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卷八 遗梦(伍)
是夜, 卫雍躺在床铺上,有些辗转难眠,想起白日里的一幕, 只觉心头像是缺了个角一般。应当同她道声谢的, 他心想。他这个人,话总藏在心里, 不喜开口,也不愿多, 可是平生难能主动一回, 想要向那位师妹道声谢。
可她那样匆匆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还呆立了许久,脑海当中只不断浮现她挡在他跟前的身躯,善良又充满正义。想到这里, 心上倏忽又变得柔软起来。
左右鼾声震天,他实在毫无睡意,便起身披了衣服去外头走走。
祁山顶上月色极好,皎皎清辉将院墙古树也映得通透了, 卫雍沿着道散步,出了弟子居,正沿路赏月, 忽然便见远远的屋顶上坐了一个人影。
身量单薄,夜风吹动她垂在鬓边的一缕发丝,发丝拂过脸上有些痒酥酥的,她抬手别了一别, 月光剪下她的一段侧影,柔婉多姿。卫雍一片柔软心田,忽地便如注入一汪泉水,那剪影倒映水中,绰约晕漾开来。
“这样晚了,还不睡……”
他心翼翼地出现在屋顶一侧,轻声唤她,素枝倏然一回头,眼里有一点惊讶的颜色,却并没有被吓一跳。她只有些拘谨地笑笑:“卫师兄也未睡。”
“师兄弟们太吵,睡不着。”卫雍随意扯了个借口坐下来。
祁山顶上,原有树影摇曳,总不得敞亮的一地清光,终于再无遮挡了。卫雍与素枝并排坐着,只觉满目竟是别有一番景致。白日里的巍峨祁山,现下望去,却了无男子的雄浑气概,反透出女儿家的静谧娇态来,仿佛便是当日竹林间那匆匆一低头,大殿之上速速的一个转身,白日里一声不吭赶紧远去的背影,温柔婉转,无限娇羞……卫雍忽而一下觉出些什么来,撇过脑袋望向素枝。
眼里意味深长。
素枝感受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原本便有些忐忑的心,不过面上强作镇定罢了,这会子更是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的。她并不自在地浅笑了笑:“师兄盯着我做什么。”
“哦,”卫雍片刻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心下一时起的一点慌乱,连忙找了借口掩饰,“没什么,只是想到今天日间承了你一个大恩,还未与你道声谢谢。”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好似黎明前的缱绻海浪,有一点点哑,却要将人卷入那无边无际的深邃里去。
素枝眼底悄悄泛起一抹温柔:“举手之劳而已。”
原他心中是记得自己的好的。
她嘴角带笑,略微低了低头,便又听到耳畔卫雍起:“不过素师妹,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必护着我的。”
为何?
素枝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眼见他目光灼灼,轻轻开口道:“一点事,我自己可以处理,为了我与众师兄弟们翻脸,反倒教你为难了。”
他话里多少的歉意,与轻柔夜风吹过山林一样沙沙好听,素枝方才略略提紧的一颗心便又在这一句话后倏忽放了下来。她侧头笑笑,明眸皓齿:“是我自己愿意,我也不是谁都护。”
然而话一出口,却觉气氛蓦然之间微妙起来。
不是谁都护,偏偏要护你。
卫雍清咳了两声,别过头去。素枝赶紧埋下脑袋,面颊通红。
夜色真好。月柔如水,山风习习。
卫雍轻轻问素枝:“怎的还不睡,跑房顶上来坐着。”
素枝抱着膝头,一张脸埋在臂弯之间,只露出一双杏眼,乌黑的眸子好似浸在海水里的黑色珍珠,眨一眨,道:“睡不着,不知为何,就喜欢上房顶上坐着。”
名唤卫雍的少年一愣,只觉记忆深处模模糊糊想起,似乎也有一个人,喜欢坐在屋顶上,自己每每见她,不在树上便在房上。
可那是谁呢?
那道身影在他脑海忽隐忽现,时明时暗,他浆糊一般糊作一团的脑袋一时间想不起来,正欲放弃,然而两眼一眨,却忽然瞥见素枝的侧影。脑海当中隐隐约约的那一团黑影无端定格,开始清晰。仿佛月光从云后渐出,缓缓照亮心底,将那团模糊影子慢慢照亮,棱角分明,竟与眼前这位师妹的身影分毫不差。
卫雍暗暗大吃了一惊。
他与素枝,此前理当从未谋面。
“素师妹……”他试探般地问起,“师妹可曾去过京都?”
素枝颇有些奇怪他为何会突然之间想起这样问,诧异片刻,但也还是埋着脸摇了摇头:“不曾。”
“哦,不曾……”卫雍一时讪讪。
“那京都好玩吗?”
卫雍正在沮丧,素枝却微微偏过脑袋,含笑望向他。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没能砸到冰冷地上,反被素枝这样一语接住,只觉心上熨贴,忆起故乡,不由又添了些许的放松,于是目光眺往天尽头,抿了抿嘴角,道:“比之祁山,要热闹些。”
“有生之年,倒想去京都看看。”
“只要你来,我定八抬大轿出城去迎你。”
卫雍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以为不过彰显自己一尽地主之谊的热络,却不想素枝闻言,倏忽竟会又红了脸。才消下去的满面霞红,霎时间又烧在脸上。他一回神,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口无遮拦,竟用了“八抬大轿”这几个字。
古来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他一时尴尬,便见素枝拿手挡了挡面庞,迅速站起身来:“卫师兄,我先回房睡去了……”
“嗯,好……”
他话音未落,素枝已然飞也似地逃走了。
山风过,屋旁树影沙沙一晃,仿佛是在笑他,卫雍不觉勾了勾唇角。素枝回房了,他便也不再独坐,翻身下了屋顶。
屋是素枝的屋,他下来时,屋里的烛火恰好熄灭,窗上一抹亮光瞬时暗下去,留下夜色的深沉一片。师妹应当,正掀了被子钻回被窝吧。他停在此处,隔着窗门,心头忽觉一丝甜意,夹杂一点夜半相会的窃喜,轻轻漾漾,漾得他的心上微澜不散。然而一转念,忽然想到今夜不过一出偶遇,却凭空的,竟又泛起了许多失落来。
他一声轻叹,悄然离开。
一路踽踽独行,踱回住处,师兄弟们鼾声依旧,他卷了被子蒙上脑袋。本以为耗了这样半日的功夫,躺下便可以入睡了,却没料到竟然会是一夜难眠。
一夜难眠。
月光透过窗槛照进来,落在他的床头,也落在素枝的枕边,她与他同就一方月色入睡,却也同样未能安寝。素枝闭着眼辗转反侧,眼前一幕幕,全是白日里的光景,耳畔循循回响方才屋宇上,闲坐的只言片语,心中不觉一阵羞,一阵喜。
若是,若是再有明日……
她心下竟然隐隐生出一点厚着脸皮的期盼来,捱到第二天夜里,鬼使神差地,竟又翻身下床,爬到房顶上去。
四下里万籁俱寂,她站在屋脊上,视野当中空旷无人,唯有天顶孤月落落清辉。
素枝不由感到失望,垂了垂眼,转身欲要走。
“今夜又睡不着了?”
一声轻浅的含笑问话,素枝登时回过身去。
屋旁树上,枝叶重重间,倏然冒出一个人影来。原与暗夜融为一色不曾发觉,待他跳下树枝踩上屋顶,走入月光里,教月光映出他的浅笑分明,素枝才终于心上一跳,欣欣然欢喜起来。
她低了低眉眼,道一声:“卫师兄。”
于是几乎心照不宣地,每晚睡前,便总能在屋顶等到他。素枝也道不清自己是怀揣怎样的心情与他独坐,只知道夜色缱绻漫长,日子却是浅短。与他习武场上相见,两相对视里低头一笑,殿上听训,总是飞快回眸落下一个眼神,她乐此不疲,卫雍便也纵容一个孩儿般地惯着她。
仿佛藏了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唯有他二人彼此知晓。
一晃月余过去,这一日,素枝惯常随了几位师姐师妹,一同下到山脚村镇上去置些日用,采买了半日,正预备道回府,忽然却听到远处一阵喊喊杀声。只一会儿,便见远远地逃来一群村民,慌不择路横冲直撞,嘴里大喊着:“快跑啊!山匪来劫了!——”
素枝与几位同门一听,急忙便调个头跟着跑,然而左右人群慌乱,四下里胡乱一冲撞,竟将素枝与几位师姐师妹冲散了,她正焦急万分地边跑边张望,一回头,一群山匪却已驾马杀到跟前。
当首一个匪头子瞧见素枝,勒马一停便下令拿她,几个山匪猖狂地跳下马来,素枝虽是负隅顽抗,然则终究寡不敌众,眨眼竟被掳上马去。她被山匪头子五花大绑地往马背上一放,马背高而显眼,几位师姐妹方才瞧了个正着。几人于是火急火燎地赶回祁山报信。
当此时,祁山剑派中正堂弟子正坐在大殿上听训,素掌门为首坐在正前,眼见几个女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地往里跑,边跑边喊:“掌门不好了,枝让山匪给劫走了——”
素天问一听登时起身。
然而他还未能开口,便见下头两个身影也突然站起,抓了地上的两把剑便冲出门去,“沈璧!卫雍!要去哪里!”
沈璧回头匆匆抱剑一拜:“师父,定是恶虎寨的那帮土匪,救人要紧。”
话音未落,卫雍却是头也未回,直直就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