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荣华路

A+A-

    079 荣华路 2

    时光如雪, 飞逝无声,转眼就到了芳菲四月天。

    这晚,修衡上完课之后, 一面收拾书本纸笔,一面商量程询:“我想晚点儿睡觉, 跟师母话,就是我新交的那个朋友的事儿,师母还不知道呢。”

    程询莞尔,欣然应允, “去吧。”着示意他不用管手边的东西, “我给你收拾就得了。”

    “不可以的。”修衡,“您是我师父呀,按理, 应该我服侍您的。”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你可饶了我吧,才多大点儿啊?”

    修衡也不坚持, 眉飞色舞地道:“那我就等长大了再孝敬您。”着跳下高高的座椅, 跑向门外。

    习练拳脚的缘故, 这一阵, 家伙动作越来越灵敏, 步子越来越稳。程询望着那的身影, 笑意更浓。

    每次展望修衡长大成材, 就觉得很遥远, 可每每回想这三二年, 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收拾完手边的东西,程询循例去哄着天赐。

    这一段,天赐每日酣睡的时间越来越短,白天特别喜欢到室外玩儿,晚间则会兴致勃勃地玩耍到亥时左右。

    这正合了他的意,若每晚只是看看睡着的儿子,总会有些失落。

    每日晚间,怡君都会特地给父子两个留出相处的时间,自己大多在寝室临窗的大炕上看看书、做做针线。

    今晚,她在灯下做针线,是给修衡做的练功服,得知修衡过来了,即刻笑道:“快请进来。”

    不消片刻,修衡就走进门来,“师母,我来跟您话,您得空吗?”

    “当然得空。”怡君笑着俯身,把他抱到大炕上,帮他脱掉鞋子,口中道,“越来越沉了,估摸着我就快抱不动你了。”

    修衡歪了歪脑瓜,“您做的饭菜好吃,我就长得快。”

    怡君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真会话。吧,要跟我什么悄悄话?”

    “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修衡的大眼睛熠熠生辉,“他叫陆开林。”

    “是不是两广总督家的公子?”怡君问。

    “是呢。”修衡点头。

    怡君笑道:“我去你家里串门的时候,见过陆夫人两次,却没见过你的朋友。”着就握了握他的手,“我们修衡总算遇到投缘的人了,我真为你高兴。”

    修衡眼里的喜悦更浓,“是呀,以后,看谁还敢我不合群。”

    怡君忍俊不禁。

    修衡起陆开林:“他不像别人那么幼稚,和他话很有趣。他可以告诉我青海、两广那边好多事,我也可以告诉他在京城里的见闻。而且,他也在跟着两位师傅习文练武了,不过,他主要是习武、学偏门学问。每次见面,我们可以相互自己的进度、新学的东西。……”

    怡君听得津津有味。这孩子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如今也成了她生活里的一部分,甚至到了不可分割的地步。因为认真聆听,所以便会有疑问:“陆大人怎么会让开林只习武、学偏门学问呢?开林跟你过原因么?”

    “过,我问过他。”修衡,“他爹爹,让他长大之后到军中,或者到刑部找个差事,做个名捕也挺好的。”他抬手挠了挠圆润的下巴,有点儿尴尬地笑了,“这是开林偷听到的,我们交情好,他才告诉我的。师母……”他撒娇地摇着怡君的手臂。

    怡君笑出来,展臂搂着他,“我知道,这是你们两个的秘密,轻易不告诉人,我会帮你们保密。绝对不会跟别人,见到陆夫人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问她这些事。”

    “要不我总,师母最好呢。”修衡的身子轻轻晃着,笑容灿烂如白日里的阳光,继而问道,“那个刑部、名捕到底都是做什么的呀?您能跟我仔细吗?”

    “好啊。”怡君点头,娓娓道来。

    天赐睡着之后,程询回到正屋,听修衡还没睡,闲闲地走进寝室外间,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看着修衡。

    修衡一见他,立刻下地,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师父,我这就去睡。”

    程询这才牵了牵唇,“下不为例。”

    “记住啦。”修衡着,已经逃一般出门,离师父远了,才咕哝一句,“我又不会赖床,到半夜再睡也没事的。”

    “嗯?”程询转头望着修衡。

    修衡笑出声来,撒着欢儿地跑出正屋。

    “这子。”程询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怡君面前,亲了亲她的唇,“你早点儿睡。”

    “今儿这事儿怪我。”怡君却忙着为修衡开脱,“没注意时辰。”

    程询没辙地笑,“看起来,天赐长大后,我少不得絮叨慈母多败儿了。”

    怡君笑着搂过他,亲了亲他的唇,“我往后注意些。你去忙吧。”

    程询颔首,转身去了书房。

    怡君洗漱更衣之后,窝在床上看了一阵子书,眼睛累了的时候,放下书,沉沉入眠。

    夜半恍惚间,她翻了个身,少了最熟悉的温暖的怀抱,意识便清醒了一些,手探向身侧。

    他不在。

    怡君完全醒过来。这种情形,以往不是没有,只是最近时常如此。

    她喝了几口水,睡意全无,索性起身穿戴齐整,去了书房。到门外的时候,她听到拨算珠的声响,不由讶然。

    走进门去,看到程询面前摊开着一本账册,他左手在飞快地拨算盘,右手则正在记录算出的数字。

    怡君挑了挑眉。这手好本事,再给她多少年也修炼不成。跟他过日子,要学着习惯这种情形。

    程询忙里偷闲地看她一眼,“得等我一会儿。”

    “好。”怡君即刻回答,转身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拿起那本长期放在案头的《奇门遁甲》。

    过了好一阵子,算珠翻飞的声音停下来,室内归于安静。

    程询等纸张上的墨迹干透,放进一个牛皮信封,妥当地收起来,期间解释道:“新得了这笔账,得抓紧算出来。”

    怡君只是问:“外面的吧?”

    “嗯。”

    怡君端详着他,见他双眸宛若寒星,丝毫倦意也无,笑着走到棋桌前:“你要是没别的事,就下几盘棋,要是还有事,我就自己消磨时间。”是清楚,他了无睡意,若她不来,还要斟酌一些事情。

    程询笑着走过去落座,“不乏?”

    怡君点头,“上午抱着天赐在后园转了半晌,有些累,午睡时间长了些。”

    程询笑道:“那行,正正经经杀几盘儿。”

    “好啊。”怡君对他扬了扬眉,“今儿我可要全力以赴。”

    “这话的,”程询笑开来,“好像以前让着过我一样。”

    同一时间,皇帝跟欣贵人李氏也在下棋。

    李氏进宫至今,皇帝每隔十来天回一趟后宫,都是来她这儿。有那么多太久都没见过皇帝的人比着,她已算是很受宠了吧?但是,她从不敢沾沾自喜。

    她怕他。

    特别怕,从进宫之前就害怕,进宫之后见到他,成为他的人,感受到他有意无意间的体贴、照拂,才缓解了几分。

    此刻,李氏满心焦虑、懊悔:自己的棋艺与皇帝比起来,实在是太差。早知道他棋艺高深到了这个地步,她刚才就不该领命陪他下棋。他也是奇怪,大半夜的过来,不休息,反倒神采奕奕,是今晚不算睡了,还是明早不用上朝?

    皇帝看着对面眉头轻蹙、双唇紧抿的女子,眼中笑意渐浓。

    李氏怯怯地看向他,却见他正笑笑地看着自己,眼神一碰,立时惊慌地错转视线。

    像是无辜胆的兔子似的。皇帝唇角缓缓上扬,心里又有点儿无奈:自己有那么可怕么?一段日子过去,她始终像是最初的样子,温温柔柔,时不时就流露出慌乱、怯意,眉眼间的柔媚,都氤氲着雾气一般,少了明快,多了朦胧。但是,更让他心动。

    “皇上,”李氏语气柔婉,决定对他实话实,“臣妾觉着棋艺委实拙劣,等会儿怕要扫了皇上的兴致,不如……不如臣妾给您抚琴吧?”

    皇帝失笑,和声道:“你这两下子,我早看出来了。”跟她话,该是从首次过来那一晚,几句话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改了自称。也许没必要,他只是觉得这样更自在,更惬意。

    李氏实在是尴尬,微红了脸。

    “谁要跟你下棋了?”皇帝连语声里都有了笑意,“我是要教你下棋。”

    “那……”李氏又有了新的担心,“臣妾这么笨,皇上怕是少不得心急。”

    耳畔是她软糯糯的声音,眼中是她白嫩嫩的手,皇帝心绪分外愉悦,“放心,我是最爱跟人磨烦的性情。”

    李氏讶然,心你骗谁呢?杀伐果决地除掉景家、逼着杨阁老致仕的事情,连平头百姓都知道。转念一想,心里突地一跳:也许,在那之前,他就一直是跟景家、杨阁老磨烦着。

    皇帝的手探出去,指关节敲了敲她的额头,“想什么呢?专心点儿。”

    李氏猝不及防,睫毛慌乱地扑闪几下,讷讷地道:“是。”心里却因为他这般随意亲昵的举动,有了一丝甜意。

    “其实下棋是假,跟你话是真。”皇帝神色和煦,“听宫人,今晚你早就歇下了,这会儿不乏吧?”

    “不乏。”李氏心想,您摆驾过来,我就算三天三夜没睡觉,也能立时睡意全无。

    “那就成。”皇帝如实道,“我们你在闺中的事,学过什么,有哪些喜好。”

    李氏放松许多,轻声称是。

    .

    一胜一负之后,怡君横了程询一眼,“跟你下棋,有时候真恨不得你几下。”

    程询一边的眉毛扬了扬,“怎么惹着你了?”

    “忒能磨蹭。”怡君扁了扁嘴,“跟你下棋,真是要走九曲十八弯,你就不能给人个痛快么?”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就是下棋,想要个痛快,明你的心不够静、不够稳。”

    “闭嘴。”怡君手势麻利地把棋子收起来,愈发有斗志,“快,再来一局。今儿怎么也要分出个漂漂亮亮、痛痛快快的胜负。”

    “应该可以。”今日一面下棋一面思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稳操胜券。而与她下棋的路数,一般是随着思绪走的。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

    怡君觉得,这一局棋,他依然走得沉稳、冷静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到后期,却流露出了绝对的强势霸道。

    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你本不该是常常求和的人,在棋局上,却常常想要走成和棋。”怡君笑,“闹得人恨不得从一开始就陪着你绕弯子。”

    她也发现了他这一点,是必然。他越来越不需要在她面前掩饰自己,让她不解之处,大多是胡搅蛮缠一番——撒谎怪累的,也亏心。

    程询默认,笑问:“再来?”天色已经太晚,与其睡一会儿,还不如与她对弈到出门的时辰。

    “好啊。”沉了片刻,怡君问他,“近日这么忙,是有人要对付你,还是你要对付人?”

    “都有。”程询如实道,“防着人出手,也要试试能否先发制人。”语毕,犹豫片刻,收住话题,没多。

    怡君点头,看了他片刻。朝堂上的事,他从不瞒她,这次却破了例。因何而起?

    她落下一子,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有了猜测:“这一次,该不会是与我们一些亲朋有关吧?”

    “算是吧。这回我不能跟你透露。”

    不能跟她透露,是怕她跟至为亲近的亲人、友人起从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吧?她完全理解,颔首道:“你总有你的考量,外面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冒险。”

    程询笑了笑。

    怡君却道:“只是,我想不通,我放在心里的人,有哪个值得让你这样防备?”

    程询只是道:“别胡思乱想。”

    “你这态度……”怡君真不想承认那件事,“让我觉着,你好像对哪个人有偏见呢。”

    “胡。”程询岔,“该你了,快点儿。”

    “哦。”怡君敛目看着棋局,思绪却还在话题上。真的,她真的怀疑,他对她的至亲、至交里的哪一个有偏见。

    他了解她,这种事,从来不会跟双亲哥哥起。无话不谈的,只有姐姐、徐岩、姑母和唐夫人。

    不管他对哪个不放心,提醒她别不就得了?可他不肯,选择缄默,这就是认定就算提醒了,她也会告诉那个人,更认定那个人知道之后,一定会坏他的事、搅他的局。

    谁会给他这种印象呢?

    以往也没留心过与他谈及哪个人时的态度,这会儿真是全无头绪。

    不可否认,她是有点儿失落的:在心里至亲至近的人,有一个甚至全部都是他做不到信任的。她就从不会这样,因为相信他,便连带的相信、尊重他看重的所有友人。

    她把玩着手里那枚棋子,迟迟落不下去,却没留意到他已起身到了她跟前,更无从想到,他将她抱起来,走向门外。

    她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程询……”

    “我在。”他,“以为你抛下我神游太虚了呢。”

    “别闹了。”她瞪着他。

    他却不管,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微声提醒她,“想吵得下人都醒来,你只管数落。”

    “……”

    他就这样抱着她回到正屋寝室,把她安置在床上,没正形地:“下棋你没兴致,那就合作一幅画、合作一首诗。”

    “……?”怡君不明所以。

    “画一幅不见颜色只见风情的鱼和水相溶的画。”他很慢很慢地着,很快很快地除掉彼此束缚,手势辗转之时,低低地对她,“想见到没有?这儿……和这儿,要浓墨重彩。”他亲吻她的面颊、双唇,“这儿,可随心所欲。”

    怡君心里只觉得这人简直不着调到了极点,想笑,身体却很快溃不成军。

    于是,他要她。

    “这诗,怎样的词儿,怎样的韵脚,你定。”他猛地一记用力,便听到了那让他心痒骨酥的声音,“怎样的意境,怎样合你的辙,我来。”

    “……程询,你真是……”她仍是满心笑意,身体却全然动情,便更难耐。

    他将她身形分开到极致,恣意采撷。

    .

    辰时,怡君仍是赖在床上,实在不想动弹。

    她怎么就没有休沐的日子呢?要是有该多好,那样的话,遇到这种日子就预支一天假,缓一缓。

    她胡思乱想着,终究还是爬起来去洗漱更衣。就算做长媳能休息,做娘亲师母可没休息的资格,只一想就已经很亏心了。

    那厮实在是要人命,赶上彼此都没什么事日子又对的时候,由着性子胡作非为,直到她全然招架不住为止。

    别的时候呢?就是清心寡欲——不,根本就是无欲无求的德行,估摸着就算她投怀送抱,他都能淡淡地来一句“不是时候,快省省吧”。

    经他这样一场让她一半日都缓不过神的胡闹,她真是把先前纠结的事儿忘了,倒头要睡之前,他倒是给她提了醒,并在同时给了交代。

    他:你至亲至近的人,是有让我顾虑颇多的,你就算再不高兴,有些事,我也不能事先对你开诚布公。原谅我。

    她只是问,能不能告诉我原由。

    他沉了一会儿,我一看到一些人,就知道她会做出怎样没脑子的事儿,相信我,好么?

    她好。

    .

    午间,状元楼。

    程询来此处见友人王述。

    王述是顺天府通判长子,出身比之程家来讲,自是属于寻常之辈,难得的是其人才思敏捷,程询十四五岁的时候,能够相对畅谈的人,只这一个。

    只是,程清远不喜长子与门第悬殊的人来往,程询只好阳奉阴违,隔三差五地邀约在茶楼饭馆酒楼相聚。

    他与王述的缘分,前世不过几年,与王述之女——也就是他收养到膝下的女儿锦绣,有着近乎父女、重于师徒的情分。

    前世的王述落魄,源于阁员之争,内阁里的人但凡定主意扳倒谁又出手,涉及官员若行差踏错之处较多的话,只要棋差一招,便会满盘皆输。

    王家在那场争斗里,只是被连累的无名卒,结局却是任人踩踏——父亲的阻力之下,他保不住友人。

    王述家门被殃及,自身也落得个年纪轻轻急病而亡的下场。他死了倒是清净了,与他未成婚便暗通款曲且已有孕在身的女子却差点儿生不如死。

    重生之后,他对这人的态度和前生一样,只是心绪全不同以往。

    这一段,他安排人留意着王述,发现王述与那女子走旧路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便有了这次约见。

    这事儿若能好生了结,前世记挂在心的人与事便已全然改变。

    走进状元楼,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引他走上三楼一个雅间,又殷勤地问道:“今儿想吃什么?”

    程询笑道:“老三样,你再看着加几道,凑足八菜一汤,酒要陈年梨花白。”所谓老三样,指的是云片火腿、精蒸鲥鱼、沙锅煨鹿筋。这三道菜,是他来这儿一定会点的,吃着很合口。

    “得嘞,您稍等。好茶等会儿就来。”掌柜的一副跑堂的样子,笑呵呵的出门而去。来状元楼的达官显宦很多,让他这般殷勤的只程询、舒明达两个。也不知是何缘故,程大人这三二年对状元楼照顾有加,因为程大人的缘故,见官大三级的锦衣卫也对这儿照顾有加,如此一来,平时遇到的麻烦就都不再是麻烦。他无以为报,只能等对方过来的时候,尽力服侍周到。

    片刻后,伙计奉上一壶碧螺春,开门的工夫,程询看到有两个人从门外经过。

    一个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尹希,一个是任职都察院佥都御史的杨三老爷——杨汀州的父亲。

    尹希是出自江南士林,杨三老爷更不需,本就是杨家旁支。

    程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尹希与杨三老爷也看到了他,稍稍一个愣神,便相形走进门来。

    程询站起身来,对二人拱手行礼。尹希五十来岁了,杨三老爷四旬左右,就算官职品级不比他高,私下里相见,他也得是晚辈之姿。

    尹希开玩笑,“程大人这般的人物,午间竟也溜到酒楼用饭,实在是让我意外。”

    程询和声道:“尹大人笑了,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明白,这不都一样么?”尹希笑着看一眼身侧的杨三老爷。

    杨三老爷附和地一笑,道:“今日有个同乡设宴,我和尹大人晚间不得空,同乡便单独在午间设宴,实在是推托不过。”

    像是在解释为何与尹希一同出现在此地。

    别看此刻尹希与程询都是谦和有礼,其实俩人一直不和。尹希经常上折子弹劾唐栩、黎兆先、陆放等武官,程询便上折子反驳,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过数次笔墨官司。程询入官场之后,为人处事温和时居多,但锋芒从来都有,有时候言辞甚是犀利,好几次把尹希挖苦得暴跳如雷。

    程询一笑。

    尹希则问道:“你这是——”

    程询道:“来见个友人,叙叙旧。”

    尹希颔首,随后道:“等你用完饭,等等我。我有个事儿跟你商量。”

    程询真有些意外。面前这人居然跟自己有事商量?真让他怀疑还没用饭就先喝高了。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则是笑着颔首,“晚生记下了。”

    尹希满意地颔首一笑,随即与杨三老爷一同离开。

    程询回身落座,喝了一口茶,笑了。正要拿尹希开刀,对付江南士林的人,偶然午间来一次状元楼,竟遇上了。另一位杨三老爷,则是他要试探的人。

    没多会儿,王述走进门来,歉然道:“没让你久等吧?”他在大理寺当差,七事八事的没个谱。

    “没。”程询笑着示意他落座,“饭菜马上就来。”

    席间,程询开门见山,“最近,我听你做了件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啊?”王述险些把刚入口的酒喷出来,“哪件事儿啊?”着自己就先笑了,“亏心事儿做了几件,你这一,真把我弄懵了。”

    程询莞尔,“关乎女子的事儿。”

    “……哦。”王述立时没精采起来,“她出身寒微,我家里怎么也不同意。”

    那也不能没成亲就先生米煮成熟饭吧?程询腹诽着,面上却是理解地点一点头,“我既然知道了,就愿意帮你一把。你要是信得过我,休沐的时候,去找我家里的管家一趟,我帮你把这事儿安排妥当,保管你能娶到意中人——我休沐时不得空。”

    “啊?!”王述这一回是出于过度的惊喜,愣了片刻,起身对程询一揖到地,“这事儿要是能成,你可真是我这辈子的恩人。”

    程询笑出声来,“少废话。接着喝酒。”

    “好!”

    程询又叮嘱道:“我这么大包大揽的,你可别给我出幺蛾子,凡事要照着章程守着规矩来。但凡出一点儿岔子,我就什么都不了,只当没认识过你这人。”

    “怎么会呢?”王述忙道,“你放心,我发誓,什么都听你的,要是对不起你、对不起她,我就天五雷轰。再有,你派个厮跟着我,这总成吧?只要这事儿能成,你让我怎么着都行。”

    程询哈哈大笑,“成,我信了。”

    事情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定下来。

    用过饭,王述离开之前,程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给你们家老爷子的,你这就拿给他看。他看过之后,便能防患于未然。”

    王述不明所以,却是一丝怀疑也无,即刻神色郑重地应下来,“我这就去找家父。”语毕将信件谨慎地揣入怀中,疾步出门。

    程询回身落座,自斟自饮。王述父亲那些可作为把柄的事,今生不见得还会成为软肋,因为格局已经发生了莫大的变化。但是,能更为安稳地生活,总归是好事。

    如此,他对得起与王述的一场相交,也对得起锦绣那孩子了。

    日后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际遇、运气和心性,平白抽疯的话,谁也没辙。但是,以他对王述的了解,应该能给锦绣一个圆满喜乐的家园。

    尹希走进门来。

    程询笑问:“要不要再重摆一桌席面?”

    “不用,酒足饭饱了。”尹希笑着落座。

    程询问道:“您要跟我什么事儿?”

    “好事儿。”尹希笑笑地量着程询,“以你这般的才华、仪表,该是处处留情的风流人物。要知道,多少闺秀梦寐以求的,都不是进宫为妃,而是做你这奇才的枕边人。”

    程询敛了笑意,不话。

    “我把话跟你白了吧,”尹希起身坐到程询跟前,“找你的事,关乎姻缘。”

    姻缘?程询扬眉。

    尹希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已经托了项的人,过三两日就去程府。没想到,今日与你偶遇,我就寻思着,与其别人,就不如我自己低三下四一回。”

    程询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仍是沉默以对。

    “我膝下的女儿,就聪慧乖巧,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句跟谁都不会的话,我这两年是定了主意,让她进宫选妃。”尹希又叹了一口气,“可是那孩子忒有主心骨,如何都不肯。最要紧的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唉……我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见过你,反正现在就是非你不嫁了。你已经娶妻,她没事,甘愿为妾,只要能够常年服侍你就行。”

    程询牵了牵唇,笑意有点儿冷。

    “就为这事儿,跟我闹了一年多了。”尹希皱着眉,很是愁苦,“到开春儿,我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她竟闹着悬梁自尽。我就知道,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只能成全她。”

    自尽?程询眼中有了讽刺之意。不论是真的还是虚的,那种人在他眼里,都要不得。

    尹希凝视着程询,“多少人都是妻妾成群,女也只是做个妾室,你就成全了她吧?”

    程询敛目看着手里的酒杯,静待下文。

    尹希继续道:“众所周知,因为杨阁老的缘故,我跟你一直不对付,也从没想过跟你言和。但是这档子事……既然出了,那就随缘吧,往后相互帮衬着,都有好处。你是不是这个理?毕竟,我不答应,那孩子就要寻死。”

    程询终于应声,语气凉飕飕的:“我不答应,她就要寻死?”

    “是啊,”尹希颓然,“不知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孩子……你最是怜悯无辜之辈的人,边关的将士,民间的百姓,总是一再为他们谋得更好的处境,何况我家里这个……”

    无辜之辈,是军需不足的将士,是水深火热的百姓,亦可以是生于官家的纯良仁厚之辈,但绝不是因为妄念就寻死觅活的人。

    他瞧不起。

    程询断了尹希的话,语气冷漠如霜雪:“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有法子……”

    程询目光寒凉地逼视着他,“出去。”

    尹希懵在了原地,要过片刻才明白过味儿来,脸涨得通红,霍然起身,“程知行,你别不知好歹!”

    程询目光似刀子,“滚出去。”

    尹希拂袖而去。

    程询对这种事的火气,也只有当下那一会儿,过后就抛到了一边,慢悠悠地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

    他要收拾杨阁老的党羽、江南士林中一些讨人嫌的官员。手段不过是翻旧账罢了:从杨家、景家以往一些没放到台面上也没人认真追究的烂帐入手,找出个缺口,一步一步,挖出曾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之人,尹希自然是其中之一。

    这招数没什么新鲜的,因为用过的人太多,但也恰好证明是非常有效的,任谁都会采用。正如他料定,来日有人对他和舅舅下手的时候,用的也一定是这种招数:揪出次辅以往行差踏错之处,发力弹劾,牵出能取人性命的案件,让程家陷入风雨飘摇。

    路数从来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人,运用的好,就能让对手经历好一番惊涛骇浪;运用的不好,搬起的石头砸到的就是自己的脚。

    先后在翰林院、吏部行走期间,程询结交的同僚、同榜进士、地方官不在少数,或是志同道合,或是利益驱使。在这种时候,选择相宜的人选并非难事。

    此外,在这期间,他安排人把一些完全可以视为把柄的消息迂回地透露给杨三老爷——与他和舅舅相关。

    顺手为之,投石问路。

    杨汀州是怡君、碧君的朋友,更帮过姐妹两个。怡君没跟他细过原委,但不难推断,杨汀州所为,定是让碧君及时看清楚了商陆在当时的品行,斩断了那段本就不该开始的缘分。

    天赐洗三、满月,杨汀州都是礼到人到,姜道成对这人的印象也不错。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程询一直都从心底希望他的路平稳一些。

    但是,杨三老爷不是杨汀州,心里是否痛恨父亲,是否连带的想把他和舅舅压致死,都是未知。

    假如杨三老爷对程家是笑里藏刀,会在适当的时候现出杀机,杨汀州会否利用与碧君、怡君的朋友关系帮衬父亲?

    怡君他何时何事都放心,碧君他却从不能高看。

    而且,姐妹两个认可杨汀州不假,因为杨汀州出手帮衬的事情对她们至关重要,但是对于杨汀州来又是怎样呢?那样一个交友甚广之人,放在心里的友人又能有几个?

    门第亲友之间的来往,在固有的基础上,该是一个剔除糟粕的过程。

    早早探清楚杨三老爷父子二人的立场,很有必要。

    若立场相同或相安无事,对谁都好;若立场不同,往后便可划清界限。当然,若是杨三老爷手段不够沉稳老辣,或是干脆跳进他挖的坑,便要受一番磨折。毕竟,风雨一起,结果可由人掌控,势头大却在于皇帝。

    四月初五,一切准备停当。兵部一名主事的奏疏送至内阁,提及的是一桩算不上案子的旧事:

    天启元年,翰林院修撰钱国风赴两广任广州知府。

    天启二年春,海上有战事,朝廷命两广各地官员筹集军需,其中包括钱国风。

    时年秋,兵部一名堂官弹劾钱国风利用筹集粮饷之便敛财,贪污民脂民膏五万两。

    皇帝曾吩咐内阁派人去查实,但因当时的两广总督是景鸿翼,钱国风又将罪责推给广东其余几名官员,是上下走动的账目出了问题,一来二去的,案子变成了糊涂账、无头账。

    而在京城这边,弹劾钱国风的兵部堂官反遭弹劾,罪名属实,当即被罢黜官职。

    是因此,当时以杨阁老为首的内阁选择无视兵部堂官的弹劾,皇帝亦然,钱国风一案不了了之。

    而在景鸿翼被抄家问斩之后,两广各地方方面面的账目送至朝廷,兵部协理户部官员清算,这过程中,发现与钱国风相关的那五万两银子仍是核对不上。

    五万两,对于国库是沧海一粟,而且查证起来颇为繁琐,户部、兵部上报给内阁,内阁选择暂且搁置,等查出眉目再,并未禀明皇帝。

    就在各地官员回京述职期间,钱国风考评结果为差,调回翰林院,任编修。

    上奏疏的兵部主事恳请皇帝下旨重查此事。毕竟,贪污民脂民膏五万两若属实,犯案官员便是欺上瞒下,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四月初七,皇帝看到了这份奏疏,当即着内阁安排相宜人选重查此事。

    柳阁老、付大学士在当时很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不算事儿的事儿,被翻出来了,皇帝还就重视了,心里会怎么看待以他们两个为首的内阁?是因此,自是不敢含糊,从速安排下去。

    忙完之后,付大学士醒过神来,私下里对柳阁老:“当初举荐钱国风的人,是尹希。钱国风被弹劾之后,反过头来弹劾那名堂官并得手的人,是尹希的门生。”

    柳阁老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叹息一句:“后生可畏啊。”

    “嗯?”付大学士不明所以。

    “没事,不关你我的事。”柳阁老笑着拍拍付大学士的肩头,“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两日后,皇帝加封李氏,李氏位分直接从贵人跃升为嫔。

    来自江南士林的官员喜上眉梢,其余官员啼笑皆非,简直不知道皇帝什么好:嫔妃位分连升五六级的事情,到底是少见了些,真那么看重或是喜欢,最初给她名分高一些不就很好么?偏要来这么一出。

    程询却是清楚,自己和舅舅就要成为一些人弹劾的目标。

    来可笑,多少官员口口声声喊着朋友如手足、女子如衣物,甚至将丫鬟妾当做礼物送给友人,而在很多时候,却要通过观望深宫中的一名嫔妃是否得宠而选择是否发动一场政潮。

    某些男人若是现出人嘴脸,丑陋程度胜于任何人。

    .

    四月中旬,程询与苏家迎来了一次势头猛烈的弹劾:以尹希为首的数名言官,弹劾程询、苏涣在官场中广结人脉,分明是人心不足,暗地里不知已做下多少营私舞弊的勾当。

    程询身在吏部,不可能不接触各部各地官员,又与临江侯、平南王、锦衣卫指挥佥事交情深厚,再加上一个做过次辅的父亲,人脉之广,可想而知。

    认真起来,苏涣是被顺手捎上的。

    这种事情,就是名符其实的笔墨官司:你弹劾,我反驳,笔墨化为刀剑。当然,情形会越演越烈,争执的核心问题随时可能生变,变得更严重。最终目的,是让对手引起皇帝的反感,命刑部核实被弹劾的事情是否属实,甚至于,把上一任首辅次辅揪回来问罪,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江南士林在官场的势力不容觑,排斥江南士林的也不少,视程询为文人表率甚至传奇的人亦大有人在。

    每每遇到这种文官争斗的情形,武官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古来文人相轻,本朝文武相轻也一直是定势,这时候武官要是跳出来帮衬哪一方,便是将自己置于最尴尬的位置——武官觉得你吃撑了,文官不见得领情——哪句话没到点儿上,就帮了倒忙。

    皇帝和武官一样,看热闹看得兴致盎然。

    这是程询必经的磨练,沉得住气并漂亮回击,才能证明他没看错人,若是骂自己的人多一些、话难听一些就失了沉稳……他这两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只能把这奇才扔到地方上,好生磨砺一番心性。

    在这时候,程询之前想要探寻的事情有了答案:杨三老爷上奏疏弹劾程询、苏涣,所述事情,正是程询先前安排人放给他的消息。

    皇帝留中不发,着蔚滨带人查证。

    很多官员手里,都会有一些形同棋子、死士的人——本质上没差别,是随时可以赔上前程甚至性命而无一丝犹豫的人,会在恰当的时候,用来设埋伏、解困局,或者杀人。

    程询与苏涣也不例外。这一次他们用到的是棋子。本就是随时可成真也可称为谣言的事情,任谁查证,他们都能置身事外。

    蔚滨行事向来果决迅速,没几日便给了皇帝回信。

    皇帝恼火,因着杨三老爷是杨家旁支,便更添了几分腻烦,斟酌了罪名轻重之后,吩咐刘允拟旨,给了杨三老爷一个御前失仪无礼的罪名,罢黜其官职,贬为庶民——诬告程询的事情,他不想让重臣知晓,对谁都没好处,何苦言明。

    .

    这日上午,怡君在正厅理事的时候,吴妈妈走上前来,低声禀道:“大姨奶奶来了,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您。”

    怡君眉心一跳,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回到正屋见碧君。

    碧君一见到妹妹,便站起身来,神色焦虑地走向她,“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你们家怎么就对杨汀州家里下了狠手?”

    “嗯?”怡君皱眉,以眼神警告姐姐暂时噤声,随即摆手遣了所有下人,落座后才道,“你这是什么呢?我听不明白。”

    “你真不知道?”碧君神色狐疑。

    “不知道。”怡君坦诚地看着姐姐,“把话明白些。”

    “那就难怪了。我就想着,你要是知道,事先怎样也会跟我几句的。”碧君深深叹息,“我来之前,杨汀州去找我了,他父亲一大早被皇上问罪,罢黜官职贬为庶民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他求我情,看能不能让程大公子在皇上面前为他们家讲讲请,好歹给他们留条活路。”

    怡君震惊,姐姐言及的每件事,都让她震惊。

    “二妹,”碧君携了怡君的手,“你看,能不能……”

    怡君抽回手,眼神分外平静地看着姐姐,“先别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先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你总不会傻到只听到这结果就来程府替他求情吧?”

    碧君讪讪的,“是该如此。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不知情。”完,把杨三老爷弹劾程询、苏涣的事情原委了,末了道,“杨汀州问过他父亲了,他父亲那真的是出于无奈之举,毕竟,江南士林几个人要弹劾程家、苏家,他们家若是置身事外,日后一定会被孤立起来,为此才上了那道奏疏。杨三老爷本就知道,弹劾的事情是子虚乌有,不会危及苏家程家,谁承想……”

    “……”怡君看着姐姐,不知道什么才好。

    “你怎么了?”碧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是不是生谁的气了?”

    是生气了,气的不止一个。可怡君只能抿出一抹微笑,和声问姐姐:“杨汀州去见你、你来见我,姑母知道么?你婆婆、夫君知道么?”

    “不知道啊。”碧君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嫁过去那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事事都去问姑母。况且,这件事不管怎样,到最后还是我来找你,拖得越久越没好处。所以,送走杨汀州之后,我就来找你了。”

    “哦。”怡君抬手扶额,“那这样吧,你先回去一趟,跟他们这件事,看看他们是怎样的态度,然后再来找我,好么?”没来由的,她心里蹿升起了一股子火气,因何而起,针对的是谁,当下却是分辨不清。

    “可是,事情紧急,你要我来来回回去跟几个人……”

    怡君目光清冷地看着碧君,徐徐道:“你也了,圣旨都下来了。别程询只是个五品官,就算是首辅柳阁老,也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那是什么事?皇上高兴了,不搭理;不高兴了,就要降罪。

    “你想让程询做什么?是杨三老爷先弹劾程询在先,现在要程询做出宽仁大度的姿态,去求皇上网开一面?可笑。

    “别皇上容不下那种妇人之仁的官员,便是我,也是断然容不下的。

    “最重要的是,程询绝不可能为对手求情。你死了这份儿心吧。杨三老爷若是真的清白无辜,杨汀州会去求的绝不会是你,他会直接来找我。”

    碧君愣在原处。

    怡君强迫自己缓和了语气:“回家吧,把这事儿跟姑母清楚,听听她怎么。”

    “可是……”碧君迟疑地看着怡君,“在你看,杨汀州对我和商陆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这一关,要是程询不帮他渡过去,那他……会不会用商陆的事情要挟我,甚至于,毁了我?”

    怡君听了,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半晌不语。不是不出话,是想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起。而且,也怕自己一开口便是恶劣的语气,伤了这么多年至亲至近的人。

    她跟姐姐过保证过这件事的,杨汀州不知原委。可在如今,姐姐竟然怀疑她当初没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是姐夫对姐姐太好的缘故么?所以,姐姐太害怕纷扰、失去。

    可是,情爱到底有多重?真的能重到让人质疑血脉相连的亲人的地步么?

    碧君见怡君眼神变幻不定,继续道:“你也别怪我生出这些胡思乱想,这也是因为前几日听到了一桩事。”她身形向怡君那边倾斜,语声转低,“都察院右都御史尹希家的女儿,非程询不嫁,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就是这个月,先后两次意欲服毒、上吊。最要命的是,在那之前,尹大人曾当面向你家程询提亲,让他的女儿进门为妾,程询却是冷嘲热讽了一番。这……会不会是程询事先给尹家挖的坑?”

    怡君的眼神闪过惊诧,讷讷地问姐姐:“在你看,这是程询为了今时羞辱收服尹家,用的美男计?”

    “不然还能是怎样啊?”碧君无辜地看着怡君,“男人收个妾室通房什么的,不是常事么?——长成他那样的人,倾心的女子多了去了。哪有像他这样的,闹得满城风雨却不肯收人的?应该是尹大人还没给他想要的好处,等到好处到手,那尹姐也就该进门了。”

    怡君轻声问:“这种事,你觉得是寻常事么?”

    “不是啊。”碧君道,“蒋家就不一样,从太夫人、我婆婆再到我们这一辈,都没有收妾室的男子。门风是这样。可程家不一样啊,虽然历代当家的人成亲都很晚,却都有妾室。最少的,就是你公公了,只收了一个。”

    “哦。”怡君竟笑了,“蒋家的男人个个都是最长情最深情的男子,程家出不了,都是那等货色——你是这个意思。好,我明白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碧君到此时也发现,自己有口无心地伤到了妹妹,忙忙解释道,“我跟我相公……从头到尾,你都是知道的,自然不似寻常夫妻。”

    “嗯。”她与程询,是寻常夫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成了夫妻——真难为姐姐了,到现在仍旧这么认为。

    “怡君……”碧君瞧着妹妹神色恍惚,不由慌乱起来,紧张的去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不舒坦?”

    怡君柔和一笑,“没有,没不舒服,我很好。”

    很好,特别好。

    “那……”碧君眼含期许地看着怡君。

    怡君再次扶额,用尽最后一丝耐心,柔声道:“我心里乱糟糟的,现在真拿不准主意。你还是把这件事跟姑母吧,听听她怎么。明日你再来。别心急,好么?”

    “好。”碧君想一想,别无他法,只好照着妹妹给出的章程行事,随即起身,“那我这就回去。”

    “我就不送你了。”怡君摆一摆手,扬声唤吴妈妈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