发现,一边猛吃一边庆幸生煎包放的位置比较偏。

    生煎包虽,吃了十几个她也撑不住,慢慢地越吃越慢,感觉嗓子都堵满了生煎包。

    还好,林深一个也没夹过,应该没发现。

    连吃十几个生煎包的林慕也没胃口再吃其他的,就随便喝了点儿水,眼看这一顿晚饭就要结束,林深的筷子突然伸向了位置偏僻的生煎包,一连吃了三个,个个都是散开的……她包的。

    他咽下最后一个,朝她勾起唇角:“你果然不适合做这个。”

    她忿忿道:“你干嘛要吃?”

    “不能浪费。”

    她声嘀咕:“也没少看你乱花钱。”

    林深走到她身边,轻敲她的脑袋:“浪费钱和浪费食物是两码事。”

    ……

    “诶,姑娘,要不要擦擦?”

    林慕正看着窗外陷入回忆,邻座的中年男人突然碰了下她的手肘,她转过头,见他递来一张纸巾,这才摸了摸脸,原来又是满脸泪水。

    她接过纸巾,盖上脸按了按,吸去泪水:“谢谢。”

    中年男人了然地叹口气:“姑娘,你去S市是为了去H市吧?是不是有亲人在H市?”

    S市是H市相邻几个城市中唯一机场还正常运营的。

    林慕的眼泪还在流,捧着纸巾掩住脸,低声呢喃:“是有我的亲人……”

    也是我的爱人。

    是相知相爱、却懵懂不自知的爱人。

    ……

    下飞机后,她经过大巴、巴、三轮车,最后跟上一辆志愿者的车,终于来到H市。

    7.8级大地震的威力,新闻的照片其实已经是经过筛选的,根本不及现场十分之一的震撼。

    林慕走在两边各自挤满了灾民的街道里,愣怔地一一看过两旁破败的建筑,一栋楼直接歪成六十度,下面三层早已陷入地下;还有一所学,整个学校都埋入土里,只剩些试卷和学课本脏兮兮地露在外面,昭示其下埋藏的灵魂多稚嫩;一栋酒店直接拦腰折断,碎了一地的砖石,剩下一半直接埋入地下……

    街道边的灾民脸上都是绝望,混着尘土的绝望,不少人身上脸上都有血迹,地上甚至也躺了不少再也不会动的躯体……

    眼前情景太惨烈,她深呼吸好几次,让自己冷静,林深一定在某个地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她拿着照片一路问过去:“你好,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没有。”

    “没有。”

    “好像……在丽酒店见过几回。”

    问了一路,终于碰见有人见过林深,她双眼发亮,追问道:“丽酒店在哪里?”

    那人随手一指,林慕的心却凉了个透,正是她来时看到那个拦腰折断,一半震碎,一半陷入地里的酒店。

    “不可能!你肯定认错了!”她刷地收起照片放回兜里,拒不接受。

    那人被她这么一反驳,语气却越发笃定:“就是这人,我没看错。”

    “你怎么肯定一定是他,住酒店的人来来往往,认错很正常!”

    那人笑了:“这不是他长得好嘛,我以为是明星,又见过几回当然不会认错。”

    “不,你一定认错了。”林慕摇头,连声谢也没道,直接转身走人。

    嘴硬不肯承认,她却绕着酒店转了好几圈,越看心越凉,在上半截,那就埋在碎成砖石的废墟里,在下半截,那就入了土。

    连绕了几圈,她想了想,还是不能放弃,走近废墟,用手一块一块地扔开砖石,没搬走几块就被解放军拦住,硬把她拉走。

    “为什么不让我挖?”

    “国家救灾要有秩序,你不能随意进出危险地带,不能造成更多无谓伤亡。”

    “你们会挖吗?”

    “会。”

    “我不信。”

    她转身走开,内心也不愿意相信林深当时就在酒店里,那样的话,生还可能性太,微乎其微。

    可是,她已经来了五天,一无所获,除了她不愿相信的酒店线索。

    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混在灾民里吃了很多救济餐,林慕有点儿累,随意走到一个路沿坐下,盯着一只散落在马路中央的运动鞋出神。

    这只鞋的主人是否安好?

    她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连林深去向都一无所知,她还有闲心关心他人。

    林慕在这里坐到第十分钟,突然感觉地下一阵阵浪花涌来,像海面吹来的波涛,可这分明是石头。她吓得站起身,这时,危楼又左右摇晃、碎石和砖瓦扑簌簌地往下掉,商铺玻璃、卷帘门都哗啦啦地响,刺耳又让人心焦。

    “又来余震了!”

    路边的大群人一窝蜂往马路中央跑,林慕也被人推着往那儿走。

    余震持续了不到二十秒结束,林慕站在人群里心跳得极快,刚才实在惊险,这就是地震吗?

    有人听了广播开始吼:“刚刚的余震6级!”

    “哦,6级啊。”

    “6级也很大了。”

    “不知道震源在哪,是不是还是H市?”

    “这谁知道,待会儿再听广播呗。”

    刚才凶险万分的震动,才6级,那么……7.8级是什么概念?

    林慕突然觉得腿开始发软,左右望去,到处都是人,余震把休息的人都吓到街道上来了,她猛地拨开跟前的人群,高声呼喊:“林深!”

    “林深!”

    “林深!”

    “林深,你在哪儿!”

    “林深,你答应一声啊!”

    “林深……求你应一声……”

    “林深……”

    她奋力挤开人群到处张望,呼喊没停过,到后来,声音渐渐弱了,嗓子哑了,视线又变得模糊。

    天煞孤星。

    天煞者,克也;孤星者,孤也;天煞孤星天降临,孤克六亲死八方。

    她偷偷查过天煞孤星的含义,不信命、不认命的她,这一刻却恨透了自己,也许她这一生注定会这样过,悄无声息地独自过、离开世界,不该心存侥幸牵连旁人、妄图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林深……”

    “你到底在哪儿……”

    林慕在来时的路上一直在许愿,祈求上苍让林深平平安安,此时却慌乱无措,她这一生,重要的愿望从没实现。

    “我……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让我如意。”

    她跌跌撞撞地走,泪水决堤,什么也看不清,耳边似魔咒般回绕他的这句话。

    “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在哪儿,我好想你……”

    “林深……”

    “林深……”

    她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直至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跪向地面,伏在地上痛哭,嘴里依然不停呼喊他的名字。

    哭到没声,身后忽然传来隐含笑意的低哑男声。

    “这位姐,你在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