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卷九 假相(肆)
连笙这才抬起脑袋仔细量起他来。
这人上了点年纪, 一身的灰头土脸,短得快到膝盖的长褂像是有些年头了,肩上扛只脏得发黑的布口袋, 左手举把破布条般的算命幡, 倒也勉强是个江湖算子的样子。这江湖算子嘿嘿一笑,还不等连笙再话便又是点头哈腰地道:“这姑娘, 我一看背影就瞧出来了,你是个神仙呐!”
连笙也归是在江湖上跑了多年, 一眼便认出这位算命的, 铁定就是个骗子了。许是见他二人面生, 瞧着是从外地来的,又看她一个姑娘家,料想没有见过世面, 方才起了行骗的念头。
连笙正巧因着找不到秦汝阳的事犯愁,一时得了闲,贼见骗子,便心血来潮想要戏弄一番。眼神忽忽飞向长恭眨了眨, 见他并不作声,想来是默许了,便回头巧笑一笑:“哦?”
“你且, 我是个什么神仙呀?”
“你是我们这行当的祖师婆呀!”那算命先生脱口而出,“你别看我如今只是跑江湖给人算命,想当初,那也是上过仙山, 拜过仙人的,我这天眼一见您老人家,啊,这个,慈眉善目,身泛金光,就知绝非凡人呐!再定睛一看,这可不是祖师奶奶吗!”
他得红光满面,绘声绘色,连笙见之心下好笑,不由趣:“我这年纪,哪里做得你的奶奶,怕不是要折了我的寿。”
“哎——”这算命的大概见她颇有兴致,应是上了钩了,便越发地奉承起来,脚不动,只身子往后一退,道,“祖师奶奶司掌人间命数,泽被千秋,我们批八字的,全仰仗您一口饭吃。今日遇见奶奶,已是我平生求也求不来的幸事,再喊一声奶奶,那岂不是教我添了天大的福气!分明就是我占了便宜,哪里会有折您仙寿的道理。”
这算命的时眉飞色舞,一把胡子随他唾沫星子时不时地点一点。他越夸越上道,夸得就跟真真儿的似的,长恭起先还由着他瞎胡诌,后头听来听来便也不觉皱起了眉。
正要开口唤连笙走了,忽听她半是嘲半是讽地应他:“劳你指点,我怎的却不知道自己还是个仙家。”
那算命先生忙一摆手,道:“仙体投了凡胎,哪有还教凡胎知道的。”着又一眨眼,问,“怎么样奶奶,可要算上一卦?看看天命,预知祸福。这位公子要不要也来一卦?”
口若悬河了这大半日,终于切进正题了,连笙刚要回答,长恭便急忙拉住她:“连笙。”
“怎么啦?”
“咱们不是出来玩儿的,”长恭面有些许正色,道,“这人不过借个托辞想要多揽两桩生意,你若过够了瘾便走吧,不必浪费时间于此,现下还是先寻秦汝阳要紧。”
“哦,好……”连笙一时有些意犹未尽,却也还是转回脸来点点头。
然而眼看到手的生意竟这样黄了,算命的显然也不高兴,可他不高兴之余,却反倒还显得有些吃惊。他愣了愣,扭头问长恭:“这位公子方才可是……秦汝阳?”
“是。”长恭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应了声。
“你们找他做什么。”
算命忽然开口这样问,长恭方才皱了皱眉抬起脸来:“你认得秦汝阳?”
先前走了一圈皆无人知晓,难不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送上门来的全不费工夫。
只见这算命的忽就扫了瞬间以前的一点不快,顺势搬开街边茶摊上的长凳在旁坐下,翘起半边二郎腿,自在极了,直道:“认得认得,怎么不认得,秦老头家的儿子嘛,知道知道。”
一句话,长恭与连笙登时便觉眼前一亮。
“老头……伯,老伯,”连笙忙也在他近旁坐下,一手搭上桌面,歪过脑袋一笑,“那你可还知他如今,家住何处?”
那算命的抬起头来,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由地又兀自笑笑。他抬手喊来二,要了一碗茶,磨磨蹭蹭等到二端了茶上来,却并不搭理连笙。连笙直了直身子,刚要开口问他,却见他竟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副骨牌来,一面摊在桌上拨弄着,一面瞟了他二人一眼,方才慢条斯理道:“那——我可就不好了。”
连笙忙地追问:“为什么?”
然则这一回,还不等算命的开口回答,话茬便被长恭先行截下。他站在连笙身后,伸手便来拉她,:“不必问了,走吧。江湖骗子而已,他不知道的。”
连笙被他这样蓦然一牵,正在又惊又喜,却不想眨眼竟会被那算命的一把断了去。
他当下甩了骨牌拽开长恭的手:“哎这位公子,话可不能乱,谁是骗子,我可骗你什么了?!”
连笙被他一手开,本已不快,又见他好不识趣地冲着他们瞎嚷嚷,当下脸便一沉,与他争辩起来。
那算命的许是心气高,口口声声称自己确为秦家旧识,并未诓骗他俩,对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这顶骂名很是不满。然而真要问他秦家现在何处,他又转眼含糊其词不肯明,一来二去的,连连笙都嫌烦了。
眼看近旁渐渐拢来几个路人,似乎很快要呈围观之势。事态不宜闹大,连笙迅即极厌恶从怀中一摸,掏出几枚铜板,拍在桌上:“能了吗?”
那算命的眼神忽亮了亮,他抬头看了连笙一眼,又看了长恭一眼,突然咧嘴谄笑着低下头去,边眼疾手快捡那铜钱边叹道:“哎我的祖师奶奶,也真不是我图你这点铜子,只是那秦老头一家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你们去了也不过就是一堆坟堆,有什么好看的。”
“死了快三十年了?”
连笙顿时瞪大了眼睛,望向长恭:“莫不是找错了,这镇子上会不会还有别人也叫‘秦汝阳’的。”
可那算命的却头也不抬便驳回了她的话,道:“错不了——除非就是你们找错地方了,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一家人姓秦的。”
连笙与长恭面面相觑。
那算命的收了钱,也不好再杵着讨没趣,便喝了茶正准备走,长恭忽然伸手拦住他,道:“有劳这位先生,还是带我们去看看坟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