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手机闹钟响了三遍,两人才爬起来收拾残局。肖凤台初历人事,骤一起身腿软得差点站不住,只能被蒋桐半托半抱地送到浴室由里到外清洗了一回。
送他出门时,蒋桐还放不下心:“自己一个人下楼没问题吗?”
肖凤台摆摆手:“没事,你回去吧。”
他脚步轻快地走进电梯,头发刚刚吹干,蓬松柔软,随着动作一颠一颠,显现出罕见的符合年龄的活泼可爱。
蒋桐站在窗边,从拉起的窗帘缝隙中向外望,眼看着肖凤台走出公寓楼,钻进早已等在楼下的轿车。上车前,肖凤台似有所感,回头仰望公寓。没有找到蒋桐,他却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甜蜜的事情,低头抿嘴笑了笑,才开车门坐了进去。
蒋桐一直注视着肖凤台的背影。直到少年所乘坐的轿车消失在路尽头,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脸上也挂着微笑。
他应当坚持到肖凤台成年的,送一份精心准备的昂贵礼物,也并不是为了骗少年情动之下以身相许。是肖夫人的影子在他心里生了根,令他生出妄念,生出含有杂质的占有欲。
她不是看不起他吗?看不起他,以至于连厌恶和鄙视都懒得遮掩。她想尽办法把他从她的宝贝孙子身边驱赶,仿佛他是什么有毒的致病菌。然而她细心呵护的宝贝孙子自己从无菌仓里一次次溜出来,用湿润的眷恋的眼神望着他,亲吻他,抚摸他,求他占有他。
他毫不怀疑自己对肖凤台的感情。可是当两人一同攀上情欲的最高峰时,蒋桐一片混沌空白的内心电光火石般划过一个想法——要是现在能电话给肖夫人就好了,好让她听听肖凤台的喘息呻吟,听听他是如何在他身下求欢。
他轻快的心情维持了整整一天,直到方大勇深夜来电。
宋依依的发作很突然。头一天中午,她还吃了一碗蒸蛋羹,半碗米饭,半个窝窝头,下午和蒋蓓出门在街心花园转了一圈。可能在外面吹了风,第二天她出现轻微的感冒症状,食欲不振,吃了感冒药便躺回床上休息了。晚上方大勇特地给她熬了清粥,她还没喝上粥,先因为呕吐与剧烈抽搐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进院做检查,癌细胞已经蔓延到脑部,医生委婉暗示,家里人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没有道理啊”方大勇在电话里惶惶然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昨天还好好的,能吃能睡的大活人,怎么今天就进icu了?一定是医院弄错了……没有道理啊!”
蒋桐在绝望中感到一丝荒谬——癌症进展如果有道理可循,又怎么会是绝症呢?
“您先冷静,医生肯定要把最坏的情况先讲清楚,事情未必有那么坏。”蒋桐强自压抑着安慰方大勇:“化验单拍一份麻烦您发给我,医生现在开了什么药?住院费交齐了吗?”
“好,好的”方大勇被他迎面而来的一连串问题砸到结巴,才想起电话的初衷:“桐桐,你手头方便的话,能不能转叔叔一万块钱?”
蒋桐一愣:“之前的钱已经花完了?”
方大勇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虚弱:“这不是之前你妈妈眼看着好了,她自己主动跟我提的,你寄过来的钱一半存在理财里赚点利息,再拿部分出来给给蓓蓓报补习班。理财存了定期,一时半会取不出来……”
蒋桐不出话,缄默的压力顺着电话线从马六甲海峡一路传递到华北平原。方大勇自知理亏无法,只能强撑着解释:“桐桐,叔叔这次糊涂了,你以后怎么批评叔叔都行。现在医院大夫等着看收据,不交钱好几个自费药不给。”
“我现在就钱”蒋桐冷冷道:“麻烦您把之前过的化验单和医生处方尽快拍了发过来。明天我就订票回北京,有事见面。”
蒋桐坐早班飞机回北京。行程仓促,他穿一件单衣就上了飞机,走出机场瞬间感觉自己从头到脚泡在冰水里,冷空气粗粝呛鼻,呼吸之间连胃都冻得发痛。
冷点也好。终于坐到开足暖气的出租车上,失去知觉的四肢在刺痛中渐渐恢复作用。蒋桐把车窗开了一道缝,烈风汹涌灌入车中,呜呜作响,像锋利的刀刮着他的脸,把一路飞机颠簸的混沌困意刮得干净。
天空阴霾密布,淡灰色浓云背后,轮廓不甚清晰的太阳发出苍白的虚弱的光,一个典型的北方冬日正午。路两旁挤挤挨挨着形状抽象的玻璃幕墙大楼与上世纪遗留的苏式建筑,形状各异的高楼矮楼一律蒙着厚厚的灰土,显得没精采。
到了医院先去看宋依依。人还在icu里,蒋桐只能隔着玻璃探视。女人瘦得脱了形,身上各处插着管子,颜色暧昧混沌的液体同时注入同时导出,在视觉上产生喧宾夺主的效果,越发显得她瘦干枯,是一具毫无生命力的行尸走肉。
方大勇在旁边声道:“昨晚入院了镇定剂,现在还没醒。大夫情况只要血板稳定下来,明天就能出icu。”
他话时眼睛瞥着别处,依然不敢看他。蒋桐没时间责怪他,期末考试季将近,学校里的事情已经堆积如山,他匆忙请假,定了明晚的机票回新加坡,甚至来不及看到母亲醒来。
在北京的几十个时里连时间都是模糊的。和主治医生交流敲定下一阶段治疗方案,办医保手续,补缴住院费,又从老家联系了亲戚过来帮忙看护——方大勇作为家里唯一经济来源还要继续出车,一天里能在病床边坐两个时已经不易。还有宋依依要用的血板,人血白蛋白,美国进口的靶向药,升白针,全是医院要么缺货要么不进的东西,逼得蒋桐和方大勇兵分两路,在医院附近的药店一家家搜刮。
还要安抚蓓蓓。宋依依深夜发作,女孩被惊醒,目睹继母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可怕形状,吓得脸煞白,一双大眼睛里满盛着惶恐。她攥着蒋桐的衣袖,心又心地询问:“阿姨很快就会没事吧?”
她虽然懵懂,却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知道这个家里真正掌舵的人并非自己的生父,而是平日里远走他乡求学,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哥哥。
“天塌下来有哥顶着呢”蒋桐揉揉她的脑袋,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半路捡来的妹妹:“你只管好好学习,考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凌三点,蓓蓓已经睡了,方大勇在医院陪床,蒋桐自己坐在桌前,桌上摊着颜色各异的存折与银行卡。
不算此刻栖身的这套房子,家里能动用的现金加上蒋桐的存款尚算客观,运气好的话,也许不借外债也能挺过这一次发作。
然而宋依依起病凶猛,用钱的闸门开,长此以往,这一点积蓄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连续两晚没睡,蒋桐的后脑勺仿佛被人用锤子不规律地敲击着,将不存在的钉子一根根扎进脑仁深处。明明只在下飞机时随便吃了点东西,喉咙口此刻却一阵阵地泛着恶心,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存折上铅印的黑色数字在眼前忽大忽地扭动跳跃着,刺得他眼睛酸胀,几乎要流出泪水。
从机场到医院的路上,他收到了第一封拒信。
蒋桐一共申请了五所学校,三所顶尖私立学校,两所保底的公立学校。他自认为是个谨慎保守的人,在选校时秉承完全客观理智的心态。裴璟与他商量写ps时,用圆珠笔啪啪点着申请名单上最后一所学校的名字,眼睛里的鄙视与不解一览无遗。
“就算拿来保底也太过了”那时候他似乎是这样对蒋桐的:“除了奖学金多没有任何资源优势,作为一名学者,选择这里等于慢性自杀。”
然而,就是这所位于中部的公立大学,最先寄来了拒信。
他连慢性自杀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窗外寒风呼啸,将玻璃吹得砰砰作响。蒋桐不是矫情做作的人,在万籁俱寂的孤独的深夜,他突然感到一阵罕有的伤心。
人生为什么这么辛苦,这么艰难呢。他已经很努力,很拼命地生活了。不是天道酬勤吗?不是好人一生平安吗?为什么上天连从指缝下漏一点运气给他都不肯?
事情已经发生,情绪于事无补。他开手机,想把坏消息告诉裴璟,明天商讨下一步对策。本校的研究生计划还没有截止,就算再怎么踏空,在顾教授手底下捞个硕士还是容易的。最坏的情况无非刷两年试管,重新攒paper申博。
他极力忽略这计划中的致命缺陷,先不去想读硕的学费要如何筹措。
微信里一排红点可以理解,走得匆忙,他只来得及给今日上课的教授请假。肖凤台的头像在联系人列表的第一个,看到触目惊心的未读信息数,蒋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整天没有联系他了。
双方都是性格爽快的人,不像一般异性情侣,恨不得时时刻刻通过现代通讯方式粘在一起。即便如此,不招呼就失联一天也有些过分了。
肖凤台最后一次试图联系他的努力发生在凌一点,一个未能接通的语音电话。
“家里临时有事,人在北京,没来得及看手机。明天就回来。对不起。”
拇指在发出键上摩挲,他想了又想,删掉了道歉。一鼓作气发出消息,蒋桐直接退出聊天记录,不去看肖凤台白天发出的两位数未读消息。
这是完全没道理的迁怒与捕风捉影的怀疑,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虽然皮肤松弛,晶体混浊,但肖夫人的眼睛轮廓与肖凤台其实是很像的。一样细窄的双眼皮,眼尾上翘,是多一分过于妖娆而少一分失之平淡的美好弧度。肖凤台的头像是一张随意到过度曝光的风景照,蒋桐却仿佛能透过风景照看到少年本人,看到他因为负气委屈而红通通的双眼。往日里他无法抵抗这样的眼神,然而现在他忽然看清,肖凤台的眼睛背后还藏着另一双眼睛。肖夫人笑得胸有成竹,他们分手时,她安闲而自信地,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蒋桐从不相信她隐晦的威胁,但也许是拒信来得太快,太不合常理,他引以为豪的逻辑思考整个崩坏了。难道肖家真可以把手伸到太平洋对面的中部的无名大学?肖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写匿名信?向他的推荐信撰写人抹黑他?还是更加直接粗暴,把原本给他的“酬劳”捐给学校,用钱堵住他向上攀爬的通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睡一觉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蒋桐把存折和银行卡片一张张收好,草草洗漱便躺到床上。他很快入睡,却睡得并不好,梦中有许多刺目的色彩与纷乱的画面,情节却是破碎的。在闹铃声中惊醒时,蒋桐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
几乎,是因为有一幕情景,在他睁开眼的刹那,像是胶卷显影一样,牢牢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是他和肖凤台初遇的时候。富丽堂皇的六角形书房,窗外的碧海蓝天,矜贵漂亮的少年站在梨花木书桌旁,黑眼睛里盛着冰冷的挑衅的笑意。他向他伸出手,五指修长,肌肤如玉,指间的支票在空气中轻轻晃动,像一面白旗。
“也不是不能理解。”裴璟得知噩耗之后的表情很平静:“你明显overqualify了,学校招生处一眼就能自己不是你的first choice。”
蒋桐哭笑不得:“谢谢学长的安慰。”
裴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哪有安慰你,我是在指责你。你的申请策略不对,我给你改ps的时候就过了。”
“我想补申请一个本校的硕士。”蒋桐不想在此话题做过多纠缠:“现在申请顾教授的实验室应该还来得及。假设最坏的情况,我可以先读个mphil,期间一边攒论文一边重新申请。”
“没有这个必要”然而裴璟直截了当断了他:“针对你现在的情况,我有两个建议。第一,北美实验室助理研究员的申请通道还没有关闭,尽快求教授给你介绍几个机会。第二,几个关注生物药研发的药厂还在校招,你可以考虑投投简历。读研究生不现实,你负担不了学费。”
蒋桐一愣。
“你很缺钱吧”裴璟坦荡面对他的错愕表情:“上周你找顾教授请假的时候我正好路过,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为之前的鲁莽态度向你道歉”裴璟没有明,蒋桐却听出他指的是他们的第一次组project。
一向眼高于顶的学长在他面前低头认错,蒋桐不感到安慰,反而产生一种被冒犯的不快:“你不需要道歉,我先前确实态度不端,不应该让私事影响研究工作。”
言下之意,作为实验室同事,裴璟也无权对他的个人生活指手画脚。
然而生活中粗枝大叶的裴璟在关键时刻显现出科学家的精细敏锐,他抱起双臂,上下审视蒋桐。
“你为什么生气?”
蒋桐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裴璟没理他,自顾自道:“你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生活中的龃龉,异地而处,我也会如此。我原谅你的情绪化表达,但你必须要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蒋桐,有没有人跟你过,你的自尊心高到变态的地步。”裴璟肆无忌惮量蒋桐,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怀有中性的探究,像一把手术刀,精确切割他的情绪。
“大家都你脾气好,和你在一起舒服自在,你做事最体贴稳妥,总从他人的角度出发。他们都被你给骗了。”
“你表现出来的样子,是——”他眯着眼寻找措辞:“是一副面具,你享受这种被称赞,被依赖的感觉,所以你不允许事情脱出你的掌控——事情当然会脱出你的掌控,你只要看上去显得有条不紊就行了。”
“你生气了,因为我刚刚从你的角度提出了建议。你心里知道我是对的,但你很生气,很慌张,因为我突破了你的自尊设下的伪装,我所指出的是你还无法面对的现实。你讨厌有人先你一步看透了你处境中的困难。”
“蒋桐”他倾身向前,以颇有兴味的眼神:“你累不累?”
蒋桐笑了:“学长不考虑修个文学戏剧系双学位吗?”
裴璟不以为忤:“你今天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确实冒犯了你。但我必须声明,我很看好你的学术前景——在你摆正心态的前提下。”
“如果我不摆正心态呢?”
“学术道路上的挫折之多远远超乎你的相像”裴璟平淡道:“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按你现在的样子,失败与失望迟早会把你压垮。”
熟悉的钝痛又回来了,一下一下,敲击着蒋桐的后脑勺。
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谢谢学长的建议,我考虑一下。”
裴璟是为他好。蒋桐心里清楚。然而理智和情感无法统一。羞耻感引燃愤怒,愤怒里藏着惊惶,像是在闹市中突然被人扒光了衣服,只想遁地而去。
冷静,冷静。蒋桐在心里对自己。裴璟是实验室二把手,以后还有的是求他办事的时候,不能在他面前失态。
他压抑的愤怒在另一个人的好意面前终于得到彻底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