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卷十 蛇府(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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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年关还有半个月, 卫大将军终于从军中回来,先时寄给长恭信中他不日便要返京,原是为的回京过年。

    今年收到墨先生的书信, 得知长青的腿疾有了好转, 卫大将军当是所有人中最高兴的一个了,连长恭都得了破例可以留在京中一并过年, 这样大的手笔,乃至连笙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喜不自胜。

    卫将军府难得过回这样的团圆年。往年临近年关, 一长一少总得留下一个在军营里与戍边将士们同过, 如今大将军与少将军皆在京中, 卫将军府终是难得一见地好生热闹了一回。

    从腊月廿三日起,连笙便一直跟在黎婶身后忙忙碌碌,比之去年不知勤快了多少。厨房里一众与她称兄道弟的伙计们觉着好笑, 问她怎的开窍不躲懒了,连笙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番:“今年有大将军在,可不得挣点表现。”

    “你又不比我们,指着大将军发工钱, 要挣这个表现,图个啥?”

    我图来日好做你们的二少夫人呀!

    连笙话到嘴边,想起长恭对她告诫, 生生又把半个“我”字再给咽了回去。她只得憋屈又神秘地一笑:“尔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啥燕?啥壶?”

    “怕不是跟在大公子身边,书没念上几句,人倒读傻了。”

    一群伙计们全都摆摆手作鸟兽散了,徒留连笙一人自得其乐。这一年终归也是顺风顺水, 祈望来年也能如今一般,她每一想起,便觉心里喜滋滋的,仿若黎婶炊糕上的蜜饯,甜丝丝又喜滋滋地忙到了过年。

    大年三十年夜饭。

    卫大将军辞了宗亲,遣了多余的下人,只在厅上设下一桌家宴,列席也不过墨白几人,按当是显得有些清冷的,可卫大将军多喝了几杯酒,竟不同于往日威严,与他们辈多起话来,却反倒比旧时满堂拥簇还更热闹一些。

    谅谁都看得出来,卫大将军很高兴。

    谅谁也都猜得到,他这般高兴是为何。

    他端着酒杯半是醉眼地向长青问道:“我有多少年没在京中过过年了?”

    长青笑答:“有四年了。”

    “四年,转眼都四年了。”卫大将军敲敲酒杯一饮而尽,“我还记得十年前,第一次领恭儿在北境过年,就撇你一人留在京中,那时你才,才多大点?”卫大将军抬手搁在身前比划,“走时你还不情不愿的……”

    “爹的哪里的话。”还不等卫大将军话音落地,长青便矢口否认,“军中将士戍边守国,即便年节也无法归家,爹与长恭体恤众将士,亲身表率,本便是好事一桩,我又怎么会不情不愿的。”

    “哦?”卫大将军眉梢一挑,“当时年纪便已然有这等觉悟了?”

    “有志不论少年。”

    长青一副拒不认账的态度,难得见他这般孩儿神态,连笙当场没能绷住,突然“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只是一声轻而又轻的鼻息带笑,却不想竟会把卫大将军的视线也给引了来。

    他出其不意地喊了句:“连笙姑娘。”

    “啊?哎……”连笙才在低头,只觉头皮一麻,硬着头皮抬起脸,“在,大将军有何吩咐。”

    “起来,我还不曾好好谢过连笙姑娘。”

    卫大将军和颜悦色地开口,倒把连笙给怔住了。“谢?”她又觉莫名其妙地笑开来,“谢我做什么。”

    “青儿因这腿疾,从来便与同龄人玩不到一处去,是故自也没什么伙伴,难得有谈得来的朋友,我自该好好谢你一杯。”

    卫大将军许是醉了,言语间与素日模样全然不同,仿若两人。连笙忙地端了杯子站起身来:“大将军言重了。”

    她回了个礼,仰头一饮而尽。

    连笙不常喝酒,过去跟着师父是一滴也不许沾的,才也就是后来跟在乞丐堆里混得久了,时不时方能喝一点。酒量虽然不上台面,但充面子还是拿手的,她反执了杯子落座,倒听卫大将军不辨情绪的一声:“不想连姑娘也有这等海量。”

    “哪里哪里,”她放下酒杯,肿脸充胖子,“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不过来惭愧,我常年忙于军务并无暇过问,以至于连姑娘入府许久,我却连姑娘是哪里人氏也不清楚。还敢问连笙姑娘,家住何方,家中父母亲人可好?姑娘年纪,如何又会行走江湖呢?”

    “咳,咳……”连笙的酒劲反冲,猛地连咳了两声。

    若非是他面上还挂着酒后红晕,好歹提醒了连笙他今儿个兴致极佳,否则单是这样目光定定地追问,当真要让连笙以为他是别有深意了。

    她忙地抄起桌上茶水,润了润嗓子,正预备答话,却忽然听到一声“父亲”。

    身旁长恭出声,断了她已到嘴边的回答,道:“连姑娘曾经机缘巧合,帮过我一个忙,故而与我认得。因她自幼无父无母,跟随隐居的师父长大,师父故去之后流落江湖,我知其身世,念其有恩,方才邀她回来府上住。是故家乡何方父母何人之类,皆是不知的。”

    “喔,是吗?”

    卫大将军目光定定,仍然停在连笙面上,既然长恭已解了围,连笙自然忙不迭地应道:“是,诚如长恭所言。”

    卫大将军这才收回目光,了然将头一点。他执了筷子正要夹菜,连笙以为这是便算翻篇了,可没想到一双筷子都还未能伸出去,陡然间一停,卫大将军跟着话锋一转,又问了句:“那连姑娘应当也无婚配了?”

    只一句,席上接连坐着的三双筷子也全都一并停住了。

    才提罢长青,卫大将军便在这个时候问她有否婚配,长恭刚想开口,却被一声“爹!”抢先了一步。身旁长青迅速喊了声:“爹,连笙是客,又何况一位姑娘家……”

    他的言辞连同眼神皆是闪闪烁烁,话里话外却摆明了是要阻止卫大将军再下去的意思。

    卫大将军倏忽一愣,而后又心知肚明地弯了弯嘴角,道:“连笙姑娘,我喝多了,莫要介怀。”继而便又兀自举了举筷,“吃饭。”

    卫大将军眼角含笑,长青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头,转眼又向连笙比了个口型道“别介意”。

    连笙还未反应过来这回事,她半是惊半是喜的,倒丝毫不觉有何好介怀,毕竟方才卫大将军问她婚配与否,她想回他:“有的。”

    她当然是有婚配的,老天爷做梦早已将她许给卫长恭了。

    可是她的这句“有的”,长青断了,她没能出来,于是长恭也没能听见。长恭听见的,只有长青忙不迭地救场般地制止,他救的什么场,他内心里隐隐约约又明明白白地想得出答案来。他的心头沉沉的像压了一块秤砣,压得一颗心忽上忽下的,酒肉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散了席,看见连笙回往住的方向,他忽然便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连笙。”

    “嗯?”连笙走在前面回过头来。

    “要不要一起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