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荣华路
077 荣华路 1
趁着进京述职的机会, 苏涣、苏润兄弟二人来到程府。
正是上午,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程夫人见到两位兄长,泪盈于睫, 是欢喜,亦是感伤。程清远离京远游之后,她与娘家信件不断, 是大哥二哥不断地给她摆轻重,她才能够尽快看淡那件事。
苏涣在信中:这样其实再好不过, 位高权重的人, 又未到年老之时,忽然赋闲在家,没病也要闲出闷出病来。
久握权势的人,若不离开家门, 不远离庙堂, 谁能做到全然放手?万一父子两个再起分歧, 反目成仇也未可知。
苏家能给次辅夫人、外甥撑腰, 却不能给赋闲的程清远发妻、长子撑腰——胜之不武。到时候,父子两个便是闹得水火不容,苏家也只能袖手旁观, 到那地步,她保不齐就会夹在夫君长子中间, 两面不是人。
与其在同一屋檐下长期提心吊胆这些, 倒不如如今这样, 彼此都自在。
苏润的话则是简单明了:夫君、儿子,你只能选一个,是命,认了吧。
不管怎样,两个人还是很担心妹妹,怕她在后续信中报喜不报忧。此刻相见,见妹妹气色很好,面容不见一丝憔悴、晦暗,总算放下心来。
“快派人把孩子抱来。”苏润道,“只听你在信里,我就心痒痒,早就盼着这一天,陪着大哥进京,亲眼瞧瞧。”
苏涣附和地颔首,“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么?孩子们在没在家?”
“在家。”程夫人笑道,“阿询在给徒弟上课,怡君在料理家事,等会儿再知会他们也不迟。”着起身往里间走,“孩子就在这儿呢,上午除非我出去串门,不然都是我哄着。”
苏润笑道:“那你这祖母做得倒是那么回事。”
程夫人就笑,“不都隔辈亲么,怡君也愿意让我哄着孩子。”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很明显,妹妹与怡君真就如信中的亲如母女,要不然,没有哪个儿媳妇能全然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婆婆——都是过来人,记得自己的妻子在孩子时候的紧张兮兮,对谁都不放心,离开一刻都魂不守舍。
苏涣笑道:“你这儿媳妇,也是随你吧?我记得听你大嫂过,阿询时候,你就总让你公公婆婆哄着。”
“要是这么,那不是往我脸上贴金么?”程夫人笑道,“总归是那孩子体贴人。”
“你知道就行。”苏涣笑道,“我这也是怕你做了祖母,对什么事都底气十足,觉着孩子们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
程夫人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跟我?”
苏涣无奈,对妹妹扬了扬眉。
程夫人引着两个哥哥走到里间。
天赐睡在大炕上,与程询一样天生微微上扬的唇角,不笑也似含笑,睡相不知多甜美。
“跟阿询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长得相像么?”苏润轻声问道。
程夫人却道:“我瞧着比阿询更好看。”
苏润笑起来。
苏涣则压制不住心头的喜爱,心翼翼地把天赐抱起来,柔声道:“来日一定又是一个程询。”
程夫人莞尔。
红翡进来通禀:“二爷、三爷、二奶奶来给二位舅老爷问安。”
苏涣闻言,心翼翼地把天赐放回到大炕上,和二弟、妹妹去了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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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程安、程福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程询和修衡。
程询站在画案前,一面作画,一面缓声读《棋经》的虚实篇给修衡听。
修衡坐在一旁的书桌前,一面习字,一面聆听。听了几遍,:“师父,我记住了。您给我讲解吧。”
程询和声好,逐句讲解给他听。
师徒两个经常会这样,教的、学的同时一心二用。
程询教修衡的,是正统学问和杂学一同进行。
以修衡的绝顶聪明和那份儿好学,吃透正统学问,多也就用三四年时间。但程询不想让他突飞猛进,学的越多,领悟的道理越多,人会早早的变得深沉老成,并无益处。
还是孩子的年纪,就该有孩子的天真可爱性情。不然的话,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不免遗憾自己都没多少幼年时该有的欢欣。
让修衡十岁之前好最扎实的功底,十岁之后,不需他点拨,便能自学成才。
起来,前世的修衡是从十多岁起,才被外人知晓是罕见的习文练武的好苗子,不需想就知道,十岁之前,都耐着性子陪先生磨蹭了。
他要修衡一直遥遥走在同龄人前面,但不失赤子情怀。这个火候倒是不难掌握,毕竟,徒弟跟他的儿子无异,凡事都能有商有量。
领略了《棋经》的虚实篇,修衡习字的时间也满了一个时辰。他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字,之后滑下座椅,把写好的字拿给程询看,“师父瞧瞧。”
程询放下手里的画笔,接过字细看,满意地笑了,“不错。”这么一个孩子,一心二用的同时,也能做到心静、手稳。
“那我就放心啦。”修衡踮起脚尖,“您在画什么啊?”不过两句话的工夫,神态就从学生的一本正经转变为孩子的活泼灵动。休沐的日子,他只需习字,不用上课。
“你不是跟我讨账,让我给你画黄鹂么?”程询摸了摸他的头,神色从刚才的温和内敛转为透着随意的亲切。
修衡笑嘻嘻的,“您是有段日子没赏我画了呀。”
程询把他捞起来,让他站在椅子上,“瞧瞧,怎样?”
修衡一双手撑在画案上,歪着头看了片刻,眉眼间的笑容更为璀璨,“好看,好看。我要挂在书房里。”
程询失笑。怡君布置的东院儿,这子特别满意,尤其喜欢单独收拾出来的作为他的书房的西梢间。近来,陆陆续续从自己家里倒腾过来一些工笔画——都是他和怡君以前送他的,他选了特别喜欢的,一幅一幅悬挂到墙上。
“过一会儿就画好了,耐心等等。”他着,把画往一旁挪了挪,这样,修衡不用挪地方,可以看着他收尾。
修衡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想做个鸟笼,师父会吗?”
程询反问:“想养鸟?”
“不要,不养鸟。”修衡摇头,“鸟儿关在笼子里就不好玩儿了,看着就可怜兮兮的。但是,我看见过厮做鸟笼,很有趣诶。”
程询一笑,“晚一些,你爹爹来接你,问他有没有工夫给你做。他要是没工夫,我再陪你做。成么?”他是觉得,这是唐栩该享有的父子之乐。
“没空的。”修衡,“回到家里,爹爹要是有空,会带着我和二弟去后花园玩儿。要不就是娘亲带着我们玩儿。二弟不是还吗,我应该陪着爹爹娘亲哄着他。”
程询移开手里的画笔,空闲的左手揉了揉修衡的脸儿,“原来如此。答应你了,明儿晚上,我们一起做个又结实又好看的鸟笼。”
修衡开心地道谢,随后有些困惑,“真是奇怪,爹爹娘亲总是那么忙,您和师母就总有时间陪着我。”停一停,却又有些担心,“对了,您是真的有空吗?”
太懂事的孩子就是这点不好,偶尔会懂事得让人心里泛酸。程询笑容更为柔和,“当然是真的有空,还没到我繁忙的年头。”之后,耐心地开解修衡,“你爹爹是在五军都督府行走,公务比我多很多。另外,我和你师母有你祖母、二叔父、二婶婶、三叔父帮衬着理很多事,自然清闲许多。你爹娘则不同,没这么多帮手,就繁忙许多。”
修衡抿着嘴儿思索着,点头,“我二叔、三叔不着调,不给爹爹添乱就不错了。”
程询挑眉,“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
修衡抬起手,挠了挠额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是刀听管事的,然后他又跟我的。”刀是他的贴身厮,比他大两岁,“您又不是外人,我想起来就了呗,不会跟别人的。”
“那就行。”程询笑道,“你仔细想想,爹娘其实很不容易,对么?”
“对呢。”修衡比较过师父和父亲的情形之后,,“我以后不会再抱怨了。而且,爹爹娘亲给我请了您这样好的师父,别人的爹娘可请不到。”
程询又揉了揉他的脸儿,“这样想就对了。”
修衡却顺着自己的话思忖着,“您以后还会收学生吗?嗯,就是像我这样的,一辈子的学生。”
程询如实道:“不会。”他在这方面的心愿,只是教导修衡和天赐成材。
修衡喜滋滋的,“那太好啦。”
怡君走进门来,亲手端着的托盘上,是两碗银耳珍珠红杞羹。“修衡,来。”她把托盘放到窗前的圆桌上,“吃点儿东西。”
程询把修衡放到地上。
修衡跑到桌前,“是什么呀?”
怡君照实了,又补充道:“明目的。”
修衡端端正正地坐好,乖乖地享用。
怡君笑盈盈地看着他,:“我有一阵子没给你做水晶虾饺了,还喜欢吃么?”
“喜欢啊。”修衡笑,“还有桃花面、馄饨、荠菜包子,我都和以前一样喜欢吃。”
“那成。”怡君笑道,“赶明儿给你做。”
程询忍不住趣:“你倒是省饭钱。”爱吃又经常吃的,就没几样食材名贵的。
类似的话,黎王爷也过。修衡装作没听到,只对怡君:“师母最好了。”
怡君笑着抚了抚他的肩膀,“等会儿你爹爹就到了,要带哪些东西回家?”
修衡:“带上书箱就好了,别的都不用带。”他更喜欢从家里搬东西到师父家里。
怡君点头好,转身到了程询近前,“大舅、二舅来了,等你用了羹汤,我们一起去请安。”婆婆没让人过来传话,但下人已经禀明她。
程询点头,利落地把画收尾,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商量道:“羹汤我不用了,行不行?”
“不行。”怡君对他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都了,明目的。”
程询没辙,只好转到桌前,和修衡一起用羹汤。
修衡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她对孩子的膳食分外上心,亲自拟定菜谱,有空了更会亲自下厨,饭菜必是荤素搭配着,羹汤必是明目、调脾养胃之类,变着花样的做。
还特地请太医过来给修衡把了把脉,看有哪些饭菜与孩子的脾胃不和,又请教有药膳功效的饭菜羹汤间隔多久食用为佳。
修衡有她这样精心照顾着,开始习文练武了,也没见瘦一点儿,脸儿始终白里透红。为此,唐栩和唐夫人正儿八经地前来向她道谢,她只是笑盈盈地一句“该当的”。
之后,她开始这样照顾他和母亲。母亲当然是乐得享受儿媳这般孝心,他偶尔却有些不情愿——那些羹汤不乏甜腻腻的,实在是不合他的口味。修衡是孩子,有特别喜欢吃的,但对甜食也不抗拒,他却不行,喜好早就定型了。
再不情愿,也得照办。总不能不知好歹。
怡君看着他的画。漂亮的黄鹂鸟站在春日繁盛的花树枝头,对着上空鸣叫,活灵活现的,煞是讨喜。
画上仍是没有落款。
那边的一大一用完羹汤,漱口之后,和怡君一起出门,去往正房。
见到两个舅舅,程询把修衡引见给他们。
苏涣、苏润早就听了这孩子很多事,一见之下,看修衡那少见的俊美样貌、懂事又不失孩子气的做派,很是喜欢。
修衡大大方方地收下、道谢。
苏润把修衡抱起来,对兄长道:“唐侯爷是有福之人。”
苏涣有所指地笑道:“程家也是有福气的。”唐栩这是把长子的前程托付给程询了,程询亦是尽心尽力,私底下的交情就摆到了明面儿上,凭谁都想得到,往后两家的关系定要比姻亲更近。两个年轻人事先一定会考虑这些,但还是这样做了,是交情,也是魄力。
苏润一笑,“的确。”
笑间,唐栩来了,自是少不得一番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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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闱的事,皇帝让柳阁老、付大学士开始着手出题,其他的事,他还是会亲自按部就班地安排,对二人有言在先:“题目你们先商量着拟出来,但不见得采用。”
二人称是。
皇帝更愿意亲自出题,按照自己的心思选拔栋梁之才。只是,出题就是变着法儿地为难人,历代出现过的题目又都要避开,一个人冥思苦想实在吃力,便想找两个人变相的给自己一些启示。
私心里,皇帝得承认,这一次,他的期许有限:没可能有人超越程询了,新科夺魁的人能让他没有名不副实的感觉,便该知足。
经礼部初选之后,拟出了一份名单,由礼部尚书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了直皱眉,“是那么回事儿就得了,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礼部尚书听了,觉得这话奇怪又好笑,面上自是要恭恭敬敬地回话:“回皇上,比起以往,此次人数已算少了。”
“麻烦。”皇帝拿起朱笔,唰唰唰划掉了很多,“重新誊一份儿,去安排吧。”语毕把名单交给刘允。
刘允一看,哭笑不得。
礼部尚书接过名单看了看,险些就苦了脸:好几个一直上下点的门第,都被皇帝划掉了。是真的随手一划,还是有心为之?龙椅上这位爷,越来越让他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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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修衡回到程府。
他现在每日寅时就要起床,带着刀跟明师傅学习拳脚功夫。这是跟明师傅磨合十来天敲定的结果:他希望白天和平时一样,该玩儿就玩儿,该做功课就做功课,而且特别讨厌练功的时候有人量自己、窃窃私语,早起的话,最清净。
唐夫人起初听,直接就胡闹,唐栩则心疼地问你受得了那份儿辛苦么?修衡一定受得了,晚间早睡一个时辰就好了。
明师傅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毕竟,早间人的状态最好,况且高门大户之中,白日里七事八事的,很难做到完全不受干扰。现在修衡还,每日坚持蹲马步、拳就行,时间可以慢慢延长,从最初就养成早起的习惯,只有好处。
在修衡的坚持、明师傅的认可之下,唐栩和唐夫人只得听之任之。起初唐夫人心疼得掉过几次眼泪,观望一段时间,见长子竟是乐在其中的样子,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进到唐府,明师傅便与随行的护卫去了光霁堂,那里有程府为他们安排的住处。
跟车的奶娘、丫鬟、厮则随着修衡去了静香园的东院儿。
修衡到了房里,便开始凝神习字读书,到了午间,随怡君一起去正房,和程夫人、蒋映雪一起用饭。
饭后,在程夫人房里睡了午觉,醒来后,笑笑地凑到天赐跟前。
天赐已经能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手里有个玩具,就能兴致勃勃地玩儿好一阵子。许是出于孩子天性,许是两个孩子有缘,天赐很喜欢修衡这个哥哥。
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修衡着身边有趣的事,天赐则是咿咿呀呀,各各的,热热闹闹,都是笑眉笑眼的。
修衡觉着天赐对手里的玩具兴致不大了,就给他换一个,教他怎样玩儿。
程夫人每次看到这样温馨的情形,都会笑吟吟地观望好一阵子。今日也是。
破这氛围的是怡君。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边走边唤修衡:“修衡,我们该去黎王府了。”
“好。”修衡立刻应声,握了握天赐的手,“哥哥回来再陪你玩儿。”
程夫人这才记起两人要出门的事,忙笑着走上前去,坐到天赐跟前,“你们去吧。”
怡君走上前来,帮修衡穿好鞋子。
修衡:“师母,我用不用换衣服?”
怡君侧头量一会儿,双手捧住他的脸儿,“不用。我们修衡穿什么都特别精神。”
程夫人也不由随着量一下,笑着颔首,“可不就是。”
修衡神气活现的,“那我们走吧。”
怡君匆匆亲了亲天赐,嘴里则跟婆婆:“娘,我们走了啊。对了,晚一些,我姑母过来找您话,没忘吧?”
程夫人笑道:“自然没忘。”长媳该是有意的吧,看她总是放不下天赐不愿意出门,便时不时地邀请与她投契的人来找她。
怡君领着修衡的手往外走。
天赐却皱着眉头,指着修衡咕哝着,听得出,很焦急。
“哎呦,”程夫人笑着把天赐抱起来,“我们天赐舍不得哥哥啊?”
天赐索性扁了扁嘴儿,一副要哭的样子。
怡君讶然失笑,“没良心的,娘亲出门,你都不当回事。”
修衡却立时心软了,跑回到床前,“怎么啦?不着急,不哭啊。”
天赐的神色有所缓和,抿出来的笑容,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师母……”修衡转头望着怡君。
怡君想一想,柔声道:“那我们晚点儿出门,跟天赐岔,找机会溜出去。你答应过黎王妃,今日要去看她做过的一些模型,忘啦?”大人不应该失信于孩子,而孩子,若有可能,也应该让他早早养成守诺的习惯。
修衡点头,“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随后,就像怡君过的,奶娘、红翡好一番插科诨,她才寻到机会,带着修衡溜出门。
从正月起,怡君每隔几日就去看看徐岩,修衡也是满心记挂着美丽的黎婶婶,只要得空,就央着师母带他一起去。怡君觉得这样再好不过,有修衡在,徐岩往往会被他引得展颜一笑。
对徐岩这种性情拧巴有些悲观的人来,岁月与情意相加,才是抚平伤痛的良药。不然的话,万一再出点儿什么事,怕要成为致命的击。
归根结底,亲情、夫妻情,是至亲至近,但相互有着责任,偶尔要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狼狈、痛苦,不让对方过于担心自己。
而真正的知己情分不同,知己更多的是默契、理解,会没有条件地相互扶持,但绝不会成为负担。多久不见,情分也不会变淡,对彼此的处境始终能够保有一份清醒客观,出口的,大多是亲人枕边人不会或是不能的言语。
怡君始终记得,在周府那一次的是非之中,徐岩毅然决然地要将一切揽到身上,只想让她与姐姐置身事外;始终记得,嫁入程府前后,徐岩态度轻描淡写的,却给过她最重要的提醒;更记得,自己怀胎期间,徐岩一次一次前去看望,总担心她因为公公的远游忧心程家的前景,有意无意间给予开解。
这样的至交,在这样的关头,她如何能够不记挂、不担心。开解好友,其实她并没经验,全无章法。可她是想着,只要是出自真心,就算时不时扰得徐岩心烦、生气,也好过她独自一人黯然伤神——谁都是一样,最怕的就是难过得对一切兴致索然,心绪毫无波动。
二月初,徐蕴奇、徐大奶奶要返回祖籍上饶守孝,徐夫人要随儿子儿媳一起走。
送走亲人,徐岩放任自己在床上躺了几日,结结实实地哭了几场,随后起精神来,尽心做好黎王妃,只是偶尔控制不住情绪,脾气暴躁。
怡君挖空心思地给好友找事由,知道她对造园兴致浓厚,但是绘图时因功底不足,常常半途而废,便毛遂自荐,把自己学到的作画精髓倾囊相授。
徐岩是出嫁女,要为父亲守孝一年,寻常不是亲友,便不会出门走动,空闲时多,要么就学点儿东西,要么就胡思乱想。思量之后,徐岩答应怡君会尽力试试。
每次离开黎王府之前,怡君都会酌情安排徐岩做几幅画,又跑去找已经搬离程府的姜道成,请老人家拨冗去见见徐岩,点出她作画的可取和不足之处。老爷子有什么不明白的,让徐岩有不懂之处就去找他询问。
一来二去的,徐岩上了心,好生跟太妃了原由,每日下午不再抄写经书,改为在书房苦练画技。
黎兆先也没闲着,他比谁都了解妻子的喜好,常缠着她一起做些建造屋宇用得着的模型。
万幸,他们这样做是有益的,再加上修衡的助力,徐岩总算又恢复了些许鲜活之色。
这天到了黎王府,修衡对着面前精致的几个模型惊叹不已,拉着徐岩的手,好一番询问,明白了这些物件儿的用武之地,然后,认真地:“婶婶好厉害啊。”
“哪儿啊,消遣而已。你可不能学这些没用的。”徐岩担心自己把好好儿一个孩子带沟里去,话时也很认真。
“我不可以学,那就不能自己盖房子了吧?”修衡问。
“没必要啊。”徐岩语气柔柔的,“真正厉害的人,是一句话,就有人替自己做到这些事。我们修衡是最出色的,一定会成为你爹爹或你师父那样的人物。这种盖房子的事,交给我这种过于清闲又心底喜欢的人来做就好了。”
怡君听了,不由莞尔。
“那么,”修衡眨了眨大眼睛,“婶婶,等我长大了,赚好多好多银子,可不可以请您帮我盖房子?”
“……”徐岩笑了,“这可不好啊,我还在学,也不知会不会半途而废。”况且,人世无常,这孩子长大之后,自己是怎样的情形,谁又得准。
修衡觉得她虽然在笑,但心里并不高兴,有点儿……他不出那是怎样的情绪。他不由求助地看向师母,希望她帮自己宽慰婶婶。但是,师母却笑着示意他坚持一下:
“婶婶是信心不足,不敢轻易答应你呢。”
修衡就笑起来,“婶婶那么聪明,用不了多久就能学会。”着,双手摇着徐岩的手,“婶婶,您就答应我吧。等我长大了,给我盖一座最漂亮最结实的房子,好不好?我会给您买好多好多您喜欢的东西。”
对着孩子纯美璀璨的笑颜,徐岩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略一思忖,“好。婶婶答应你,只要到时候你还记得,一定会尽力让你如愿。”
“我不会忘记的。”修衡转头看着怡君,“师母也会帮我记着的,是吗?”
“是啊。大不了,回去之后,记在账本上。”怡君笑得云淡风轻,转头看着徐岩,眼神意味深长,“你是重诺之人。等修衡长大,我可要帮他跟你讨账。”
徐岩点头,眼睛有点儿湿润了。这一次,只出于感动。
这晚,检查完功课,上完课,程询依照允诺过的,和修衡到西次间做鸟笼子。
一大一把东西在大炕上示范出来,修衡还,能做的不过是递递工具,在一旁用心地看着,但已经特别开心。不管什么事,他都能想到一大堆问题,着着,话题就能扯出去老远。
这种放松时思绪跳来跳去的情形,倒是跟程询相同。程询也真挺喜欢跟这家伙东拉西扯的,时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
怡君回来时,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眉眼间全是笑意。她喜欢修衡在程询面前全然显露的孩子气,喜欢程询这样放松、愉悦的样子。
做好鸟笼,程询就领着修衡去东院儿,布置了明日白天的功课,又督促修衡洗漱歇下,等到他睡着之后,回到正屋,继续哄孩子——直到天赐酣然入睡,才转去书房,处理自己手边的公务。
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人,孩子们也都特别喜欢他,偏生对孩子这事儿不贪心,现在很有种有儿子、徒弟就已足够的意思。
其实,也真是足够了吧?怡君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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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涣述职的结果一如往年,考评为优,官职不变,原地不动。这正是苏家想要的结果。与在京亲友好生团聚一番,又与程询两次彻夜长谈。
兄弟两个此行,首要之事是提醒程询:杨阁老虽然已经倒台,但也只是他一家人落魄。庙堂中的变数就在于,腥风血雨总有反复,区别只是阵仗的大,更何况,首辅致仕再被召回的事并不稀奇。杨家倒台,杨阁老的党羽大多把账算到了程清远头上,程清远已抽身离开,别人能想到的,自然是父债子还,以及撼动程家的根基——苏家首当其冲。
争斗的可恨及可爱之处就在于,永无休止。
就算程清远还在朝堂,仍是次辅,也常有人试探着弹劾程家姻亲、旁支。
苏涣、苏润担心程询一路走来过于顺遂,失去戒备心。
程询面上当然要诚心受教,随后与两个舅舅从长计议。
商议出章程之后,兄弟二人离开京城。
而调任至两广的陆放,早就接到皇帝的特旨,今年不需千里迢迢进京,理好两广事宜最要紧,等那边消停了,再君臣叙话。
陆放领旨谢恩之后,派专人送发妻和儿子开林回京。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近几年却一直带着家眷身在外地。这回到了两广,妻儿都不适应那边的气候,加之海面上也不平静,他索性让妻儿回家,不再跟着自己受罪。
与此同时,陆放自然少不得写信到唐府,拜托好友和唐夫人平时照看着母子两个。
唐栩和唐夫人满口应下,陆夫人和陆开林回京之后,便设宴接风洗尘。
程询听此事,思忖片刻,唇畔逸出喜悦的笑容。
前世,陆开林双亲走得早,从就常去唐府,跟修衡一起长大,是肝胆相照的至交。后来,开林进到锦衣卫,深受舒明达赏识。他曾仔细看过那孩子的生平、履历,记得他是四岁丧母:陆放在青海任上,在这两年剿匪平乱期间负了重伤,陆夫人急火攻心、病倒在床,竟先于夫君辞世。
而今生、今年,开林五岁了。
终于是看到了这方面可喜的转变:陆放赴两广任总督,先前的广东总兵去了青海。这两个地方,比之他所熟知的格局与隐患,都是变化,而且有了相对来讲更好的情形。连带的,有人的命运悄然受到影响,发生逆转。
全拜那天子一怒所赐。
经常见到皇帝的人,都知道,天子也只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臣子给的敬畏,更多的是这个人手中的皇权。而在民间,除了令人发指的昏君,天子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宛若神明,一旦使出雷霆手段,便能让绝大多数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诚惶诚恐,难以被不法之徒煽动得人云亦云,就算对地方官万般不满,也愿意忍耐、等待,相信天子迟早会将贪官污吏绳之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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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陆续离京之后,选妃事宜提上日程。
当日,皇帝神色冷峻、淡漠,看了大半晌莺莺燕燕,却始终不肯挑选任何一个。
刘允急得直冒汗:好歹选几个糊弄事儿也成啊,不然成什么了?负责初选的礼部那边,岂不是全都要吓得跪地请罪?
幸好,没多久,皇帝开了金口,选定了来自江南书香门第的李氏。
刘允心里乐开了花,不由凝眸量李氏,见她眉眼柔媚,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很有种我见犹怜之感。有了开端就好了,不管怎样,都会再有几名入选。他是这样想的,皇帝却是跟他心思拧着来的——选定李氏之后,便兴致索然,很有点儿坐得不耐烦的意思。
到末了,只有李氏入选。
刘允暗暗同情礼部尚书:是不是无意间开罪了皇帝,要倒霉了?却不料,皇帝道:“这差事,礼部办得不错。”
刘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惊愕之色。
皇帝又道:“册封李氏为贵人,封号欣。”
位分高低,在这样的情形下并不重要,毕竟一枝独秀。刘允领旨,脑子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皇上这是真的一眼看中了欣贵人,还是有意用此事安抚江南士林?
江南,那是杨阁老的祖籍。
官宦之家闻讯,一时间也陷入了云里雾里,所思所想与刘允大同异。
江南李氏未来多年的运道,程询一清二楚,但没必要也不能够与任何人谈及。
还有一件事,他已想见到:江南李氏进宫之后,祖籍江南的官员,一定会有所动作,目标只能是他和苏家。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先下手为强,横竖也是闲着,不如找点儿事情解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