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二合一【十一】 ...
待到秦淮河上再看不见半点烛光,依偎在一起的少年男女才从将画舫靠到河岸边,比赛似的运起轻功,你追我赶着回到了客栈内。
客栈大门已然关闭,掌柜的早早回房休息去了,只留下两个年轻的伙计在大堂内值夜。
昏暗的烛光下,满面疲惫的两个年轻人此起彼伏的着呵欠。一人装模作样的擦了擦木桌,擦着擦着,忍不住将上半身趴伏在木桌之上。另一人强撑着不闭上眼睛,头一点一点的,整个人差点没摔在地上。
就在两人撑不住要阖上双眼之际,静悄悄的客栈里突然响起了吱呀一声,一个人影在大堂内一晃而过,径直上了楼梯。
守夜的年轻人揉了揉眼睛,仔细瞧了瞧大堂,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忍不住戳了戳自己的同伴:
“哎,刚才是不是有个人过来了?”
“哪来的人,大门都是关着的,你魔怔了吗?”
“可是窗户……不对,你不觉得大堂里少了点什么吗?”
“就你疑神疑鬼的……我怎么……怎么好像少了盏灯?”
完这句话,两个伙计齐齐抖了抖身体,再无半分睡意,下一刻他们默契的靠在了一起。
李玥蹲在二楼看着伙计们惊慌失措疑神疑鬼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她举着从大堂顺来的油灯,轻手轻脚领着阿飞走上三楼。
虽然定下了两间客房,在李玥死缠烂之下,阿飞还是和她住在了同一间。
少女手脚麻利毫不停滞的脱去外裙,她正准备脱去中衣时,眼角余光却瞥到少年背对着自己,双耳通红的坐在圆凳上。她轻咳一声,径直朝着少年跳过去,双手环住了少年的脖颈,在对方耳畔轻笑道:
“不是好一起休息吗,你反悔啦?”
少年明明生了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孔,此刻看起来却像个被欺负的太狠又不舍得反抗的大型犬科动物,他低垂着眉眼,结结巴巴应道:
“并非如此,我……你还未……不……”
“我还未什么?你莫非嫌我穿得太多?”
知道少女又在逗弄自己,少年干脆闭口不再反驳,少女顺势挽住少年的胳膊,硬生生将后者拽到床边,旋即松开手指着床铺:
“要么你自己乖乖爬上去,要么我……”
李玥没把后面的话完,她的手已经拽住了自己的中衣衣领和腰带,只需稍一用力,便会露出里面的亵衣。
阿飞实在拿李玥没办法,他乖乖脱掉了外袍,中衣仍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不等李玥再“威胁”些什么,他已经老老实实钻进床铺,闭上眼睛紧贴着内侧墙面躺下,还死死将铁片剑抱在怀里。
李玥挑了挑眉,没舍得再欺负自家童养媳,干脆的睡在了床铺外侧。半个时辰后,李玥感受到身旁少年的呼吸声趋于平静,她偷偷抽走铁片剑,如游鱼般滑进对方怀中,牢牢环住了对方的腰部。
两人回到客栈已是差不多丑时将尽,寅时将至,等到天已大亮,也只是过去了两三个时辰。阿飞一向醒得早,在发现怀中铁片剑不知何时变成李玥时,他不再像过去那般慌乱不安,而是轻轻地在后者额头上亲了一下,搂紧了后者的腰。
因为有阿飞在身边,李玥最近的睡眠质量非常有保障,她坦然睡到晌午,对着不知醒来多久的阿飞道了声早,而后睡眼惺忪的坐起来,长长的了声呵欠。
少年正欲越过少女起床穿衣,少女一个骨碌翻身站了起来,利索的套上长裙,接着转回身,仔细地整理了一遍少年的外袍。
李玥的一举一动无比自然熟稔,就好像她之前已经重复做过千百遍,看不出半分异样来。
阿飞抿着唇看着李玥从腰带整理到衣襟,待后者随着动作仰起脸时,他犹豫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根乌木发簪,想要插在少女的发髻里。
少年的视线在少女的发髻上来回流动,在瞥到到对方那名匠所制价值千金的发环时,他又慢慢缩回手去。少年的异动不出意外被少女所察觉,她看着少年手中样式简朴毫无毛躁的乌木发簪,抬手朝自己的发髻虚虚一指,莞尔道:
“送人礼物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
阿飞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他本想解释,是自己的做的木簪太过寒酸,配不上出身富贵的李玥。可是看到李玥眼眸中满满的期待时,他骤然又想通了。
少女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娇生惯养,她同他一样,自幼也是生长于荒野之间,并且从来不曾失去最初的面貌。
收礼的人都未表示过不满,送礼的人再一味推脱,也实在不像话。
阿飞弯起唇角,轻轻将乌木发簪插在李玥发髻上,后者伸手在头上试探性的摸了摸,随后踮起脚,飞快在前者唇上啄了一下。
少年男女双手交扣,视线交汇在一处,同时笑出声来。
昨夜睡的太晚,今日起的迟实属正常现象,因此李玥推迟了离开金陵的时间。她同阿飞一道整理了些金陵特产,随着商队捎去保定大宅和朔州城长龙商铺总堂,又准备了些糕点干粮,准备在路上吃。
左右后面也没什么不得不回家的节日,离新年更是早得很,想到薛冰留信提及在京城设宴款待自己,李玥了个响指,扔掉了一开始的回程计划,和阿飞一起驾着马车驶向汴梁。
汴梁城又称开封府,素有七朝古都之美誉。两辈子加一起,李玥都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古代权力中心,她的心中固然有着期待,可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不安。
这股不安在马车驶入开封地界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天已转秋,夕阳透过晚霞在山林间洒出几许碎金。看着漫山遍野颜色各异竞相绽放的菊花,哪怕风中隐约透露出几分凉气,李玥依旧舍不得坐进车厢。
少女斜倚着少年坐在车辕上,一边吟着几首记不清原作者的歪诗,一边嗅着若有似无的清香。山野风光太过美好,虽然离京城还有着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程,她一点儿不急着在宵禁前进城,反而催促着阿飞找一处平坦之地露营。
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在外露宿,再加上江湖与朝廷一向泾渭分明,开封城附近也鲜有绿林人士,两人都有武功傍身,轻功也不错,倒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上风之地停下马车,还未等阿飞拴好马绳,李玥已如乳燕投林般奔进了花丛之中。
看着徜徉在花海中恍若蝴蝶般翩翩起舞的少女,少年的心底荡漾开一抹涟漪,他带着自己并未察觉到的笑容,清理着营地附近的枯枝败叶,自觉地捡拾着柴火,时不时朝少女所在的位置瞅上几眼。
随着两人距离渐渐拉开,阿飞无意间在与李玥居身的花海截然相反的方向发现了一窝兔子,至少有五六只,个个膘肥体壮,显然是屯足了粮食和肥肉准备过冬。
两人从一起长大,李玥从来是无肉不欢,想着马车里所剩不多的干粮糕点,以及早早就连渣子都不剩的熏干肉,即便开封城近在咫尺,阿飞仍在心里无声的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愿意住在她心间的姑娘有半点不开心呢?
又看了一眼那个杏黄色的身影,确认对方的的确确只在某个范围内活动后,少年转过身去背对着花海,如天生的捕猎者般潜进了山林中,无声无息的接近了兔子窝。
虽然少年处于上风位置,脚步声也足够轻,可窝中的兔子意外的警醒,只在入口位置稍稍探头,便又缩了回去。
少年在原地猫了好一会儿,直至夕阳落下,两只大兔子才带着所有兔子出窝,他心屏住呼吸,找了个机会将所有兔子一网尽。
一击得手,阿飞兴冲冲的提溜着几只肥兔子,朝李玥所在的位置跑去,像是急于向伴侣炫耀的野兽。他足下轻点,运起轻功,几个跳跃便来到马车前,而后整个人环视四周一圈,面容旋即凝固。
余光将尽,夜色已至,凉风习习,花海中一切如常,和少年离开时并没有多大区别,唯独不见的,是那个身着杏黄色长裙的少女。
猎物砰然落地,野兽不再管前者的死活,他压抑着焦急与愤怒,徘徊于花海附近,一声一声呼唤着不知去向的伴侣,试图找到对方的踪迹。可是直到月上中天,他也只找到些许残败的花瓣与枝叶。
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在自己的视野之内,不见了少女的踪迹。
意识到这点,少年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他紧咬着牙关,将铁片剑牢牢握在手里,抑制住了自己所有的冲动。
再愤怒也好,不该是在眼下,他还要亲手把她找回来。
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少年不死心的半跪在地面上,想要再一遍查探自己遗漏的蛛丝马迹,几乎在同一时刻,他闻到了陌生而危险的气息,听到了利器出鞘的声音。
花海中野兽低下头颅,瞳孔骤然缩紧。
在问到风中传来的奇特甜香味时,李玥还在诧异花海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花在开,带着这股好奇,她半弯下腰在周围摸索着。
可是没走多远,李玥忽然觉得头越来越沉,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重,她意识到不对劲,张口试图喊出阿飞的名字,但最终发出来的,却是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轻哼。
失去意识之前,少女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盈盈暗香,那是她所讨厌的袖里春的味道。
阖上双眼后,少女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踉跄倒地,而是倒在了一个白衣公子的怀中。
白衣公子轻巧的将少女抱起,他看着少女睡梦中仍紧紧蹙起的眉头,双眼危险的眯起,大步踏向隐藏在树林后的华贵马车,同时低声吩咐道:
“把所有不该留下的,通通都处理干净。”
黑衣人们无声地从隐匿的位置走出来,齐齐低着头半跪下身,恭送着马车离去。在马车绝尘而去后,领头的黑衣人直起身,对着下属们比划出一个危险的手势。
夜晚一向受到居身于黑暗中的掠夺者们的偏爱。
它是罪恶最好的同行者,亦是罪恶最好的掩护者。
借着夜色做遮掩,黑暗里,一朵朵血之花悄然绽放于花海,花朵的清香也渐渐被血腥味所压制,或纯白或金黄的花瓣也沾染上了浓厚的猩红色。
花海中发生的种种,李玥是无从得知了,她再度醒来时,赫然处身于一座陌生的大宅内,还未等她坐直身体,看清周围陈设,一群穿着白衣的侍女端着各式各样的梳洗物件,恭敬的围在了大床两侧。
要不是侍女们捧着的铜镜清晰的映出了她如今的脸,李玥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挂了一次,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不等李玥张口吩咐,侍女们齐齐上手替她梳洗扮,她们每个人的五官都颇为相似,面上却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不像人,倒像是精心制成的木偶。
李玥被这群侍女折腾的头皮发麻,在有人试图扔掉她发髻上的乌木发簪时,扯开她的衣裙时,她下意识开了那只手。
这只是李玥再自然不过的一个近乎本能的反应,对于侍女们而言,却仿佛是一个讯号,她们在同一时刻停下所有动作,并且整齐划一的跪在地上,额头抵地。
少女正尴尬着不知道从何开口,一个面貌清俊的白衣公子摇着折扇,缓步踱进了屋内。看着白衣公子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少女所有疑惑尴尬尽数化为不安,她用舌头抵着下颚,终是道出了来人的身份:
“狄侯爷。”
来人正是狄青麟,换而言之,带走李玥的,也是他。狄青麟似乎并没有将地上跪着的侍女们放在眼里,他的视野里只有李玥一个人,轻轻敲了敲折扇,用眼角余光扫过侍女们捧着的纯白长裙与精美饰物,狄青麟缓缓道:
“怎么,你不喜欢吗?”
“比起喜欢不喜欢,狄侯爷难道不该先解释一下,这里究竟是何处,狄侯爷又为何不择手段带着我来到此地?”
“这里是我的府邸,至于为何带着你来到此处……你迟早会成为一等侯夫人,提前熟悉一下,又有何不可?”
狄青麟闭口不谈自己是用什么手段把李玥带走的,想到还留在花海的阿飞,她又是一阵口中发苦。正当李玥思考着怎么开口让狄青麟放她离开时,后者淡淡的对屋中的侍女们道:
“既然这点事都做不好,那要你们又有何用。”
侍女们闻言都快趴在了地上,她们的身体颤抖着,却愣是不敢抬起头来。狄青麟拍了拍手,侍女们整齐划一的从门口退了出去,又有一群白衣侍女走了进来,对着李玥和狄青麟跪下。
侍女们进退间,狄侯爷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量着李玥,像是量着什么价值连城彰显身份的物件,随后微微昂起头道:
“你作为侯府未来的半个主人,初次来到侯府,我总归要为你接风洗尘。一个时辰后,她们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李玥还没作出回应,狄青麟已经转身离开了屋内,她看着白衣公子远去的身影,死死地抓住了被角,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重重的锤了一下床板。
一声闷响后,屋内的侍女们再度将额头贴在了地上,李玥叹了口气,朝侍女们开口道:
“跟你们没关系,起来吧,衣服我自己换,你们转过身去就行。”
少女的话是完了,侍女们却无一敢动,她揉了揉眉头,趁着无人注意,将乌木发簪藏在亵衣内贴身而放,接着从床上走下来站直身体,开了双臂。
注意到李玥的站起身来,侍女们这才敢起身,她们浑然有序的为李玥换下外衣、中衣和靴袜,换上崭新的白纱长裙,随后有两人上前搀扶着李玥坐在梳妆台旁,另有一人站在她身后,重新为李玥梳好发髻。
待到要化妆修容的时候,捧着胭脂香粉和眉笔的侍女动作不似其他同伴那般流畅,她微不可见的对着李玥的脸皱了下眉,似是在困扰该从何处下手,片刻后她放弃了为李玥上妆,只取出花钿,贴在了李玥的额头。
熟悉休整扮后,李玥难得从侍女们脸上窥见大功告成四个字,搀扶过她的两个侍女走上前为她引路,她们撩开层层珠帘,李玥整个人随即重新沐浴在白云阳光之下。
穿过曲折幽深的回廊,踏过长而宽阔的石阶,李玥的视线从彩瓷青瓦和朱门高墙移到两人都合抱不住的雕花庭柱上,看着庭柱外表盘旋而上的四爪巨龙,她瞳孔一缩,随口朝身边的侍女问道:
“在你们之前进来的那些姑娘呢?怎么好像完全没了影子?”
侍女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站了出来,细声细气的对李玥回应道:
“侯府不留无用之人。”
要是放在其他人家,李玥顶多会认为那些姑娘被开除了,可放在狄侯爷府中,短短的八个字,却令她感受到一股令人后背发凉的寒气。
李玥不敢细想,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境,继续跟着侍女们朝前走,在穿过一个空旷的大院子后,领路的侍女带着李玥停在一处典雅的亭子前。
是亭子,实际上有李玥之前所在的房屋一半大,亭内还有一个半径超过成年男子两臂距离的石桌,狄青麟正好整以暇的坐在主位,等候李玥的到来。
几个锦衣童子守在亭子入口处,瞧见李玥同侍女们过来,最前方两人拦下了侍女们,最后面的童子悄声引着李玥坐在狄青麟右手侧。
菜品早已布施好,宾客亦已落座,不用狄青麟吩咐,一群身着华裳的女子有条不紊的出现在亭子正前方空地上演奏起乐曲来,另有几名身姿窈窕的女子躬身献舞。
名酒佳肴美人皆在眼前,李玥却连半点欣赏品尝的心思也没有,她的手捏起筷子又放下,思索着该怎么同狄青麟谈判。狄侯爷察觉到自己的客人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侧过脸看着李玥,温文尔雅的问道:
“可是菜肴不合口,还是舞曲不喜欢?”
担心做菜的大厨和表演舞曲的女子们变成“无用之人”,遭受到和第一批侍女们相同的命运,李玥连忙出声道:
“承蒙侯爷厚爱,只是我实在不知,狄侯爷,究竟所求为何?”
“李姑娘,你我毕竟有婚约在身,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我以为我已经同侯爷的很清楚了,我一介出身乡野的民间女子,配不上出身高贵的狄侯爷,侯爷应该娶一个地位不亚于自己的高门大家闺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是辈可以随意毁弃?”
“若长辈……我问过白叔叔,他你我之间的婚约……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做主。”
李玥完话后看向狄青麟,后者仍保持着那副不愠不火的姿态,他摇晃着夜光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后,轻声对着李玥道:
“李姑娘可知,白龙头已失踪数月有余?”
“怎么……怎么可能?”
或许是李玥眼中的惊讶很好的取悦了狄青麟,他的面上带上了几丝淡淡的笑意,口中继续道:
“且不提白龙头,我记得李姑娘有位闺中好友名为‘薛冰’,是神针山庄薛夫人的孙女。这位薛姑娘同四条眉毛陆凤一起去查‘绣花大盗’的案子,眼下案件未破,薛姑娘却下落不明,不知道李姑娘可曾听闻?”
“再有,李姑娘所敬爱的李飞刀李寻欢李前辈,近日出现在江北一带,似是被兴云庄秘宝一事缠身。而那位同李前辈一起进关的铁传甲……好像也许久没有声息。”
“似乎还有个没什么名气的少年剑客,亦是遇上了困境。”
狄青麟的眼神是温和的,语调也是温和的,他用一种同心仪已久的姑娘谈论天气的态度,出了让李玥毛骨悚然的话语,一字一句,端的是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