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卷五 少时(叁)
秦弘道一面抚掌大笑,一面走上前来:“一位姑娘,口出狂言,老夫听了虽是刺耳,居然却也觉得别有心裁。你荷花伪君子,可还有些别的辞?”
连笙不由怔了怔,这秦弘道是何用意?
可见他眉目和善,似乎也不是在故意为难她,连笙怔了片刻,竟真就壮了胆子问他:“我若得大人不称意了,大人也不许罚我。”
“姑娘但无妨。”
“那便它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的话。”连笙一脸的正气凛然,“世人皆赞它出尘不染,却也不想荷花本就靠着泥淖供养,一朝成名,且不论踩在根茎的一身泥泞之上得来的名声有何光彩的,单眨眼便贬弃了生它养它的泥塘,实在又是忘恩负义。真人也!”
话毕顿了顿,竟就发觉周遭瞬时陷入一片沉默。
连笙慌地想着坏了坏了,过了,却没成想片刻静默以后,会重又听到秦弘道“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秦弘道一面笑,一面回身向兆忠卿道:“忠卿贤侄,此女见地,别开生面啊。”
兆忠卿恭敬笑着,点一点头,看向连笙,又问她:“可是姑娘,世事转瞬皆是空,荷花开得再好,终也有归根化泥的一天,既活一世,便只求现时之好,你又管它过去何处将来何路呢。后人只会记得花开之美,哪里还会在意脚下泥泞。”
然而兆忠卿话毕,却无端就在连笙心中起了些波澜,她颇觉诧异,皱了皱眉问:“只求现时之好?”这才发觉自己此前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对他也实在不够了解,他的心思如何,看起来倒似乎不像面上那般潇洒磊落。
兆忠卿显然也并未在意连笙的诧然,只与秦弘道颔首一笑:“秦老,我们也该回了。”
秦弘道应一声,又上下量连笙一番:“姑娘……是随哪位同僚来的?老夫此前,没见过吧。”
连笙赶紧便低了头行个礼道:“回大人,女是卫将军府上的,出来寻个方便,不想走错了路,才跑到花园里来。”
“噢——原是卫少将军的客人,”秦弘道又问,“还没请教姑娘名讳。”
“女贱名,唤作连笙。”
“连姑娘。”秦弘道眯了眼睛一笑,“连姑娘可要与我们一道回去?”
连笙巴不得早些摆脱兆孝卿,而今得了这样好的台阶来下,自是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只是这么一来,长恭交代给她探秦府一事,便再也行进不下去了。
秦弘道领着连笙回席,长恭乍一见她,心下不由一惊,可再看秦弘道没事人一般,又觉事情应当不是连笙被抓了包那样糟糕。连笙回到他身边,抿着嘴轻轻摇一摇头,长恭这才安下心来,算算时辰,如他所料不错,应当是半道就撞上秦弘道了。知道她此番没能得手,但好在人没有事,他遂也哑谜般将头一点:“无妨。”
连笙探不成秦府,此一事便也暂且搁住了。
这一年年来得晚,春寒春暖的一过,眨眼便已到了清明。
清明时节。
从春分过后,雨就淅淅沥沥的没怎么停过。卫将军府要祭祖,连笙不知自己先祖姓甚名谁,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师父需她祭拜,可师父仙去后,尸身埋在那深山老林间,她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得路回去,想到师父又是个顶豁达的人,便也不再烦恼,只随了卫将军府祭祀的仪仗一道遥祭。
祭典从清早卯时开始。头几日,下人们已将府上各处门楣上皆插好了柳条,及至清明前一天,将军府上下斋戒沐浴更衣,黎婶在后厨备下清明日所用寒食,及至祭祀当日,天尚未明,祠堂内外便已井然有序站满了人。卫氏宗亲皆在祠堂内,女眷与府上宾客就候在堂外。
连笙随墨先生与白先生站在一旁,却不偏不倚就站到了卫无双的下首,二人站定后甫一相见,顿时只觉分外眼红。
当日卫无双置气,哭哭啼啼地跑了,过后这月余以来,不过就见她来了将军府一次,可她虽恼长恭,到底仍也放心不下,过一阵子便又哥哥长哥哥短地念着,反倒为了一盏花灯,却与连笙左瞧右瞧皆不顺眼地杠上了。
正当祭典,宗亲们皆在祠堂内,周遭低头埋首的,一派肃穆。她二人两双眼睛时不时地瞪一瞪,一时也使不出别的花招来,可轮到子孙进香时,连笙随了墨白二位先生从卫无双跟前过,却就见到卫无双冷不丁地伸出一只脚要来绊她。
孩子把戏。
连笙一声哂笑,当场便照着她的鞋面踩下去。
这一脚踩得狠,卫无双登时变了脸色,“哎呀——”一声叫唤着坐倒了。
原在一片静默里的,这一声“哎呀”,霎时便引了四周围各样的目光往卫无双处看。卫无双又痛又恼,使劲儿恨了连笙一眼,只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也拉不下脸来闹。连笙便颇有些得意地笑笑,想她一个姐,蜗牛般的身手,还要偷袭?比快,比得过我?
一面得意着,一面又上前进了香。
可捱到祭典方一结束,连笙便被卫无双给逮着了。
宾朋还未散完,棠却径直先拦到了连笙前头,“连笙。”
“做什么。”连笙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
“你踩了我家姐,连句歉也不曾道,这就想走了?”
棠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连笙却反倒翘了翘嘴角,一个丫头,成日皆是家长里短地围着主子转,也配和她这个偷鸡摸狗的老江湖闹?连笙便笑了笑:“怪我了?我好好地走着路,你家姐的脚非要伸到我鞋底下来,我还没怪她脏了我的鞋,你个做奴才的,倒摇着尾巴急着替她出头。”
“你,你,你骂人!”棠顿时气急败坏。
这些丫鬟,仗着自己贴身服侍主子的一点心腹先资,总是自觉要高出寻常下人一等的,讽她一句狗奴才,她便跳着脚地忘了自己原是来讨公道的了。
连笙笑笑,觉着无趣,又扭了头要走。
然而一声“慢着”拦住了她,卫无双终于也按捺不住跑上前来,与棠一并挡在她跟前。只与棠不同之处,她一见连笙便笑,一双眼睛笑眯眯的,道:“且慢呀,我还有话未呢。”
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连笙遂才不由自主停下脚来,且看她主仆二人要唱什么戏。
只见卫无双便娇娇俏俏又带些趾高气昂地将头抬了抬,道:“连笙,我见你入府业已有段日子了,却还许多事都看不明白,那有些话,我便不妨挑明了吧。”
连笙一顿:“什么话?”
“自是有关长恭哥哥的话。”她眨了眨眼起,“你可知道,长恭哥哥乃是大将军亲定的将才,自幼便耗尽了心力培养的,他日长恭哥哥接掌卫家军,封官封爵上朝堂,富贵荣宠不可限量,便断不会娶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为妻。你呀,即便长恭哥哥瞧上了眼,撑死了也不过一个侍妾而已。”
“然后呢?”
“可我便不同了,”卫无双浅笑一笑,“我有明白的出身,又与长恭哥哥自幼青梅竹马,这亲上加亲的事嘛,总归还是有的。”
卫无双的面上,毫不加掩饰地颇有些得意,然而话音才落,却听到连笙突然竟放肆地哈哈大笑。卫无双登时便觉发懵,而后就见连笙一面笑一面抹着笑出的泪眼:“堂姐!你都快要嫁人了,还在这儿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嫁人?”卫无双愣了愣,“嫁谁?”
“自然是兆惠将军府上大公子,兆忠卿呀。”
连笙笑盈盈地起,卫无双立时便涨红了脸:“你胡些什么!”
连笙摊了摊手道:“堂姐爱信不信。”
“我撕了你这张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