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西门辕从来没有这么讨厌一个人。彼时他正在盖碗饮茶,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竟是丝毫不顾及他,就在他这书房里四处翻找,宛如无人之境。
“《周髀算经》,《五经算术》,还有《九章》,这里算经十书倒是都齐全了,想不到堂堂镇国侯,喜欢干的还是这账房先生的营生。”薛昭在书架上点来点去,不时拿下来一本书,翻看其中笔记。
由字观人,一本《史记》上做的集注,字迹宛如孩童,偏生这些算术书上的字迹又极为端正。
西门辕喝茶的次数愈来愈频繁,但这也掩不住他脑门跳的愈来愈快的青筋,他低头看茶盏里的茶叶,似是很无意:“你的事,我已知晓,其实便是你不来,只要那薛家无事,我也是可做到的……”
“想不到侯爷的飞白还有几分今上的风韵。”薛昭还是当做没听到,将手上的书放了回去,她双手交握,眼中笑意却不及眼底:“明明字写得是这般好,女想不通,有的书上的笔迹却仿佛是另一个人,为何不想为人所知?侯爷这字拿出去,必是一大家。”
西门辕满是不屑:“韬光养晦而已。”
“那这厚积薄发,侯爷是已寻好时机了?”
茶盏被放在一边,显然主人的心情不是很好,用力之大,茶水还被洒出了几滴,西门辕道:“你是卫绾那边的人,以我与卫绾的交情,就算她没有选择我,我还不至于连你都容不下,你不用这样试探我。”
薛昭嘴角噙笑:“并非是怀疑,只是我以前便听闻侯爷你是秦王那一派的人,秦王性子也算聪明,若不是绝对可靠,他必不会承认其派系。”言下之意便是西门辕定是与秦王有所交易不为卫绾所知。
而西门辕只是掀了掀眼皮:“我上那雪山之前,曾被指为秦王伴读,这是秦王要求的。”
薛昭倒是没听过这件事,一时间竟有些讶然。
“你要是想从我身上找些东西让卫绾与我生隙的,还是不要想了,当初是秦王看上我的,我可没答应他。”西门辕又道:“这件事,卫绾也知晓。”
“侯爷身份尊贵,想不到这自称也那么平常……”
“怎的,寻隙不成,这又想夸赞起我了?不敢不敢,本侯做这侯府的庶子久了,待得熬死了父兄,那一身尊贵气度还真是学不来。”西门辕把玩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语带讽刺:“你到底所欲为何,若是无事,还是从哪来便从哪去吧。”
薛昭沉吟了会,道:“我只想知道,如今宫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位,是晋王还是齐王。”
西门辕把玩扳指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的声音不再虚弱:“这消息,你是从哪听来的?”这口气寒肃,似是薛昭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他定是会将薛昭杀人灭口一般,但这样也佐证了薛昭的想法。
薛昭道:“是盐榷法。”
“只是盐榷法?”
薛昭点点头:“我……阿兄在崇文馆曾听过众学士商议过此事,须知天下之初,便是铸币之权,官民皆可为,后来民间铸币成色常有不足,才统一了来,这盐铁之事收为官营,初时也是因着强敌犯境,国库不充裕,只是渐渐成了俗规,时到今日倒是无人再提了。铸币之事为官家所辖,起始便有数位大儒争辩,此举是否是与百姓争利,后来提了百姓太富,而国库空虚,此为本末倒置,此论才有所罢休,可天下本就只有十分利,官家先是取了一二,后又取了五六,七八之间,百姓还可苟且偷生,但□□之数,一旦逢上天灾人祸,便是蚁命贱如狗,官逼民反而民不得不反。”
“今上老而昏聩,却是求得安稳唯恐出错,重用刘琦,定非今上所为。”
西门辕这才正眼看了薛昭:“你倒是好计较。”
“既然你已知如此,不妨就猜上一猜,你是这晋王还是齐王?”
薛昭皱了眉:“这话,是我问侯爷。”
“可你猜了又无甚坏的后果。”
薛昭就知道西门辕不会干脆答她,索性就道:“我猜是齐王。”
“哦?”
“齐王,继后之子,深得陛下宠爱,然则刚愎自用,不学无术,为世家所弃,若可能,便是他了。”
西门辕一笑:“狗急跳墙么?猜的差不多,不过此事,晋王,齐王都有所参与。”
薛昭若有所思:“晋王一向只将秦王视为对手,这冒出来一个黄口儿便是抢了他的成果,这般坐不住也不奇怪。”
“不过要是我,秦王于此中也有痕迹,你待如何?”
薛昭想也不想地开口:“不可能。”
“真是自信,你就不想想,秦王如履薄冰这么多年,眼看着可得登大宝,便是你言,被冒出来的一个黄口儿抢了成果,就算这儿是他亲兄长的孩子,皇家之中本就无有多少温情可言,秦王或可服哀太子,但只是他的侄子,他不是圣人,可没有这么宽阔的胸襟。”
薛昭看西门辕的神色,看不出真假。
西门辕冷笑一声:“你既是不信我,又何必问我。”
捏了捏手指,薛昭重鼓了勇气:“那我再问侯爷,我想保长平王平安,可有几分把握?”
“长平王?他居在东宫,东宫属官一应俱全,何须你保他平安。”
“那是因为今上尚在……”
“今上便不在,那三王,无论是谁登位,都不会放过他。”西门辕继续把玩起了手上扳指:“但卫绾不曾与你过么?这皇位是她的,卫绾若登这大位,你这位外甥自是好好的。”
薛昭还要再些什么。忽的屋外一阵骚乱,她看向西门辕,西门辕手拢了袖子,连咳几声道:“不使人通报,除了那位向来礼贤下士的秦王,再无他人了。”
薛昭一时情急:“我可是要先躲上一躲?”
西门辕看了眼书房中那张供他平时休憩的榻,薛昭立时会意,赶紧钻了下去。她背过身去时,并没有看见西门辕嘴角勾起的那一抹微笑。
平稳的脚步声是由远及近,先开口的是西门辕:“秦王殿下……”
“多礼。”王延翰是知晓这位侯爷身子差的,哪里敢让这位起身向他行礼,赶紧在西门辕起身之前扶住了他。
西门辕也就顺势坐了回去,脸上满是不解:“不知殿下驾到,所为何事。”
王延翰不无欣喜:“晋王,齐王把持禁宫已有人察觉,本王正准备让一名御史上折子,此事中,本王只犯了坐视的罪过,但那时本王正是因为盐榷法被父皇驳斥,告罪在家不清楚此事也是正常,趁着众臣攻讦两王,本王不偏不倚,或可占着大义。”
“可晋王手握兵部……”
秦王此时兴奋过了头,哪里还能多想什么:“宫中禁军多有本王的人,若是他们有所异动,本王自当先下手为强。不过此事还是有劳卿,卿虽为本王所亲近,但仅是私下互为知晓,朝中人并不以卿为本王依附,御史奏表后,还需得卿多加慷慨激辞。”
显然是这位殿下觉得西门辕平时做事太少,不堪得这份从龙之功,可是西门辕自从雪山回来就多有异处,他无故也不想放弃,所以才有所计策。
西门辕虚虚一应,倒是一副能为秦王做事实在是荣幸的模样。
两人也没多聊多久。西门辕每几句话就要咳上几声,秦王也是怕被他过了这身病痨气,勉励几句后便是走了。
秦王一走,西门辕就恢复了正常,声音十分之洪亮:“人已走了,出来罢。”
薛昭在里面半趴着腰都快麻了,好大半晌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好在这书房也常常使人扫,所以出来后模样还是往常。
西门辕憋着笑:“刚刚我便是想与你,你这易容的功夫在高手眼里自是难骗人,可秦王只粗通些弓马,是看不出你原本模样的,可是不待我,你就钻了下去,可不是我的错。”
薛昭还能什么,她拍了拍身上的灰,默不作声。
西门辕少见地多言起来:“你还是用你本来的模样,现今这样子我看的不舒服,反正三王一战就在近日,那之后,也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薛昭并没有答话,而西门辕见了,忽然站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块象牙制的牙牌丢给薛昭道:“你从前为陛下亲卫,若是不用从前那副模样,是进不了宫的。”
上刻雨燕,薛昭一眼便看了个清楚。但象牙所制,只有指挥使才可用。
“你若是需要了结什么,这个可是能帮了你大忙。”西门辕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薛昭想不到西门辕这个人竟然这么懂她,她将这枚牙牌收在怀里,向西门辕作了一个揖:“多谢。”
“还是快些去吧,要是让那把老骨头知晓我这个继任的指挥使将他的性命视作儿戏,怕是到时候进了棺材还是会爬出来找我算账的。”
西门辕自个儿给自个儿添了茶,啧了一声,似是很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