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卷三 入府(贰)
少年的轮椅跟着一并停下了,他们三人就站在门口,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去。只见卫大将军坐在案前,一双大眼却似老鹰一般盯着连笙,冷冷地开口道:“连笙姑娘,往后还是不必女扮男装的好。”
一句话,立时让连笙从头尴尬到了脚。
她有些讪讪地点点头道:“好……明日便换回去。”
而后又硬着头皮知礼知节地拜了拜,祈祷此事能就这样了了,可她直起身来,却还是没能躲过地听见卫大将军:“那便请连笙姑娘暂且留步,我有些话想同你聊一聊。”
“这……”
连笙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长恭,只见长恭拱了拱手问:“父亲……父亲是有何要事需吩咐的吗?”
“不是什么要紧事,几句家常闲话罢了,你且先送青儿回房吧,过后再行接她也不迟。”卫大将军如此,便又将最后一丝辩驳的余地也给夺了去。
长恭顿了顿,两手尚还交叠着停在身前,他略一踟蹰,松了松手,下一瞬却又迅速重新叠好,刚想要开口再些什么,“无妨的。”
身旁的青瞳少年忽而轻轻道。
然而他面向的方向,不是长恭,却是连笙。
连笙一愣,那双碧眼重又一度落回她的眼里,他的眉眼清瘦,温柔却而有神,青眸浅浅一弯:“不用怕,无妨的。”
似乎让人分外安心。
“连姑娘。”卫大将军再喊了一声,“请坐吧。”
话里带着不容分,连笙也不好再让长恭为难下去,便硬着头皮点点头:“是。”
待到长恭与那青瞳少年带上门出去了,连笙才重又走回方才的位子上坐下。然她甫一落座,便听见卫大将军似笑非笑的一声鼻息:“连笙姑娘,脚力不凡啊。”
她顿时撞了鬼似地抬起眼,满面瞠目结舌:“大,大将军此话何意……”
“你应当明白我在什么。”卫大将军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道,“老夫沙场征战数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只你方才快步走时,足履轻盈,落地无声,必然脚下功夫已达出神入化之境,非上乘轻功不可及。如此脚力,岂非不凡。只是我心中但有不解,你有这般卓绝轻功,却为何连半点旁的功夫都不会。”
连笙当即反应过来,这是遇上高手了。
自师父去后,这六年间来,还从未有人能够这样一眼点破——她的一身本事,逃命一流,行窃一流,架却是末流。如今被卫大将军一语道出,她才复又低垂了眉眼:“大将军见多识广,连笙叹服……不过是这一身功夫,皆是师父授的,师父旁的不会,做徒儿的自然也不会罢了,并非有何稀罕事。”
“喔……”
“那我且问你,”卫大将军又道,“恭儿的江湖朋友不多,所交多数亦不过泛泛,甚至从未有过引见,而今却肯破例带你回府,于此又是为何?”
“这……”这一问,连笙便有些语塞了。
怎么答?那句“若往后还有第五人知晓,你会有什么下场”的威胁还言犹在耳,据实以告是绝无可能了,又瞧先时卫大将军向长恭问话的样子,胡编乱造似乎也行不通。连笙的两只眼珠子搁在低垂的眼皮子里滴溜溜地转,心想要不然便通通揽到自己头上吧,只自己缠了他入府求个营生,反正印象糟了也是糟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可她正琢磨着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卫大将军忽而起身,走到她跟前。
连笙赶紧也“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只见卫大将军一双眼睛仔细盯着她,:“连笙姑娘,我不管你与恭儿从前如何相识,而今又为何入府,但有一言,你须要听好了。”
“是,”唯唯诺诺的,“大将军请讲……”
“卫家‘长’字一辈,人才凋零,恭儿来日,是要承袭卫氏一门基业的,为人、功业、结友、婚娶,皆不可有差池,你若随他左右,还望你谨记。”
卫大将军的话不长,声亦不大,却将连笙怔怔地就定在了那里。
好一阵子沉默,连笙才轻轻地点点头道:“是,连笙记下了。”
入府前尚还信誓旦旦的满满神气,统共才过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就这样被消磨殆尽了。连笙几乎是垂头丧气地从书房里出来,外头北风呼号,她冷不丁了个哆嗦,看见长恭折回来接她。他一见就问:“父亲同你什么了?”
连笙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无事,家常罢了。”
而后又心不在焉地迈出院门去。
她这样的失神,就连长恭也觉着反常,只他素来是不擅闲谈的,便也没再追问,喊了声“那随我来,去住处看看吧”,就兀自走了。连笙虽是嘴上着“没事”,可心底里本也希望他能安慰个两声,哪知他竟真就这样走了?走了!
嘿!她两手一叉腰,心里骂骂咧咧的,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听不见,她也只能沮丧兼着憋闷地跟在长恭身后,一步一挪地踱到了待客的别院。
一座不算大的院子,前头连着卫将军府的主院,布了些绿植假石,玲珑错落的,倒也雅致。长恭指着其中一间屋子,:“今后,你便住在这里吧。”
那是间略有些偏僻的屋子,不在院子的主位,也与别余的房子差着十数丈远,甚至从屋宇格局上看,还比其他房间来得更为狭□□仄些。连笙却也不介意,只将霜茄子般耷拉着的脑袋扬了扬,看一眼,复又蔫了回去,道声“好”。不过话音才落,她又恍然想起似地问长恭:“那你住在哪里?”
长恭面无表情答她:“一墙之隔,就在你的屋子后面。”
如此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连笙却又双眸一亮,“噌”地冒起脑袋来。
老话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原来她这只楼台,就住在明月的隔壁。还是明月亲自安排的隔壁。连笙自然喜出望外,至于一盏茶工夫以前的些许不愉快,转眼便又没心没肺地抛诸脑后去了。她提了提包袱,四下里环视一圈,便就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
只是连笙始料未及的,长恭做下这样的安排,原也不是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不过就是为了方便使唤她罢了。
卫将军府忙着年底的一应诸事缺人手,于是昨儿个洗个器皿喊她点水,厨房缺柴火请她帮忙劈些木头,明儿个糊窗户又叫她提着糨糊桶子跟在后面,连笙就“吭哧吭哧”拖着装满浆糊的木桶,一步一哼一脸的不情愿。
虽住在府上白吃白喝的,干点活也无可厚非,但连笙偏就是不乐意,当初乞丐窝里如何自在逍遥快活,有钱时过有钱的日子,没钱时便过穷乞丐的生活,心情好了出一次工,偷上两户贪官恶贾便可管得十天半个月的饱,不比如今拘着手脚还腆着脸笑来得强。
可她也不乐意走。
所幸,她就爬到树上躲起来。
树上风光好,她躲懒,一躲便能躲一两个时辰。卫将军府种了许多樟树,一年到头皆是一片青绿生机勃勃的,下人们,这些树,从十九年前长青公子出世后便种下了,大将军亲手种的,大约是长青公子双腿生而有疾,自幼又体弱多病,樟树四季常青,故而种树,取长青公子一世长青之意。
这位长青公子,连笙想也猜得出来,便是当日那位轮椅上坐着的清瘦少年。有一双碧眼,萦绕不去的清苦药香,长恭的兄长,卫将军府长子,卫长青。
连笙时常借来躲懒的一棵樟树就种在卫长青的院子旁边,几乎每一天,她便都能看见这间院子的主人。
卫长青每日里皆要耗费一两个时辰来弄琴,一张七弦琴,就按在他的十指下。他的十指干净修长,指骨分明,与长恭那双长满硬茧拿枪握剑的手截然不同,每每拨弦,好似浮水竹叶轻轻一点,琴音袅袅便缓流慢淌溢满整座将军府。
每逢此时,便也能见到不远处一位白衣飘飘的影子。
白先生总是立在一旁倾耳听着。当日曾听长恭有言,墨先生与白先生乃是卫长青的教书先生,如今连笙天天与他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私心里却是觉得,与其是教书先生,倒不如他二位乃是卫长青的心腹,还更恰当些。
通常,墨先生教书,白先生授琴,时常也下棋赏画品茶,但绝大部分时间里,不必温书练琴的时候,墨先生便会与卫长青闲聊古今,白先生便在一侧问诊。想起那一日贺府里,连笙藏在梁上,听见长恭白先生精通歧黄之术,她还只当是他信口胡诌的,不想却是真事。白先生照顾卫长青的医药饮食起居,墨先生便负责他的随身护卫。
连笙知道二位先生皆有一身的功夫,且功夫还不错,不然也不会在赠她“鬼不晓”时许诺能救她于水火,但他俩功夫究竟又好得到什么程度,连笙不是卫大将军,一眼看不出来,只清楚手无缚鸡之力的卫长青身边,除了二位先生,竟一个随从也没有。去问府上下人,下人们竟无一不流露出景仰的神色,道长青公子能有二位先生随侍左右,别家公子少爷求还求不来,哪里还用其他毛手毛脚的人来跟着。
连笙听了暗自惊讶得掉了掉眼珠,再见他们时便不由自主地多量了几眼,只是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墨先生依旧儒雅,见面总是微笑,白先生依旧冷峻,二话不愿多。他二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卫长青,处得久了,连笙总觉卫长青的性子似乎也染上了他们的影子。
她时常见他,与人闲谈的,兀自抚琴的,便觉他的性子宛如墨先生一样厚重,却也好似白先生一般淡然,但比之墨先生的和暖,他的个性要来得薄凉些,比起白先生的冷漠,他又显出温润如玉的一面来。
连笙捉摸不透他,不过想了想,将军府里的这些个人,好像她都捉摸不透。
想明白了,她便也懒得再多费神,只管每日躺在樟树的繁茂枝叶间听曲。
卫长青的琴艺,自然是好的,只是连笙听来却总觉似曾相识,似乎冥冥中曾在哪里听到过,但仔细去想,又丝毫想不起什么。等她再要凝神去分辨时,却又感到些微的不对,手法倒是好手法,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可究竟是差了什么意思呢?她又道不出来了。
她听一遍便思索一番,仍旧没有答案。
就这样思索着度了数日,眨眼便捱到了腊月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