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维持了不到数息,李玥收拢在长袖下的手用力掐了一下大腿,勉强拉回了一点理智。她看着狄青麟那双玩弄着夜光杯的修长手指，蓦得低头一笑：

    “想不到我区区一介江湖草莽,却累得侯爷如此费心费力去了解,倒是我的不是。侯爷如此恐吓于我，莫非……当我是三岁稚儿？”

    狄青麟淡淡的瞥了李玥一眼，抬手了个响指，立刻有锦衣童子端着托盘走到两人的面前。

    托盘是由整块的紫檀木雕刻而成，隐隐泛着久经岁月检验的古物独有的温润光泽，边缘处的双龙戏珠雕花古朴而大气,显然价值不菲。

    但是吸引李玥的不是托盘本身,而是托盘上零零散散的物件，有一柄刻着“李”字的飞刀，有一只绣着猫头鹰的红绣鞋,有半截血迹斑斑的深绿色袖摆,还有一截粗布短衣摆。

    相同的刻字飞刀李玥也有数把，是由李寻欢亲手所赠，她闲来无事还曾拿着飞刀雕过雕像,削过果皮,因此她能确认，如今摆放在托盘上的飞刀的确是真品。不过依照李寻欢那副离了人管家自己都能养不活的败家子德行,肯定干不出将飞刀回收利用这种“掉价”事情，若是在黑市中花费重金求购探花郎的刻字飞刀，想到得到一柄真品,压根算不上什么难事。

    至于红绣鞋，光是看尺码大，李玥很难分辨出眼前的鞋子究竟是不是薛冰的，毕竟她记得红鞋子组织里的女子皆穿着此鞋。李玥一直对这个组织心存疑虑，万一当中有人被狄青麟收买，背叛了组织中的其他人，再奉上这只绣鞋来帮助狄侯爷欺蒙她，倒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有着血迹的袖摆和粗布衣摆，前者阿飞确实有一件相似布料和花纹的衣服，可他们在花海那天，阿飞穿的是黑色劲装。至于后者，铁传甲多年来一直以李家下人身份自居，为了活动方便和表明身份，他常常穿着粗布衣服。铁传甲自进关入李宅后便不告而别，莫李玥，就是临分别前最后见到铁传甲的李寻欢都不敢断言对方如今会穿着什么衣物，狄侯爷又能从哪里得到情报呢？

    对于李玥而言，托盘上的四件物什，哪一件都算不得强力的佐证之物，甚至每一件物证都堪称敷衍，她难得对家财万贯权势滔天的狄侯爷产生了一丝失望，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

    “不知为狄侯爷奉上这些物什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惜，不管他们先前都是如何名动江湖的人物，现下在我眼里，统统都可归到‘无用之人’的行列中。狄侯爷，光凭这些破铜烂铁，你以为我会信你所的话？”

    狄青麟眯起眼睛看着李玥，似乎少女的一切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放下夜光杯，神色平淡的对着李玥叹息道：

    “一个女人若是生得漂亮，哪怕笨拙一些，都会得到许多宠爱，可一个女人若是太过聪明，太过倔强，哪怕她再美丽动人，都会吃许多苦头。李姑娘，你是愿意做前者，还是后者？”

    “侯爷这话的奇怪，世间女子千千万，本就不能一概而论，而单纯地只将女子分为区区几类，实在是有失偏颇。前者也好，后者也罢，都不过是侯爷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永远只走我想走的路。”

    少女眼眸和她的语调一样，清亮而坚定，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神采飞扬。明明两人皆处于亭内阴凉之下，白衣公子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刺眼，他微微颔首，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了极浅的阴影，遮掩住了双眸中真实的感情，他的神色一时间竟有些晦涩难辨。

    李玥可没闲情雅致去体谅狄青麟的心情变化，被这么简单粗暴的绑到侯府之中，她没当场把石桌掀开，将所有盆盆罐罐全扣在对方脸上，已经是两辈子的修养汇聚在一起的成果。

    眼瞧着狄青麟似乎还没把底牌亮出来，李玥从一开始的焦虑惊惧转为了老神在在，她甚至当着前者的面，反客为主的指使起亭中的锦衣童子为自己添茶倒水，接着漫不经心的端详着茶盏花纹，轻声对着狄青麟开口道：

    “狄侯爷，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们开天窗亮话吧。你一直抓着婚约不放，如果是因为对我一见钟情，想要与我共度余生……呵呵，这种谎话连蒙学里的孩都不会相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皆追逐的钱、权、色，于侯爷而言，‘色’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这么一推算，就只剩下了钱和权。狄侯爷如此耗费财力物力人力，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是钱和权其中的一项，还是……二者皆有？”

    “侯爷好歹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想来也该清楚，这世上有些人，你若动辄威逼利诱，他会咬紧牙关软硬不吃，你若同他诚心详谈，他反而愿意爽快的同你合作。侯爷想同我谈生意，总要明码标个价，好令彼此放心，您，是也不是？”

    完话后，李玥放下茶盏，一拂长袖站起身来，抬脚便准备离开亭子，门口的两个锦衣童子见状上前几步，齐齐拦住了她的出路。

    少女看着锦衣童子们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嘲讽的勾起了唇角，收拢在长袖中的手已然按住了她方才从托盘上顺走的飞刀，正当她琢磨着拿哪个童子开刀以儆效尤时，身后响起了白衣公子近乎残酷的笑声：

    “李姑娘我威逼利诱于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软硬不吃……也是建立在一个人毫无弱点的情况下，可李姑娘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伴随着狄青麟的话语声，厅前空地上表演的女子们一一散开，露出了被她们掩藏在正中央的一位姑娘。这姑娘尚处于昏睡之中，外貌看起来文弱秀美，亦是穿了一袭雪白长裙，脸色却比衣料还要惨白几分。

    待李玥看清白衣姑娘的脸，她的心再度沉了下去，双手一左一右蘸了点酒桌上的茶水和酒水。像是看出李玥下一步的动作，锦衣童子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方便她走到白衣姑娘身侧。

    李玥抿着唇仔细地在后者的额头、鬓角、耳后和下颌摸索了一阵，又握住白衣姑娘的手指和手腕捏了捏，再三确认对方没有易容后，李玥的双手下意识在袖中收拢成拳。她瞥了一眼神色奇特的狄青麟，极力放缓语调：

    “为什么薛冰会出现在狄侯爷府上？”

    狄青麟的微笑着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亮出了制胜的底牌，眼下胜券在握，他难得对李玥生出了一丝耐心：

    “因为你一旦身处高位，总会有人想方设法来讨好你，不论是佳人美酒，还是奇珍异宝，亦或是田园宅邸，都会有人争先恐后的送到你的面前。这位神针山庄的薛姐，也不过是无数佳人中的一位，更何况……红鞋子一直以来，都处于青龙会之下。”

    将昏睡的薛冰抱进怀中，李玥逐字逐句分析着狄青麟过的话，再联系上青龙会三个字，她顿时豁然开朗。

    李玥一直很讨厌狄青麟，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在白玉京面前装出的走马章台的世家少爷形象，更是因为对方在她面前鲜少加以掩饰的凉薄本性。

    狄青麟素来便很有野心，哪怕他已经拥有世袭一等侯这个爵位，却从来不想止步于此，青龙会便是他如今势在必得的目标。既然狄青麟能明目张胆的将青龙会视为囊中之物，那侧面证明一件事，青龙会内部已然面临分崩离析，同时，青龙会真正的掌控者白玉京，确实如他所言那般失踪了。

    谎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要讨好对方，便是为了要保护自己。

    白玉京已经失踪，以狄青麟目前的地位和武功，他无需再畏惧任何人，自然也不必在李玥面前谎耍赖。

    薛冰业已出现在李玥的面前，那么阿飞、李寻欢自然也如狄青麟过的那样面临困境，同时，他的手中很大可能有着关于铁传甲的消息。

    狄青麟握住了李玥几乎所有的软肋，却仍愿意好声好气的同她商谈婚约之事，那么李玥身上一定有着自己也不清楚的筹码。

    可是，她不过是白玉京开玩笑般提过原本会成为自己女儿的人，实际上和青龙会之间并没有太过深入的联系，少女咬了咬下唇，飞快地思考着自己所没有想到的边边角角，同时扭头笃定的对着狄青麟道：

    “你想要一个完整的青龙会。”

    闻言，狄青麟的双眸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讶异，他轻笑一声，平淡的回应道：

    “看来百晓生已经先一步来找过你了，倒是我看了二月和三月行动速度。不过……哼，就凭他们，也配得到十二楼五城？”

    局势在狄青麟的回应中产生了些许的逆转，李玥终于抓到了一丝堪称微不足道的主动权，她暗自在心中道了声原来如此，紧绷的心弦随之放松下来。

    青龙会在江湖中绵延数百年，其下的分堂、分舵和分坛，均与年月气节相挂钩，其实力之恐怖，几乎令大部分江湖人闻之色变。不过最吸引江湖人的不是青龙会的恐怖实力，而是自青龙会诞生以来便守护的宝藏——十二楼五城。

    与之一同提起的，还有“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这源自唐朝诗仙李白的诗。

    对于十二楼五城究竟是什么，江湖中人向来议论纷纷。有人猜测是自前朝留下来的皇家宝藏，有人猜测是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有人猜测是能让人称霸武林的江湖绝学，还有人猜测是，十二楼五城隐藏着足以令人长生不老的秘密。毕竟在此前，十二楼五城一直指的是仙人的居所。

    可惜除了青龙会大龙首白玉京，其他六位龙首对于十二楼五城的了解，并不比江湖人多多少。这么或许不太正确，李玥去祭奠生身父母时，曾听白玉京提过，还有一个龙首要被排除在外，那便是处于宝藏守护者位置的三龙首百晓生。

    李玥名义上的父亲就是上上任百晓生，他带着有关十二楼五城的秘密，与李玥的母亲隐居深山镇，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便和爱妻一起撒手人寰。

    而上一任百晓生则因为和林仙儿勾结，意图凭借宝物金丝甲和梅花盗一案，重新掀起江湖腥风血雨，可惜他算计的对象是李寻欢，最终也被后者以飞刀了结区区性命。

    现任百晓生就职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在江湖上还没什么名气，没有多少人见过此人的身影面貌，甚至连此人的性别，都无人知晓。但李玥有种直觉，为了十二楼五城，这位百晓生，一定会来找她。

    可惜要让所有对十二楼五城居心叵测的人失望了，拥有青龙会两大龙首名声加持的李玥，一向秉持着远离麻烦的原则，即便白玉京主动提起十二楼五城，她也没仗着好奇多嘴问过哪怕一句。倘若要论对青龙会秘宝一应信息的了解程度，李玥可能还比不上狄青麟。

    顺利的推测出大部分信息，李玥定主意要唱一曲空城计，笑容重新出现在少女的面庞之上，她用手指轻轻捋着鬓边碎发，朗声对着亭中的狄侯爷开口：

    “侯爷，想要得到十二楼五城的人数不胜数，您即便现在得到它的消息，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除非您能整合青龙会，等到十二堂七龙首聚齐之日，才是十二楼五城重新现世之日。”

    狄青麟并不怀疑李玥在唱空城计，即便李玥在谎，他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以他目前的权势和财力，几乎足够他傲视整个武林。

    只是青龙会即便再怎么分崩离析，也还应了一句古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另外几个龙首也各有算，狄侯爷不得不心谨慎，才能把整个青龙会吞下来，成为新一任青龙会大龙首。

    狄青麟抓住李玥，等于将半个十二楼五城纳入怀中，而以李玥为饵，他又没在今日设下禁令，清除周边之人。不用等多久，两人的对话便会从侯府传进江湖，不需多时，那些别有用心之人，都会一一送上门来，狄侯爷只需安心等待就好。

    白衣公子轻轻拍了拍手，原先散开的华裳女子们上前搀扶起薛冰，朝着李玥来时的方向走去。少女很想同好友一起离开，理智让她停下了脚步，她遥遥望着一众女子远去的身影，直到狄青麟走到她的面前。

    男人惯来喜欢表现自己怜香惜玉，现如今彻底摊牌，他再懒得在少女面前装模作样，他伸出手牢牢掐住少女的下巴，强迫对方直视着自己，直至少女因为疼痛，眼眸中浮现出盈盈水光，他才甩开手，看着对方下巴上的红印，淡淡的对着少女道：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一个女人该怎么做能够活的更久。”

    “侯爷放心……我惜命得很。”

    “最好如此，从今日起，你便住在府中安心待嫁，老老实实的准备着做侯府夫人。”

    “是……侯爷。”

    狄青麟的脸上再度浮现出那种混合着残酷与讥讽的笑意，他体贴的掏出帕子递向李玥，示意对方擦擦眼泪，后者无比乖顺的接过帕子，轻轻地在眼角眼尾沾了沾，抬手低眉间分外娇弱可人。

    仍是狄侯爷阅美无数，也为少女这一瞬间的风情愣了愣神，由此他也漏看了隐藏在对方泪光之后的锋芒。

    世袭一等侯是不可以有任何污点的。

    本着这种想法，狄青麟之前本算在娶李玥成亲当日，便让她在婚宴上不幸被刺身亡，可不过与少女相处了不足一日，看着对方的一颦一笑，他又改了主意。

    既是人间少有的绝色，再多留几日，也无伤大雅，况且成亲当日婚约对象便暴毙身亡，听起来实在有辱斯文，反倒是天生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再溘然长逝，还能为他博出个好名声。那就让她多活些年月，在他腻味之后，再送她上路。以她的容貌身段和气质，定然会成为他最出色的收藏品。

    至于她的好友，姿色虽不及她，眉目微蹙时倒也算别有一番风情，那就勉强陪她到新婚之日吧。她的好友本就已属于失踪之人，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再多出一个收藏品罢了。

    一边草草定下了李玥同薛冰的结局，狄青麟一边揽住李玥的腰，强令对方埋首在自己怀中，他浑然不觉，李玥埋藏在双眸中除了深恶痛绝之外，还有着几丝看死人坟头草的冷漠。

    在心中默背着《清静经》，李玥忍着恶心，于亭中陪着狄青麟演了好一会儿婚约男女在一起浓情蜜意的戏剧，待到狄青麟用餐完毕，她也随之放下筷子，斯文的擦了擦唇角。

    狄青麟还要送李玥回屋，被后者故作娇羞的推脱掉了。等李玥回到房中，即便得知府中有浴池，她还是忙不迭的吩咐侍女们单独为自己烧了洗澡水，重新洗漱了一把。

    驱走大部分侍女，不让她们插手后，李玥自己洗完澡，换了上新衣服。虽然人从上到下都洗干净了，可她强迫症发作，忍不住抓着自己发梢凑到鼻间反复闻了闻。在确认自己没闻到袖里春香味时，李玥才形象全无的呈大字型往床上一瘫。

    颓废的瘫了不到半个时辰，想到同样被扣押在狄侯爷府中的薛冰，李玥整个人像是弹簧一样重新跳坐起来，她朝领头的侍女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当不得李姑娘如此称呼，奴婢锦书。”

    侍女对着李玥福了福身，后者轻咳一声，接着问道：

    “锦书姑娘，你可知道，方才在亭中的白衣姑娘……就是薛冰薛姐，她被送到了何处？”

    “侯爷安排薛姐住在您隔壁的院子里，侯爷还吩咐过，您若想去看薛姐，随时都可以。”

    李玥深深吸气，到底还是没忍住，让侍女带着自己去隔壁院落看薛冰。虽是毗邻而居，世袭一等侯侯府到底不是浪得虚名，地盘大得很，李玥从出门到进入薛冰屋内，走了老长一截路。

    薛冰屋内的侍女们一见到李玥，立刻躬身向后退去，为李玥空出了位置。李玥本能的为薛冰把了脉，探查到对方虽然身体虚弱，却也没有性命之忧时，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是李玥想得太多了，高高在上的狄侯爷压根没把任何女子放在眼里，更不可能去对薛冰下毒，毕竟她和薛冰都在狄侯爷眼皮底下，某种意义上可以算得上是插翅难逃。

    想到这点，李玥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她替薛冰掖好被角，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李玥在侯府中度过了几日虽可媲美米虫，却令她寝食难安的日子，某日她从薛冰屋内回来，照常驱走大部分侍女，只留下两人在院落套间守夜时，忽然听到了奇怪的悉悉索索声，接着守夜的两个侍女身体晃了晃，靠着墙壁软软的倒了下去。

    少女下意识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一只手放在被子外，另一只手握住了乌木发簪，她准备着倘若发生任何异变，便将木簪当成飞刀刺出去。屋内安静片刻，陡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粗粝的老人声音：

    “百晓生拜见李大龙头，属下来迟了，还望大龙头恕罪。”

    不是……等一下……李大龙头？

    李玥翻身坐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面上一片肃穆，冷眼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黑衣人。她虽然只松松散散的穿着睡衣，整个人散发着久居上位者独有的强势气息，可她的心里，却一直在着鼓。

    应该……不是……她想象中那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