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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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肖凤台已经很久不向肖致中谈论自己的生活,音乐节后不久,来自父亲的礼物依旧如期而至。一天放学回家,肖凤台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块崭新的机械表。

    手表盛在一只柚木盒里,垫着黑丝绒内衬,精钢表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肖凤台端详着表盘上互相精确咬合的齿轮。钟表是工业革命时期资本利用效率提高的象征。为什么在电子计时器深入千家万户的时代,还会有人为这种玩意儿花费巨资。

    父亲的新秘书功课不足,他从不戴手表。肖凤台开始怀念前任秘书和他们之间达成的长期友好协议,那位过于美艳的单亲妈妈把父亲给她的礼物经费同他三七分成。

    最终他什么都没做,主要还是不想让肖致中自作多情,以为自己有多在乎他的关爱。

    他没想到肖致中会真地把这事放在心上。晚餐时肖致中难得留在家,他在开动前向肖凤台举杯致意:“干得不错。”

    肖凤台没有回敬,董事长日理万机,时间宝贵,从不漫无目的耽于家庭生活中。

    一片难堪的沉默,肖致中依然自顾自了下去:“集团子公司港交所分拆上市,下周我会以你的名义办一个型晚宴,见见潜在基石投资人。”

    “既然借了你的由头,我会让你独奏一曲,之后正式将你介绍给外界。”他话时的神态像是帝王朝见群臣:“好好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肖凤台吞下一口牛排:“我不去。”

    肖致中对他的抗拒不置可否:“明天放学准时回家,裁缝来量尺寸。”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不会出席。”肖凤台咣当一声将刀叉仍在桌上:“我吃饱了。”

    他回到房间,嘭地一声掼上门。书桌上,柚木盒仍向天敞口,机械表端坐天鹅绒内衬,表针指向八点一刻,像一个歪斜的,不怀好意的嘲笑嘴脸。

    肖凤台并无任何音乐理想,也时常在各种半正式场合表演,做一枝壁花点缀肖致中几近完满无暇的形象。肖致中不懂琴,他所邀请的观众通常也不懂,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肖凤台有时故意拉错几个音,看一群西装革履的大人物故作姿态地鼓掌,心中无限嘲讽,无限快乐。

    肖致中的形象关乎集团的利益,肖家——肖凤台母亲的家族——是集团的控股股东,维护肖致中的形象就是维护母亲的遗产。起初他非得这么自我催眠才能拿起琴弓,渐渐地习惯成自然,甚至从中找到了乐趣。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演奏,他的音乐因为蒋桐而赋予了一种更加清白,更加浪漫,更加崇高的意义,曾经的习以为常因此变得难以忍受。

    他闭上眼就能回到演奏厅,蒋桐的轮廓在黑暗中清晰可见。他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望着他,只有他。肖凤台可以为那样的目光做任何事情。

    一周后,晚宴当天,他背着提琴,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蒋桐在操作离心机时接到肖凤台的电话。

    “你在哪?”少年听上去气喘吁吁,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实验室”蒋桐下意识回答,随后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果然在加班。”电话那头,肖凤台朗朗地笑起来,笑声中带有某种胜利意味:“我在你楼下。”

    肖凤台不期而至令蒋桐又惊又喜,且惊大于喜。他匆匆跑下楼,看到肖凤台坐在大楼台阶上,身边放着琴盒。西装外套被他扔在台阶上,他背对着蒋桐,衬衫被汗水洇湿,显露出两道蝴蝶骨纤薄清晰的曲线。实验楼透出被窗棱整齐切割的灯光,一个个拉长变形的晕黄菱形投射在他后背上,像是颜料蘸多了水,光泽暗了,取代以泛着潮气的暧昧的混沌。

    “Keh”蒋桐听见自己叫他的名字。他感到喉咙发紧,四肢却麻木着,好像肉体已经在溽热的南洋傍晚融化,只有一团纯粹的精神凝结在空中。

    肖凤台转身起立,正面望去,整个人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他拎起琴盒,将昂贵的西装外套一把抓到手上,冲蒋桐随意挥了挥:“晚上好。”

    在蒋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步跑下楼,接过肖凤台手上的外套和提琴盒。羊毛精纺面料抓在手上,一种顺滑细腻的重量,能够将衣物主人的身形修饰得笔直挺拔,可惜在坡岛夏季室外无异于一层贴身桑拿。

    但没有人会傻到穿着这么一身在户外跑马拉松。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场合,四季室温维持20度,衣物已经不再需要有任何基本的功能性用途。

    蒋桐眼皮一跳,还是决定以静制动,陪肖凤台把这出戏演下去:“抱歉,我以为这周中文课已经取消了。”

    “没什么可道歉的,确实是取消了。”肖凤台干脆道。他跳下三级台阶,牛皮鞋触地,咔哒一声脆响。

    他自顾自迈开步子,像是笃定蒋桐会跟来,而蒋桐也确实匆匆赶上了他。

    “带我逛逛学校”他们沉默地走了一阵,肖凤台突然道:“也许我会在这里念书——谁知道呢。”

    你当然不会。蒋桐心道,仍然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

    肖凤台到来的时间不凑巧,周末傍晚,学校最受欢迎的博物馆与图书馆都已经关门谢客,s大多是新建建筑,千篇一律玻璃幕墙与流体弧线构造,在深蓝夜色中如一座座海底水晶宫,一时惊艳,看多了渐渐乏善可陈。蒋桐在要紧处讲解几句,肖凤台很配合地点头附和,只是神色寡淡,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学校不大不,肖凤台兴致缺缺,蒋桐乐得浑水摸鱼,草草逛一圈收场。学校出口处与临海公园相接,他在公园入口给肖凤台和自己买了两杯冰咖啡。肖凤台将杯壁贴在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里很好”他一本正经道:“我要留在新加坡念书。”

    蒋桐提出温和的反对意见:“我想你可以申请到排名更好的海外学校。”

    肖凤台嗤笑:“排名是杂志社办来骗钱的。”

    “其实归根结底,上哪所大学,上不上大学,对我来没有区别。”他收敛笑容,郁郁道。

    “我恨他。”他没头没脑地,下颌绷紧,将牙齿咬得吱吱响:“我恨他总是赢,恨他总是能掌控一切。”

    看来是跟家里闹别扭了。蒋桐了然,心里一松。青春期少年处于叛逆情绪中短暂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就连循规蹈矩如他,也在高中时借口学校补习,深夜在外游荡不归过——网吧他嫌没意思,酒吧又不敢去,最终只是骑车一圈圈地绕马路,骑累了也就回家了。

    “我不想教,但父母的决定——尤其在你这个年龄——大部分时候是正确的。”蒋桐温和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也许比起和长辈正面冲突,尊重他们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意见,慢慢地让时间服他们,效果也许会更好。”

    “我早就过了青少年叛逆期。”肖凤台不耐烦道:“你大概从来没谷歌过我父亲的名字。”

    蒋桐仿佛没感受到他言语间的尖锐:“学者的职业病是过度研究自己的生活,这对自己和身边人都没有好处。如果他身上有任何我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会有人来告诉我的。”

    “是个好习惯,只是令你错过不少生活的乐趣。”肖凤台赞许地点点头:“我懒得讲,但你可以回去查查看。”

    “这是一个很长,很精彩的故事。”

    “他的人生同我没有关系”蒋桐轻声道:“我只在乎这世界与我有关的部分——很的一部分。”

    “既然你懒得讲,那就并不重要。”

    肖凤台停下脚步,蒋桐比他高两个头,他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睛中倒映着水一般的月光。

    “蒋桐”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几乎要淹没在树叶的沙沙轻响与远方的海涛中。

    “你经常和人这样深夜谈心吗。”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很调皮,他的嘴唇是这么红,这么丰润吗?蒋桐有些失神,他要用全身的力气压抑住自己的左手,阻止自己抚摸少年的下颌。

    “和朋友有过几次,作为老师,和学生谈心还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的回答。奇怪的悬浮感又回来了。

    “兼职老师。”肖凤台低声道。

    他们离得很近,太近了,近到蒋桐能够看清肖凤台脸颊上冰咖啡留下的水滴。月光与灯影被树影切割,变换流动的阴影令肖凤台的神情增添一种不可的隐秘与严肃。

    指尖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蒋桐浑身一颤。肖凤台拉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