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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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凤台的动作很轻,很心。他握着蒋桐的手,像捧着一个梦,一片雾。蒋桐没有动,他能感受到少年的手指在颤抖。

    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语言。一股隐形的力量压迫后脑,蒋桐无可避免地低下头,与肖凤台目光相接。他们离得确实太近了,近到蒋桐几乎能看到肖凤台瞳仁中的自己,一个比例扭曲的,黑幢幢的人形轮廓。像寄生在少年人身体里的一个游魂。

    轮廓阴郁地盯着他,催促他有所行动。一个秀美纯真的少年人,生于巨富之家,前途光明,却对他不可理喻地着迷。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把将肖凤台搂入怀中,粗暴而渴求地亲吻他的嘴唇像旅人渴饮沙漠中的甘泉。他知道肖凤台将毫无反抗甚至沉浸其中。浸泡在奶与蜜中发育成长的身体,是不是特别柔韧而润泽?

    蒋桐已经习惯了承担责任与谦让,他对此并无异议,却并不代表他乐在其中。肖凤台是蒋桐独享的盛筵,少年人第一次的恋爱,像夏天新熟的李子,清冽甘甜,汁水充盈,回味悠长。谁能够不眨眼地拒绝?

    他甚至可以成为一道阶梯,一根蒋桐期盼已久的藤,将他从沉重的,污浊的,充满着计算与辛苦忍耐的生活中连根拔起。蒋桐毫不怀疑,肖凤台在见识到更加广阔的花花世界后,很快就会厌弃自己。而在此之前,只要他心一些,耐心一些,他有信心体面地结束这一段关系,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是蒋桐二十一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好运,上天对他所经历过一切艰难的补偿。

    快回握住他的手,扔掉该死的咖啡,你也喜欢他,你爱他。

    肖凤台的目光越亮,蒋桐的轮廓便越清晰。那的,畸形的黑色人影住在少年人形状美好的杏眼里,恶狠狠催促着。

    反正你本来也喜欢他。快,快动起来,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蒋桐却一动也动不了。

    一切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像快进镜头般闪过很多画面,初见时肖凤台傲慢的微笑,舞台灯光亮起,琴弓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妹妹拿到ipad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母亲浮肿苍白的脸颊,昏黄灯光映在肖凤台纤瘦的脊背上,巨幅泰坦尼克海报,裴璟严苛审视的眼神。

    “理性思考能力是你同肯尼亚大猩猩的唯一区别。”

    他挣脱了肖凤台的手。

    “太晚了,我叫车送你回去。”他作势掏出手机:“或者你要家里司机来接?”

    肖凤台扭过头,蒋桐的轮廓从他眼中消失了。

    “不用家里司机来接,车钱我下次……我单独给你。”肖凤台反复深呼吸,他声音中的哽咽因此几乎微不可闻。

    “请把琴和外套给我。”

    谢天谢地,电召出租来得飞快。蒋桐想替肖凤台拉开车门,少年长腿一跨,先他一步拉开车门钻进车中。他急迫的样子几乎有几分滑稽,仿佛车外的世界正处于纷飞战火中,而出租车其实是艘驶向美好未来的诺亚方舟似的。蒋桐连再见都没来得及,出租车便一骑绝尘,消失在路的尽头。

    蒋桐在充斥汽油尾气的烟尘中感到一丝混杂着痛感的快意。他真心实意感谢裴璟,并由衷为自己骄傲。这是一个正确的,高尚的,典型蒋桐会做出的决定。虽然一度险些沉沦,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及时悬崖勒马,从而验证了自己本质上的无私与善良。

    将被捏爆的咖啡杯扔进垃圾箱,走进公共洗手间冲净满手甜腻的棕褐色液体时,蒋桐内心最后的一丝痛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凤台回到家时,晚宴已经结束了。大厅中只有几个仆人沉默有序地忙碌着,取下装饰鲜花,天鹅绒布缦与客人们四处随意放置的高脚酒杯。

    “先生已经回房休息了。”管家告诉他,笑容亲切尊敬得一如既往:“您如果还没吃饭,厨房里随时备有宵夜。”

    肖凤台在内心松一口气,不会承认自己一路都在计划如何应对父亲。有那么几分钟,他对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的恐惧甚至压倒了表白失败的沮丧。

    警报解除,蒋桐的脸又浮上脑海。他温和了然的笑容,宽恕的眼神,仿佛肖凤台是个懵懂而未通人事的孩子,而童言是一向无忌的。

    肖凤台想自己应当痛哭一场,撕碎所有蒋桐留下的教案,一股脑扔出窗外去。但他太累了。短短几个时,他背着提琴翻墙逃跑,又空着肚子同蒋桐整晚在校园中游荡,经历了剧烈心动的瞬间与被拒绝后的伤心失望。肖凤台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饿与困,此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困压倒饿,他卸下琴盒,一头栽倒到床上。一夜无梦。

    接下来几天,肖凤台努力把自己的日程排满,以至于没时间考虑蒋桐。事已至此,中文课是上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应当尽快同蒋桐解约。如果继续频繁缺课,迟早会引起父亲的注意。

    但这一纸合同,是他与蒋桐之间唯一与最后的联系。

    人在心烦意乱时,往往会粗心大意,对周遭世界的细微变化懵然不觉。直到学校乐队排练当天,肖凤台才发现,他的提琴不见了。

    卧室里没有,书房里没有,到处都没有。母亲留给他的琴,就这么从房子里蒸发了。

    “我的琴呢?”他冲下楼,找到负责扫卧室的仆人:“我放在卧室一直没动过,你把我的琴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知道。”姑娘低头嗫嚅,心虚一目了然。

    肖凤台的漂亮面孔在极度的愤怒与焦虑中扭曲:“实话!你以为只有肖致中能解雇你吗!”

    “这是帕格尼尼拉过的琴!如果出了差错,你一辈子都赔不起。”他威胁道。

    “拿去先生的书房了”女孩吓得眼眶通红,慌忙道:“是先生让我拿的,他不用告诉您。”

    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入大脑,肖凤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比晚宴临场逃脱更愚蠢,更严重。

    肖致中没有当场对他发作,并非一反常态,对他轻轻放过。他是过于愤怒和失望,以至于不屑花费精力训斥他。肖致中是下了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把柄捏在别人手里,硬碰硬只有鸡飞蛋。肖凤台竭力压抑着情绪拨肖致中的电话。

    无人接听。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拨通了肖致中的秘书。

    “我要跟肖总话。”他干巴巴道。

    “Keh你好!真不好意思,肖总现在开会。”女秘书的声音比平时高出八度,充分表达出她试图讨好肖凤台但无能为力的状态:“方便的话可以留言给他么?我会转告他的。”

    “我有话要跟他”肖凤台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他是故意晾着我。你转告他,我知道自己错了,希望他能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如果他还是不肯和我聊聊”他顿了顿,心一横:“我能出走一次,就能走第二次。”

    听筒那边安静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肖凤台屏住呼吸。

    “你就是这么道歉的。”肖致中深沉磁性的声音中夹杂讥讽。

    “我知道错了。”肖凤台低声道:“我不该承诺出席晚宴又临阵失踪,我已经意识到在这种重大场合,我极不负责的行为给您,给肖家和集团都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我以我的人格保证,绝不会有下次类似的事情发生。”

    “对不起,爸爸,我错了。”

    在拨通电话前,肖凤台很清楚,自己破例向肖致中低头认错,只是一种策略性的暂时行为。然而到最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眼眶发热,哽咽了起来。

    “如果晚宴当天,你能有这种觉悟就好了。”一阵沉默后,肖致中平淡道:“你明白得太晚了。”

    “我知道你电话为了什么,我的答案是不行。”

    “为什么?”肖凤台条件反射地问道。

    “因为琴已经不在新加坡了。我的一个演奏家朋友在办全球巡回演出,需要一把好琴。我答应借给她一年。”

    “你应当早告诉我的。”他甚至听上去有些惋惜:“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一把瓜纳里,会更好地物尽其用。”

    “你怎么能这么做!”肖凤台愤怒地高声道:“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而你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儿子!”肖致中厉声道:“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太让人失望了。”

    “我要告诉奶奶”委屈,惊痛与愤懑席卷了肖凤台的大脑,他开始口不择言:“这是奶奶留给妈妈的琴,妈妈又留给我……她不会允许你这样对待我的。”

    “你奶奶只会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痛骂你”肖致中冷笑:“我毫不怀疑,如果我生出第二个继承人威胁你的地位,你奶奶会想方设法把我和那可怜的东西一起暗杀。但一把提琴?算了吧,我可以和你赌,如果肖夫人知道你干的傻事,她会把提琴直接卖掉,再罚你一个月禁足。”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最近实在是得意忘形得厉害。”肖致中冷冷道:“想清楚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不错,我的位子迟早是你的。但你能坐上这位子一时,却不一定能坐稳一世。”

    咔哒一声,听筒传来冰冷的女音提示,肖致中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