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要照顾薛冰,一面要研究“狄侯爷见不得”,平时还要应付各怀心思的侍女舞姬和狄青麟，幸亏百晓生后面连续几天没来同李玥“沟通交流”,不然她肯定想要发飙。

    许是这日子过得实在惨歪歪,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李玥终于迎来了她进入侯府后的第一个好消息。

    薛冰醒了。

    又是中毒又是受伤的，姑娘的身体亏损的厉害，瞧见李玥进门，她激动地想要坐起来，李玥一看薛冰那张病态又惨白的脸,以及几乎看不出血色的唇,她赶紧把姑娘又给按回了床上，还顺手拿了个枕头，给薛冰稍微垫高了些。

    侍女们早就非常有眼色的从屋内撤了出来,等李玥收拾好一切后,她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薛冰床边，轻轻的握住了对方略显枯瘦的手。

    李玥还未开口，薛冰已经迫不及待出声问道：

    “你……你可有受苦？”

    用口型吐出“隔墙有耳”四个字,李玥莞尔道：

    “你也清楚,我同狄侯爷自幼便有婚约，我可是马上要成为侯府夫人的女人,哪里会受苦呢？”

    闻言，薛冰的双眼中浮现出了一丝雾气，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咬紧牙关，始终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是我……不好。”

    李玥生平最怕看到亲朋好友在自己面前掉眼泪，尤其是薛冰这样娇美可爱的姑娘。她心里清楚，对方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可内里要比外形明艳张扬的金灵芝要坚强得多，薛冰若是掉眼泪，大抵是伤心到了极处。

    这傻姑娘，是真的在为她觉得委屈。

    屋内虽有些阴凉，李玥的心里是暖的，她用帕子沾了沾薛冰的眼角，试图逗姑娘笑出来：

    “做锦衣玉食的侯府夫人还不如意？你也太贪心了吧，我马上要达成人生幸事了，以后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你好不好？”

    薛冰是少有的思维跳脱不输现代女性之人，李玥一发话，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当即做出口型问李玥，人生幸事是什么。后者狡黠的眨了眨眼睛，同样用口型回答薛冰。

    【女人三大幸事，当然是升官发财死老公啊。】

    姑娘这下真掉出了眼泪，不过不是哭的，而是笑的，她笑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收敛笑意，正色同李玥道：

    “我想好了，我不要陆凤了。”

    “嗯……嗯？陆凤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陆凤头顶青青草原，李玥只会幸灾乐祸，毕竟这位童年损友从就喜欢四处撩拨，万一栽在哪位女中豪杰里，也是再正常不过。

    可事情要是轮到薛冰身上，李玥就不能忍了，她认识薛冰的时间虽没有多长，却清楚这姑娘外柔内刚里还带着一股执拗傻气，口中虽对陆凤多有刁难刻薄，但心里只认定了陆凤一个。

    能让薛冰出来放弃的话，不用，定是陆凤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李玥忘记了自己还在侯府之中，当场撸起袖子怒道：

    “我就知道这瘪犊子尽不干好事，王八蛋不要就不要了，你看着，等我找到他，非把他炖成鸡公煲给你出气！三条腿的田鸡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满地都是，他陆凤麻烦还在后面哩！”

    薛冰噗嗤一声又笑了起来，随后微微摇了摇头，半是苦涩半是怀念道：

    “并非如此呢，他没有对不起我，不过是我觉得……我们应当不会走到最后罢了。”

    李玥正准备回应着什么，薛冰反握住她的手，语调虽轻却无比坚定：

    “阿玥，你听我，陆凤他真的没有对不起我，我……很喜欢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我突然想明白，如他这般天生的浪子，无论有多喜欢一个人，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同那人共度一生。”

    “我若是……死死将他困在身旁，朝夕相对，日积月累下去，他口中虽不言，心却早已系与江湖，而我亦会心生怨气。有朝一日恩爱消磨殆尽，他再不会觉得我娇俏可人，只会觉得我面目可憎，我亦满是厌倦，恨不得取他性命。”

    “翱翔于九天之上的才是凤凰，蜗居于家宅中的，不过是家禽。与其走到相看两生厌的那一日，倒不如在情至浓时分离。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原以为是薛冰受了什么冤屈，可看着她如此决绝的当断即断，反倒令李玥无话可。沉默了许久，李玥想到陆凤的生身父亲胡铁花所做过的种种，以及独自抚养陆凤长大的陆夫人，她张了张口，最后只吐出一口浊气：

    “你……你既已做下决定，便也不需我再指手画脚，你……自己不后悔就好。”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后悔呢，不过是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话虽未出口，在场的两个姑娘却都心知肚明，气氛一时间也沉重的不像样。看着李玥眉头蹙起面色不虞，薛冰反过来开始安慰起李玥：

    “我被家人宠惯了，一向喜欢胡作非为，你可莫要学我，再者，我们的情况也迥然不同。我可是要做你的送女客，看你十里红妆羡煞旁人的，你和他一定能够白头到老。”

    这个“他”不用，肯定不是指狄侯爷，李玥作势羞恼的弹了一下薛冰的额头，朗声道：

    “那你定要养好身体，侯府夫人就算再财大气粗，也不能有个睡在担架上抬过来的送女客，太丢了人啦。”

    话音刚落，李玥抽回手赶紧向后退，想人的变成了薛冰。后者一巴掌落了个空，气得直拍床板。

    两人嬉闹了一阵，眼看着薛冰精力不济，李玥体贴的将对方的手塞回被子里，为对方掖好了被角，轻声道：

    “困了就休息吧，有什么缺漏的，尽管吩咐侍女，你可千万别替狄侯爷省钱。”

    “我不是在为你着想么，真是不识好人心！”

    薛冰下意识回了句嘴，临睡前，她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喃喃对着李玥道：

    “阿玥，无论如何……不要勉强自己……太辛苦呀……”

    “嗯，我省的，你放心吧。”

    蹑手蹑脚替薛冰阖上门扉，李玥照常去了后院观摩舞姬们跳舞，今天与她同行的侍女不是原先的锦书，而是另外一个面生的姑娘。

    好歹也是陪自己在侯府里待了这么些天的人，骤然不在眼前，李玥忧心锦书是不是生了病，故而在舞姬们排演新舞蹈时，她顺口问了侍女一句，哪晓得侍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语气平淡的回复道：

    “李姑娘，侯府中现如今并没有名为锦书的侍女。”

    现如今……没有？

    短短十九个字，加上侍女那平静无波的神情，再度惊起李玥一后背冷汗。侍女所的的确是实话，想必之前是有锦书这么个人的，不过是因为某些不能明言的原因，在这两天被侯府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了。

    可是这些人，尤其是具有相同出身的人……怎么能理直气壮的觉得，失踪个把人不算什么呢？

    越是细想，李玥越觉得胸口压了块石头，堵得她喘不过气来，舞姬们的舞姿再美妙动人，也无法引起她丝毫兴趣，她看着侯府内的朱漆大门，只觉得那门上每一寸都浸满了无人知晓的血与泪。

    舞姬与歌姬们的娇笑声一如往昔，李玥却没心情再同她们调笑攀谈了，她看着天色不早，毫不犹豫的抬脚返回了自己目前居住的房屋。

    李玥一反常态的行为让随行的侍女面露惊慌，她哆哆嗦嗦领着其余侍女们在李玥面前跪下，再看不出先前的波澜不惊：

    “奴婢……奴婢们可是做了什么错事，扫了李姑娘兴致，还请李姑娘恕罪。只是……您若一定要让锦书服侍您……那……那奴婢……谢李姑娘赐名，奴婢从今起便叫锦书。”

    看着侍女爽快的应下“锦书”之名，李玥瞪大了眼睛，半晌不出话来，末了她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侍女们全都出去，不要留人在屋内守夜。

    等房间里只剩下李玥一个人，她毫无形象的往床上一仰，正面对着屋顶，放空了大脑。

    也因着这短暂的放松，李玥浑然没注意到，有人悄然推开窗户翻了进来，待她回过神刚想喊出声来，瞧见不速之客的正面，她又是一阵久久不出话来。

    旧靴子，崭新的白衣，以及那柄标志性的收在旧剑鞘内的长生剑。

    来人是传闻中失踪已久的青龙会大龙首白玉京。

    白玉京的满头青丝已然变得雪白，面庞却年轻的像是未至弱冠之龄，若非他的脸上还挂着李玥所熟悉的悠然自得的笑容，看着李玥的目光还带着从未改变过的饱经沧桑后的纯澈，她简直不敢去认他。

    这人难道是着失踪的名号溜达到了扶桑或者高丽？

    按捺住想要扯白玉京脸皮的冲动，李玥死死盯着对方的五官轮廓，直到后者因为不自在轻咳了几声，她才收回自己灼热的视线。

    鹤发童颜的白大龙头恍若一只从洪荒混沌中骤然苏醒的庞然巨兽似的，懒洋洋的坐在高椅之上，他声音也是无比放松的，丝毫没有身处狂风暴雨中心的自觉：

    “玥，你看起来完全不惊讶，似乎笃定了我不会出事，对我这么有信心吗？”

    “那是，您老人家自己的，自己不是好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当然有信心啦。”

    李玥一边，一边走到白玉京对面坐下，她抬手给自己和后者斟了一杯茶，像是朋友听家中长辈讲故事般朝白玉京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准备下套收拾狄青麟的？”

    “在我知道你入关来到中原后。一个组织成立的太久，弊端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狄青麟自正式成为侯爷以来，野心大的超乎他本身的地位，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青龙会无法再视而不见，而青龙会内部也产生了诸多分歧，是时候需要清理门户了。”

    李玥捏了捏眉头，平静的看着白玉京：

    “所以你选择了掩盖踪迹，对外放出风声，自己遇袭失踪生死不明？”

    “掩盖踪迹是我最初的算，遇袭则是意料之外，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那百晓生呢？他是听你的话来找我，还是擅自行动想扶持我这么个和青龙会毫无瓜葛的人上台？他究竟知不知道你还活着？”

    “如今的百晓生……他倒是个太过较真的人，当然，他之前不知道我尚且活着。至于你，玥，你的父母均与青龙会有莫大的关联，青龙会一旦加入，至死都无法退出，所以……你自出生起，便是青龙会的人。”

    闻言李玥放下了茶盏，她双手撑住额头，语调也好，神情也罢，都表现出了超过这个年纪的冷静：

    “所以你在一开始便告诉我，你生平有几大爱好，其中一项是每天要一句谎言，可惜，这段话本身就是谎言。青龙会里的每一个人，于你而言都是一枚棋子。换句话而言，我与狄青麟之间所谓的自幼定下的婚约一事，也是你用来蒙骗于他的。”

    白玉京没有直接回话，显然是默认了李玥的推断，后者想了想，又问道：

    “自古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狄青麟好歹是朝廷所封的世袭一等侯，你们对他出手，难道不会引起武林和朝廷对青龙会的联手镇压？”

    俊逸出尘的青龙会大龙首笑了笑，以一种描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口吻道：

    “哪里会有什么镇压，一切不过是狄青麟咎由自取。他以为自己做了世袭一等侯，已然显赫至极，便擅自对武林中人下毒手，还假借娶亲之名，设下圈套屠戮众多武林人士。”

    “在此之前，他还贪墨了朝廷的一百万两银子，甚至意图嫁祸于朝廷命官。然而狄青麟的未婚妻子乃是朝廷钦封的探花郎养女，她将一切看在眼中，从满怀担忧，再到忍无可忍，最后愤然选择大义灭亲。”

    “从始至终，侯府内发生的一切，都和青龙会毫无关联。青龙会永远都只是游离于武林和朝廷之外的，一个不起眼又无比安分守己的组织罢了。”

    在心中道了声“果然”，李玥的视线从虚空中落到了杯盏之上。侯府房间内供她使用的茶杯与其他陶瓷器具是一整套，全是御赐官窑，其釉厚如堆脂，釉光暗沉幽雅，触之温润如玉，任意一个单独拿出去都价值不菲。

    此刻盛在杯盏中的茶水，茶汤碧绿，色泽清亮，香味浓郁，正是春季才可采摘到的明前茶，而眼下却是由秋转冬的时节。

    以上两种李玥平日里能用到饮到的存在，无一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耗费常人所不能想象到的人力物力财力才能收集到的，而为李玥提供了这一切，能够威胁到她的狄青麟，在白玉京眼中也不过是只蝼蚁。

    【有钱真好。】

    【有权真好。】

    【凌驾于众生之上，真好。】

    【我若是舍得一切，想要成为万人之上……也并非难事。】

    种种可怖又阴暗的念头像雨后杂草般疯狂的生长在李玥的心田之中，它们叫嚣着嘶喊着，试图将李玥所有的自我意识摒弃在外。茶水倒映出来她低垂的双眸，也显得眸色愈发奇异冰冷。

    正当李玥的即将跨过她一直以来抱以警惕的边界线时，胸口的一阵轻微刺痛再度唤回了她的理智，李玥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

    那是阿飞亲手为她雕刻的乌木发簪。

    真可怕，只差那一点点，她就会为了权势财富，选择做一个比狄青麟还扭曲，无所不用其极的怪物了吧。

    白玉京是不知道李玥内心的波澜壮阔，他叹了口气，缓缓伸手揉了揉李玥的头顶，眸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歉疚：

    “我始终是青龙会大龙首，所以……我既不会道歉，也不会后悔。”

    “无所谓。”

    李玥拂开白玉京的手，挺直了脊背，她没有出声责备对方，反而还客气的对着白玉京笑了笑：

    “想来白大龙头是计划在月底我与狄青麟成亲之日，来一场彻底的清洗，但是……狄青麟此人，多忍一日，都令我觉倍觉恶心，白大龙头不介意我提前动手吧？”

    “你算在什么时间动手？”

    李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淡淡回应道：

    “明天。”

    屋外陡然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是白日里那个“自愿”改名为锦书的侍女，李玥下意识朝门口看去，脚步声却停了下来，她再转回头时，屋内早已没了白玉京的身影。

    其实李玥最初是准备在成亲当日动手，因为那天狄青麟的注意力必然都放在宾客们的身上，她只要适时地装出受到惊吓的模样，再对狄侯爷投怀送抱，多半是能找到机会一掌拍到对方胸口，震碎对方的心脉。

    而今白玉京的出现，让李玥越发没了同狄青麟虚与委蛇的想法。这些江湖人向来习惯结盟谋事，再于即将成事之时择机撕毁盟约，把手中屠刀挥向背对自己之人，留自己一人独吞成果。

    江湖中人皆对宝藏垂涎不已，李玥又惜命，按照狄侯爷的猜测，李玥再不情愿，也会将宝藏拱手送上。不可一世的狄侯爷选择将李玥绑进自己的阵营，共同谋划十二楼五城，定然没算留下她的性命。

    狄侯爷自高自大，惯爱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忘了一句江湖老话，惹谁都不要惹女人。李玥压根不想同他谋事，她想要的，是狄侯爷的命。

    选在明日动手，不过是狄侯爷想要演一出戏来进一步引蛇出洞，无形之中倒是给了李玥做了铺垫。

    按理定亲之人在成亲之前，至少半月之内，都不该碰面，但李玥和狄青麟共为父母双亡之人，又同武林牵扯不清，自然也没了那么多忌讳。

    因此按照狄青麟的安排，第二天天一亮，李玥与狄青麟洗漱完毕后，先后乘上那辆奢华宽大的马车，一同前往京城。

    坊间传言，狄青麟七日后要娶回侯府的，乃是昔年探花郎李寻欢的义女，此女养在深闺，颜色身段犹胜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几分。为了迎此女过门，狄侯爷散尽了后院的美姬。

    寻常人都当此事是个趣闻，但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又有另外一层解读方式。故而等狄侯爷的马车停在京城第一酒楼门前，他亲自抬手搀扶李玥时，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确实为之恍神。

    迟疑并未维持多久，拿钱办事的人们坐在普通茶客酒客之间，不着痕迹的握紧了袖中利器，待狄侯爷转身背对他们的刹那，这些人从人群中一跃而出，只为取得狄侯爷的性命。

    侯府守卫们在门口奋力阻拦着行刺者们，李玥适时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被假意痴迷于她的狄青麟一把搂进怀中，后者带着她向酒楼内退去，却不防酒楼店二中也藏着两名刺客，他们沉下脸手持短匕，试图朝狄青麟身上刺来。

    刺客们本都不是狄青麟的对手，但此刻侯爷怀中还有一个李玥，他们当中一人一击不得手，立时转变目标，试图挟持住李玥。

    少女在袖中握紧了飞刀之际，狄侯爷抽出了藏于腰间的软剑，挥剑削下对面一人的臂膀。一人基本没了再战之力，另一人心中发狠，拿受伤的同伴做人盾，直直朝着狄侯爷推来，自己则朝着李玥扑去。

    狄青麟将李玥护在身侧，反手一剑将两个刺客捅了个对穿，不料后一人还在身上藏了一枚暗器，绿芒一闪，侯爷的持剑的右肩上顿时冒出一抹猩红，面色也暗了下去，显然是中了毒。

    李玥心中大喜，满脸关切的扶住了摇摇欲倒的狄青麟，可在触摸到对方紧绷的肌肉之际，她又重新恢复了冷静。

    【还不是时候，还要再等等。】

    少女借俯身为机，敛住眸中厉色，重新藏好了手腕下的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