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卷四 新岁(捌)
长恭从府外匆匆赶回来时,黎婶正与连笙起今晚的前因,谁也没有料到卫大将军会在上元这日回来,发觉长青不在房里,问了一圈,皆不知大公子去哪儿了,但少将军却是一早便被无双姐给喊走了。卫大将军一听,二话不便与墨白二位先生出门去找,这才有了他们三人策马搭救的一幕。
她与连笙着着,忽而间抬眼望向院外:“少将军回来了。”
长恭行色匆匆地踏入府门,连笙一见,立时便生出些不爽的脾气来。今夜她与长青湖畔遇袭,那沈老头差点就要取了他二人双双的性命,他倒好,与卫无双同游灯会,也不知如何潇洒快活。想着,她更赌气地撇过头去。
长恭路过她身边,她只当是没瞧见。
“连……”
“少将军,”一句连笙还未完,府上下人便好意提醒他,“大将军还在祠堂里候着,您还是早些过去的好……”
长恭皱了皱眉,又看了连笙一眼,连笙扭着脖子朝向一边,看来气还未消。
罢了。长恭心想,过后再吧。于是回头应了那下人一声“好”,又匆匆地走了。
待到长恭一走,黎婶才肘了肘连笙的胳膊,笑道:“还置气呢。”
“没有。”连笙撇了撇嘴犟,“才没生气,我自他人剑下死里逃生,后怕都还来不及,何必为着那点破事生气。”
黎婶见她死鸭子嘴硬,便也笑笑不去点破。听她话里提起今夜之事,又不由叹道:“你也晓得后怕,也不想想长青公子已然这般担惊受怕了快二十年了,你还偷偷地拐了他出去。”
她半是可怜又半是嗔怪地起,连笙一时竟也顾不得气恼了,问黎婶:“二十年?那沈璧是何许人,竟然纠缠了兄长近二十年。”
黎婶闻言便长长叹了口气道:“唉,来也是一桩旧话。”
“那位沈掌门,与我们大将军原是同门,大将军年少时上祁山学艺,与先夫人——当时的剑派掌门幺女情投意合,那沈掌门便是同先夫人自幼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当年祁山上生了些许变故,大将军一意孤行带了先夫人下山,直接就娶回了将军府,故而才与沈掌门结下芥蒂。”
她话音刚落,连笙便忽而记起一桩事来,问道:“那位先夫人,可是唤作‘枝’?”
“正是。”黎婶点点头,“祁山剑派第十六代掌门素天问,独女素枝。”
“噢,怪不得……”连笙一声恍然,而后才又皱了皱眉:“可那也不过情敌争风吃醋罢了,一点芥蒂,为何却要兄长二十年的性命?”
“一点芥蒂,自是犯不着,但先夫人自嫁与大将军后,便随大将军沙场征战,发觉身怀有孕时,正刚负了重伤从战场上下来。先夫人因这一战耗尽元神,以致生时难产,竟会因为体力不支撒手人寰,留下唯一一个子嗣。大将军为公子取名长青,亦是承袭先夫人名讳,惟愿其素枝长青。只来也是可怜,长青公子一生下来,便没了娘。”
黎婶一声叹息。
“那然后呢?”
“然后,沈掌门就如一夜之间发了狂一般,认定乃是他们父子二人害死了先夫人,便才有这几近二十年来的深仇大恨,恨到一心想要杀掉长青公子来解心头仇……”
黎婶话才到此处,忽然便见那头匆匆赶来一名下人,喊她:“黎婶。”断了她的话。
“这样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
“墨先生让你备些参茶参汤,赶紧的,少将军正在堂里挨罚呢!长青公子也在祠堂外头求情,跪了好一会儿了!”
那下人着又撺了黎婶两下,连笙一听,却是登时站起身来。她揪住他的胳膊喝问:“你什么?挨罚?长恭为着什么挨罚。”
“这我哪里知道。少将军从入府来,挨过的罚还少么。”那下人一面嘟囔着,挣开连笙的手,一面又催促黎婶道,“长青公子跪不得许久,大将军念他腿疾,一会儿定也就将少将军放了,你还是快些备着吧。”
“哎——好,好,我这就去。”黎婶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回厨房去了。
撇下连笙一人留在院里,不知所措。想要前去祠堂看看,又怕去了更要添乱,何况卫大将军不待见她,此时去了万一火上浇油……可她也拉不下脸去长恭房里守着。不赌气那都是落了牙齿和血吞,道给外人听的,想到他与卫无双同逛了一夜,哪有不置气的。
思前想后,她还是撅了嘴,揣着一腔的五味陈杂回房去了。
昨夜被炸的屋子已略修了修,勉强能住人,连笙在白先生处待着,着实待得提心吊胆,便就咬了牙也要搬回来。然而她回了自己的屋,却反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面担忧又一面使着性子,竖起耳朵听见一墙之隔闹闹喳喳的,有人喊着些“慢点慢点,当心”的话,定是长恭被下人们搀回来了。
连笙登时攥紧了袖子,一骨碌翻了窗户出去,贴到墙根下,仔细听那墙外头的动静。
约摸三五个下人的声响,又听见有人喊“白先生”,而后隔着门窗闹哄哄的一片,应当是长恭进了屋。渐而声音了些,似乎已然安顿好了。她扒上墙头冒出半个脑袋,便看见陆续几个下人从长恭房里出来,跟着又有老妈子端了水进去。黎婶的参茶参汤业已炖好,连笙闻着味儿,才悻怏怏地又跳下地来。
她慢吞吞地踱回房间,思索着要不要等人散完以后再去看看,来回从屋这头踱到屋那头,又从屋那头踱回屋这头,磨蹭了约有两盏茶的工夫,忽然却听到房门敲了敲。
这么晚了?
连笙开门,竟就见到长恭斜倚在门上。
他满头大汗,脸色煞白,一身薄衣只披了件外套,手里却拿着一盏花灯,抬起手来递给她:“给。”
连笙愣住了。
半晌没接,长恭又将花灯塞到她手上,扶着门有气无力地:“连笙,我能,坐一会儿吗?”
“可以,可以。”连笙回过神来,赶紧搀了他进屋,想想又问,“要不还是床上歇着吧。”
长恭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半边身子就斜靠在她身上,没有作声。连笙便半是背半是扶的,搀了他往屋里走。
床榻柔软,他有些支撑不住,搭在连笙肩上的手忽而滑落,斜了斜身子便一头倒下去。
“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连笙刚要回身跑开,“别。”长恭出声喊住了她。
他趴在床上埋着头,似乎有些吃力,而后缓了片刻才又侧过脸来,睁开眼睛:“不必了,你坐吧,陪我待一会儿就好了。”
他咬着牙,强忍着满身疼痛,声若游丝地起。连笙见他疼得这般模样,不觉心里难受,便也早已没了先时的气性,听话地搬了凳子坐下来,问他:“大将军他,为何罚你?”
长恭没有作答。
屋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出他二人间的静默,长恭默然良久,才又抬了抬手,指向那花灯问她:“还喜欢吗?”
一只莲花灯,花芯烛火和暖微光,层层的莲叶荷瓣拢着,甚是精巧可爱。
一盏莲灯,赠尔连笙。
连笙便抬起脸问他:“是你独独买与我的吗?”
“你若不喜欢,我拿去扔了就是了……”
“喜欢!”连笙一笑,同那灯火一般暖洋洋地笑道,“当然喜欢。”
“喜欢就好……”
长恭着又埋下脸去。
身上的被子盖得他周身踏实又温暖,他睁了条缝,看见连笙端详花灯的欢喜眉眼,只觉满身疮痍,似乎便也没有那么疼了。他喊她:“连笙。”
“在。”
“我睡一会儿。”
“好。”
连笙放下灯,过来给他掖被角,发丝落在他的颈间,痒痒的,他埋着脑袋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让她看见。
连笙回身吹熄两支烛火,屋里的光线昏暗下来,他放下一颗心安然地闭上了眼。
睡着以前,想起方才卫氏宗祠内,大将军问他的话:
“你真愿意替她受罚?”
“愿意。”
“若罚她,不过受些粗使逐出府去,若罚你,便是严刑家法,皮肉之苦,你还愿意替她受罚?”
他眉也未皱一下:“愿意。”
如此也好,他是沙场上摸爬滚,捱刀捱枪惯了的,比她总要无妨些……
他心想着,又挪了挪身。衣服磨到背上新伤“嘶”的一口凉气,他闭着眼,就在满身快要习以为常的伤痛里,渐而被困意席卷,于是终于转了个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