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冷静,不要方，不要方。

    多年来的经历令李玥明白,在一个人对于局势并不了解的时候,微笑和沉默是最好的应对，她回忆了一下白玉京惯爱挂在脸上的表情，露出了和白大龙头如出一辙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对百晓生的出现毫不惊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李玥微笑着不发话，百晓生倒是知情识趣的接着开口道：

    “是属下无能……未成想七龙首,不,狄青麟如此居心叵测，竟然意图除掉所有意见与他相左之人，挟持大龙头,再控制整个青龙会。属下定会想方设法安全带着大龙头离开侯府。”

    不管百晓生的是不是真话,李玥都要佩服一下前者。初次见面就知道给素未蒙面之人戴高帽表忠心，再顺便给对手上点眼药，讲实话,要是搁在哪个真正意外成为青龙会大龙头的年轻人身上,都会选择相信百晓生，而不是与狄青麟结盟。

    毕竟这天下有几个人,不想做人上之人呢？

    “事已至此，倒不急于一时，我贸然随着你离开,反而会草惊蛇，再者，你又能确认，剩下的几位龙首，有几人是真心诚服于我，还是心里藏着比狄青麟更险恶的心思？眼下瞧来，我倒不如留在侯府之中，看狄青麟下一步如何行动，再以不变应万变。”

    “是，一切听凭大龙头吩咐。”

    百晓生毫不犹豫的回应着李玥，抬手行礼稍作停顿后，他又加了一句。

    “其他龙首心中作何算，属下会尽快为大龙头探出来，绝不会让他们有机可趁，请大龙头放心。”

    李玥赤着脚站在地面上，丝毫没顾及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淡然的踱步至戴着面具的黑衣人面前，她的视线上下量着对方，忽而挑眉道：

    “可你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有以真面目对我，这实在令我费解。”

    少女话音刚落，屋内再度回归于死寂，黑暗之中，黑衣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连呼吸声亦是轻到近乎不存在，让人难以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

    面对如此情景，少女也不着急，那与前任大龙头极度相似的笑容始终挂在她的面上，无形中带给了百晓生巨大的压力。少顷，黑衣人终是抬起手解下了恐怖古怪的恶鬼面具，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容。

    只听声音，李玥以为百晓生至少是个中年男人，可是展露在她眼中的面庞，却是意外的年轻。

    那本该是一张清俊出众不输狄侯爷的脸，五官细看之下，虽不及阿飞立体深邃，却也有值得世人称赞之处，倘若……倘若没有居中那道从额头扭曲到下巴，丑陋刺眼宛如蜈蚣一般的紫红色巨大疤痕的话。

    百晓生似是也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太过惊悚，加之在夜间出现，差不多有止儿夜啼之效。不过作为上司的李玥没有吭声，作为下属，他也不敢擅自再将面具扣回去。

    青年低眉敛目，一言不发的等候着少女的评判词，可出乎意料的是，少女并未对他的外貌发表任何意见。这位新任的青龙会大龙头从始至终目光平静，连一丝波澜都未曾起过，恍若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丑八怪，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属。

    看到受过破坏的美好存在，总是令人心中叹惋的，李玥亦然，但她心里也清楚，哪怕对方身上发生过什么惊天惨案，定然都不喜欢他人对此加以评判，不论这个评判者发出的是恶意的讽刺还是善意的怜悯。

    李玥无意在百晓生的外貌上多做纠缠，稍作酝酿，她又把话题拉回了最开始的“龙头”二字上：

    “白叔叔是何时失踪的，又是何时告诉过你，他属意我成为下任龙头之事的？”

    “回禀大龙头，白龙头在与您共至黄山又离开后，便与青龙会失去了联系。白龙头一向不喜下属过问他行踪，因此我等一直不敢加以置喙，可整整两月之内，江湖中不曾传出白龙头任何消息，我等沿着白龙头离去的踪迹探寻下去，却在深山河岸旁发现了一件白龙头染血的白衣。”

    “至于龙首之位……白龙头自金太夫人园中与大龙头碰面之后，便已暗中写下密函交与属下，倘若有一日白龙头出现意外，青龙会大龙头之位便交于您。大龙头若是不信，属下这里还留有白龙头的密函。”

    摘下面具后，百晓生的声音犹带着奇特的沧桑粗糙，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微微泛黄的书信，双手奉至李玥面前，后者接到手中随意的瞥了一眼，信上一字一划如铁画银钩，肆意洒脱一挥而就，确实是白玉京的笔迹。

    可是百晓生这个所谓的物证也算不得什么，若是有人定主意要弄虚作假挑起事端，花点钱找人来模仿白玉京的笔迹，事后再杀人灭口，那就无人可以作证，书信是假的。

    李玥漫不经心的收好信纸，交回到百晓生手中，后者似是推测出了前者的心理活动，连忙单膝对着李玥跪下，沉声道：

    “属下明白，仅凭书信和属下的语言，还不足以取得大龙头的信任，但……属下的的确确忠于大龙头。”

    “你这人很有意思。”

    李玥半蹲在百晓生面前，一手托着腮和对方保持平视，脸上笑意不曾褪去分毫，她定定的看了百晓生一会儿，忽然又接着道：

    “即便你的都是真的，那么……我记得前任百晓生可是非常看不起女子，连兵器谱都不曾将女性高手列位其中。你作为新任百晓生，又是何等存在给与了你勇气，让你选择相信一个不足二十的女子。千万不告诉我，只要是白玉京曾经过的，你都会盲目遵从？”

    百晓生的手慢慢握紧，他的胸口出现了一阵剧烈的起伏，片刻后他艰难的答道：

    “属下……属下曾受过先代百晓生，也就是大龙头的父亲大恩……不仅是属下，二月和三月中的老人们，亦对先代百晓生十分信服。”

    二月和三月是青龙会下十二堂中的两个堂，其中前者负责渗透，后者负责传递消息，俱是受百晓生管理。这个消息李玥曾听白玉京在旅途中随口提过，现如今一想起来，她整个人旋即变得心情复杂。

    白玉京那时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告诉她青龙会的消息？

    狄青麟的反叛是否早就在白玉京的预料之中……亦或者……连失踪也不过是白玉京自己策划的一场戏？

    那么现任百晓生呢？能知道自己名义上父亲的事，想来此人的确自幼便是青龙会的人，或者还得到白玉京乃至自己父母的几分信任。要百晓生对十二楼五城感兴趣，李玥肯定毫无怀疑，可硬要对自己忠诚，李玥是半个字也不肯信的。

    想着父母的时候，李玥无意间又想起了一件自己差点遗漏的事，那便是前任百晓生之死。历代百晓生均是十二楼五城的守护者，有关于宝藏的秘密，自然是由前任来告诉现任，可是前任百晓生自以为胜券在握，却死的猝不及防，想来是来不及做其他筹备的。

    换句话，前任百晓生很大可能根本没来得及将十二楼五城的秘密告诉现任百晓生。

    将所有已知信息对上号，李玥脸上的笑容登时真诚了几分。

    这就对了，世间能有几个人，是真的别无所求掏心挖肺对别人好呢？即便是她家单纯的童养媳，之前不也是不自觉的期待着能得到她的回应么。

    简单点，套路再简单点。

    虽不知现任大龙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察觉到李玥的情绪变化，百晓生原本紧绷的后背逐渐放松，他还想再同李玥些什么，院落外响起了一阵犬吠声，紧接着响起的是大批人马走动的声音，好像是朝着李玥的房间而来。

    百晓生朝着李玥躬身行礼，一个后跃后，人再度隐于黑暗之中，跃起的同时他凌空对着昏迷的侍女们弹出两指，解开了侍女们的穴道。

    侍女们晕晕乎乎还未完全醒转，李玥一边听着院落外的动静，一边重新翻身上床，双手把被子一拉，装出一副昏睡的模样。侍女们心中虽有疑虑，可看着大床之上的人呼吸平稳，她们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对方的睡眠。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仍留守在屋内，另一人悄悄推开房门走到屋外，去向总管汇报了屋内的变动。

    院落外的喧扰未持续多久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侯府中人也并未敲响李玥的房门，他们好像不是因为发现了百晓生的踪迹，而是因为别的事情，

    想明白这件事，李玥心情没舒缓多久，再度发起愁来。

    她确实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麻烦，在这场麻烦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不是想着瓮中捉鳖，便是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独她一个，只想安静的旁观。可惜旁观不过是李玥的一厢情愿，她眼下能做的，便是等待。

    总归她会找到合适的时机，让狄青麟付出代价。

    李玥的内心是活跃的，身体却诚实向她的传达了疲惫，迷迷糊糊的，她陷入了梦境之中。

    许是睡前思虑过重，李玥又梦到了自己和白玉京去黄山翡翠谷祭拜父母的那段时光，梦里面她对着石碑俯身叩拜，而白玉京抱剑站在一旁，满面怀念的对着她着什么，看口型依稀是在自己与她父母年轻相交是遇到的种种，接着白玉京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铁匣子，埋在了石碑旁的厚土里。李玥隐隐能看到铁匣子上绘有仙人腾云驾雾登天的花纹以及两句诗，最后五个字似乎是……十二楼五城？

    看清最后五个字的刹那，李玥喘着粗气醒了过来，她的后背整片被冷汗濡湿，心里骤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在白玉京失踪后，青龙会的众人都觉得李玥才是真正清楚十二楼五城被藏于何处的人，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最后与白玉京相聚的人，更大的可能是，白玉京把十二楼五城埋在她父母的坟冢之中。

    这倒真的是白玉京能做出来的事情。

    李玥异常的举动吸引了屋内侍女们的注意，不过她们谁都没有出声过问，只本分又恭敬地上前为李玥洗漱更衣，伺候着李玥梳妆扮。

    等李玥用完早饭，自称为锦书的侍女走上前来，引着李玥前往一另一座院落，她停留在门口，不再向前迈步，唯有李玥一人进到了院落内。

    院落的中央是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地面明澈如镜，可偌大的屋子内，看不到其他家居摆件，只有两个蒲团，看起来像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练功室。

    狄青麟穿着一件比墙壁还要白上几分的衣裳，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目养神，他的剑摆在他的膝盖之上，他的脸上连一滴汗也没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彻夜练剑不眠不休的人。

    李玥自然不知道眼前之人于武学一道上如此刻苦，即便知道，她也巴不得对方因为常年熬夜导致身体不适最终暴毙身亡，狄青麟虽未发话，她还是坦然的坐在了另一个蒲团上。

    少女认真而专注的量着白衣公子的人和剑，琢磨着自己何时何地该从哪个角度出手，才能让自己的飞刀贯穿对方的咽喉，可惜越是看下去，她越觉得，若用飞刀对付白衣公子，她根本没有胜算。

    在李玥收回自己的视线的刹那，狄青麟适时睁开了眼睛，他温和的同面无表情的前者开口道：

    “昨晚侯府中来了些不速之客，可惜他们去错了地方，想来应该没有扰到你的休息。”

    “有侯爷坐镇府中，即便有宵居心不良，定然也是无法成事的。”

    狄青麟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哪怕对方的夸赞十分违心，他也接受的理所应当。他毫不避讳的将软剑收回腰间，没有直接接话，而是温声同李玥道：

    “我还在想会是谁第一个来侯府找你，结果竟然是百晓生，他莫非以为白玉京还给你留了龙头遗物不成？”

    “不，他是想撺掇我做青龙会大龙头。”

    李玥不算完全实话，因此也只告诉了狄侯爷一部分的昨晚交谈内容，虚实参半的话语才更容易得到他人的认同。她明白以狄侯爷的骄傲和自大，除却屋中的侍女外，是不会另外再派人监视于她，如此一来，百晓生那边必定有狄青麟派出来的卧底。

    历代百晓生传承的秘密是不会告诉普通下属的，卧底能知道的，也就是现任百晓生推举李玥做大龙头这件事。

    事实证明李玥赌对了。

    狄青麟闻言，眸中的神情霎时间变得颇为奇特，他示意李玥走到自己的这边来，然后垂手按下了自己蒲团旁的暗钮。李玥原先所坐的蒲团顿时移开了位置，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少女按捺不住好奇心，下意识探头看了一眼，随后她脸色惨白的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强行压制住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

    即便在现世看过众多以血腥重口闻名的限制级电影电视剧，李玥仍觉得洞穴内的一切让人毛骨悚然，方才那短暂的一瞥里，她不仅看到了累累白骨，还看到了数不清的毒蛇与毒虫，它们互相撕咬着彼此，也争厢啃食着尸骸。

    狄青麟这个疯子，居然在自己的练功室之下挖了个虿盆。

    李玥拼命回忆着自己经历过的种种美好，试图将那惨无人道的一幕盖过去。狄青麟再次按了一下暗钮，练功室恢复了原状，他起身温柔的搀扶住李玥，如情人呢喃般在对方的耳畔缓缓道：

    “你是个既聪明又识时务的女人，也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懂得进退。当然……即便你试图欺骗我，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还用得着你，所以不会让你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消失。”

    李玥微微颤抖着不置一词，狄青麟将她搂进怀中，体贴的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李玥的脸颊重新浮出血色，狄侯爷才开口唤了一声，守在门口的侍女闻声立刻走进来。

    狄青麟点了点头，侍女上前挽住了李玥的胳膊，带着她从原路返回她所居住的屋子。在甫一进庭院的时候，李玥停下了脚步，侍女不得不跟着停下。

    今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沐浴了好一会儿阳光，李玥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渐渐回暖，她也不急着让侍女带自己回去了，反而轻声问道：

    “锦书，侯府中的舞姬歌姬们都住在何处？”

    “回禀李姑娘，她们都在后院西角，您是否需要传唤她们来为您表演歌舞？”

    “暂且不用……我们过去看看吧。”

    “是。”

    侍女福了福身，领着李玥朝后院走去，大门一扇扇随之开。

    在走廊的尽头，守着两个身强体壮的老嬷嬷，她们一瞧见侍女便齐齐低下了头，而侍女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倨傲的带着李玥跨过了门槛。

    后院的舞姬们正排演着舞蹈，乍闻有人过来，她们也没有露出慌乱，而是按顺序排好位置，分成数排一一站定。

    李玥的视线从这些身量纤细容貌姣好的姑娘们身上一一掠过，她沉思片刻，朗声开口道：

    “倘若要你们若有若无又欲拒还迎的吸引一个男子的注意，你们会跳哪支舞蹈，又会如何靠近那人？”

    舞姬们闻言面面相觑，无人敢回答李玥，后者叹了口气，简单而直白的又解释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

    “若是要你们使尽浑身解数去吸引取悦狄侯爷，得到狄侯爷的欢心，你们会怎么行动？”

    侍女在李玥身后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舞姬中有数十人出列，挨个展现着自己的魅惑舞姿与诱人情态。因舞姬人数众多，李玥干脆找个凳子坐着观摩，一边看一边自己上手比划。

    在旁人眼中，李玥是不顾廉耻的想要讨好狄青麟，想要得到对方的心。但李玥自己清楚得很，她想要的，是狄青麟的命。

    要是正面比拼武艺，哪怕狄青麟心高气傲不拿李玥当回事，也不一开始就下死手，李玥他手里仍过不了十招，可如果换一门功夫，她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这门功夫江湖中鲜少有人知晓，名为“男人见不得”，乃是石观音穷尽毕生经历所创立出来，专门用来对付男人的招数，未必见得要多高深的内力和多丰富的武学经验，最需要的是出招者是一名丽质天成的倾国绝色。

    这门功夫倒不是石观音教给李玥，而是胡铁花与她闲聊之时，随手比划给她看的。

    如胡铁花这般久经江湖的武林高手，不管什么招数只要见过一遍，统统都能记在心里，他在大漠中见到石观音放慢步骤演示过，当场惊出一身虚汗，后来看到和石观音面容如出一辙却武功平平的李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比划女人对付男人的招数，虽然很是辣眼睛，可到底也是出于一片关爱之心，李玥固然记在脑中，不过一直找不到使用的机会。

    眼下李玥不求能像石观音一般，凭一招对付得了全天下的男人，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从侯府舞姬们身上吸取经验，将“男人见不得”，浓缩改版成“狄侯爷见不得”，这便足够了。

    自练功房出来后一整个白昼的时间，李玥全心全意的沉浸在舞姬们的舞姿之中。侍女将一切悉数看在眼中，她心里存了几分鄙薄不屑，到底没表现出来，依旧安分守己的伺候着李玥。

    等李玥回屋休息后，侍女同旁人吩咐了几声，径直去了狄侯爷所在的房间，她盈盈跪倒在地，一字不漏的向狄青麟汇报李玥的所作所为。

    狄青麟听罢不予置评，他抬手将侍女搂入怀中，同后者调笑道：

    “想来你也学了不少，不如演示一遍，给我看看？”

    侍女娇吟一声，主动为彼此宽衣解带，煌煌灯火之下，两人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