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卷十 蛇府(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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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后的将军府, 连笙怀抱暖炉坐在廊下,别院里的回廊。

    她自在悠闲地晃着一双腿,丝毫不觉外头冰天雪地的有多冷。那些樟树枝头上的雪, 压得叶子垂垂的, 她团了个雪球一扔,便扑簌簌下整片枝头的雪粒来。冷不丁有几颗雪碴子拍到她昂扬的脸上, 她一面缩着脖子去躲,一面笑嘻嘻地好似在同樟树雪仗一般。毕竟, 她歪过脑袋偷偷看了眼身边的人, 毕竟是和长恭一起守岁啊……

    她眼神飞快, 偷偷瞄去,却还没来得及再收回来便被长恭逮住了,他沉沉的嗓音问她:“做什么。”

    “没……”连笙做贼一般慌忙摇了摇头。

    长恭此刻两手交叠抱在身前, 正支起一条腿,背靠着柱子坐着。又因为背靠柱子,于是便成了面朝连笙的方向。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连笙的一举一动, 一颦一笑便都这样全部落进了他的眼里。

    她拿雪团子去积雪,绷直了脚尖在雪地上变着法儿画画,嘴里哼些乱七八糟又自得其乐的调, 轻轻摇头晃脑。他只沉默地看着,一时出神。

    连笙虽然欣欣然于能和长恭一道守岁,但被这道若有似无的目光盯得久了,多少也仍是觉着不自在, 于是她忽而鼓起勇气猛地一回头:“长恭。”

    “嗯?”长恭显然没能料到她会突然杀个回马枪,冷不丁地转过头来,他毫无准备,眼神不自觉地躲了躲,而后又迅速恢复理智的镇定,“做什么。”

    “你在看我吗?看我什么?”她眨眨眼睛问。

    长恭立时撇撇嘴,移开目光道:“自作多情,你有什么可看的。”

    然而就连口气里都透着心虚。

    连笙见他这副犟嘴模样,不觉心上像是灌了蜜般甜滋滋的,便也不去拆穿他。只是她抬起的话题,自然也还该她接下去,于是转眼又抱着暖炉笑笑,悠然自得地转了话锋起:“我那年九岁吧,和我师父一起,也是这样坐在门前看雪守岁。那片深山老林常常落雪,时候见那林子真是巨大无比,好像可以跑一辈子,怎么跑也跑不到边。”

    她忽而讲起童年往事,长恭忍不住又抬起眼来看向她。

    她顿了顿又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看雪守岁,转眼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若是他还在世,如今一定又要嫌我,他都死了多久了,竟然一点长进也没有,指法也好轻功也好,全还他生前教的那一套。若要得知我啃了他这么多年的老本,大概泉下有知也得被我气活过来。”

    连笙讲着讲着又突然哈哈大笑。

    长恭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却不知不觉泛起了一抹温柔颜色。他融融的目光落在她的笑靥之上,柔声问:“你师父,应当很喜欢你吧?”

    这样明亮的笑,谅谁见了,都当喜欢的。

    “许是吧,”连笙托腮冲他眨眨眼,“我便长得这样可爱,谁不喜欢。”

    真真是大言不惭。

    长恭心里发笑,可笑过之后竟然破天荒的,并不想反驳。

    雪夜静谧无声,不远处一点烟火燃动,噼——啪——“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好似烟火绽在心上,砰砰两下。

    长恭抬起眼来望向连笙,她的双瞳剪水,亮亮的,细弱双手托腮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就只剩下雪光倒映出这一双眼睛,半含笑意,半含期许,望着他:“你喜欢我吗?”

    雪后夜空寂静澄澈,熠熠星辉,像她的眸光微动。明明廊下晦暗不清,他却分明看得见那眼里浩瀚星海。杏眼倏忽眨了一眨,长睫微微覆下又轻轻扬起,柔柔的好似一支羽毛在他心头拂过,拂得心上草叶新发,痒酥酥的。

    噼——

    啪——

    夜空里银花怒放。

    长恭突然喉头发紧,只觉嗓子干涩难耐,一时间突突的心跳,竟让自己瞬而慌乱。明明已是口干舌燥,偏手心里却细细地沁出了汗。他暗暗蜷紧十指,垂下眼皮,不敢看她,低声道:“我不讨厌你。”

    “那你喜欢我吗?”她又问了一遍,不依不饶。

    难道不喜欢吗?

    心底里悄悄一个声音也在问他。

    长久以来埋藏起的点点滴滴忽而一丝一缕,渐渐涌现,他恍然间生起一种异样之感,此前从未有过,亦或许是从未刻意正视过的,他好像,确实对她不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别眼相待,许是每每感到自己脆弱无比的时候,她都恰好在他身边,因为有她陪着而觉得心安,可当自己时常瞧见她与兄长谈笑自若,他心里的阵阵发酸又是怎么回事?

    心上仿佛一块钝石击了一下。

    方才席间,大将军问她有否婚配,她与兄长越过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那股子翻江倒海的醋意汹汹倒灌,猛地就要淹没了他。长恭陡然间生起的勇气,他骤而抬眼:“连笙。”

    “在。”

    “我……”

    “长恭——”

    哗啦一泼凉水浇下,清冷一地,长恭回头看去,院门口远远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将他一句才起的告白冷冷断了去。长青推着轮椅拐进院中,边行边道:“到处找你不见,原是躲在连笙这里。”

    天上烟火燃毕,落下满地黯然灰烬。

    “兄长……”长恭眼里生生熠熠的光彩,渐而熄灭,缓缓起身。

    长青走得近了,才向他微微一笑道:“我一人独坐房中无聊,便想来寻你话,可哪知到了你的院子,却见房中无人,大年三十难得见你会在府上别处守岁,一时兴起,就想着出来找找。”

    “嗯。”长恭略一低头,又轻轻坐了回去。

    “能和你们一块儿吗?”长青柔声笑问。

    “当然可以。”不等长恭开口,连笙便已跳下回廊的石阶,将长青的轮椅推至廊下。

    长恭望着她兴高采烈的身影,似乎片刻以前那样深深的眼眸只是幻象,转瞬即逝,明明她还没能等到他的回答,眨眼却已忘得干净了。

    心头忽如其来的失落,跟着黯淡排山倒海而来,于是他默默垂了眼,缄口不言。

    长青坐下后,与他二人闲叙家常,长恭也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不一会儿忽然听见他喊一声“连笙”,又不自觉抬起眼来。

    只见连笙悠然自在地轻轻晃着两条腿:“兄长何事?”

    “我有些饿了,能帮我弄点吃的来吗?”长青略有些抹不开面子地笑笑。

    “啊?”连笙呀一声,掐指算算时辰,年夜饭方才结束多久,“你这就饿啦?”

    可长青硬是点点头:“是。”

    他的眼里笑意融融的,叫连笙实难拒绝这笑意。于是晃荡的双腿一顿,她足尖点地站起身来:“好吧,那你稍等,我去厨房给你看看。”

    “有劳了。”

    “事。”

    连笙踩着雪光,轻快走了,脚底卷起残雪还飘散在北风里,于院中留下一串远去的印迹。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长青这才转过身来,收回了面上惯常的微笑,道:“长恭,我们聊聊吧。”

    长恭仍然抱着双手,只是闻言一愣,继而直了直身子,不再抵着柱子而坐,眼神有些闪烁飘忽,落在长青面上,低声道:“好。”

    “兄长方才便是为寻我而来,这会儿又特意支走了连笙,请直吧,可是想同我聊什么?”

    见他既已这样开门见山地问了,长青便也不再拐弯抹角,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聊你们现在所谋之事。”

    话音刚落,便见长恭皱了皱眉。

    “兄长指的是……”

    “你且不必再瞒我了长恭,” 长青出言断他的明知故问,“你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带连笙入府,你与连笙之间的秘密,我虽不太清楚,却也知道定当是你筹谋许久的。句实话,从连笙出现以后,你整个人的状态就变得不一样了,过去总有一层愁云笼罩似乎拨不开散不去的,如今无时无刻都在透着隐隐生气。我知道是你心中有块心结,过去解不了的,如今看到希望了。从前我并不问你,也不愿意多,是我不想要你为难,你既然缄口不提,我便也尊重你为自己留有的余地,可事到如今,你不觉得自己所谋之事已然开始变得危险,危险到不再适合你与连笙单独斗了吗?”

    没有回答,长恭出奇地沉默。

    长青跟着一并皱上了眉,又道:“我原也不愿插手,可是入冬前的那场高烧,当夜墨先生与白先生将你们俩带回来时,你与连笙就躺在那里,唇色煞白,完全不省人事,那时我才第一次对你所为之事感到害怕。我知我是个局外人,但倘若这件事情会为你们带来危险,那至少能够让我知道,我又能做些什么来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吧。”

    长青的眉心从未绞得这样紧过,连着眉心同样深锁的长恭,与他一样陷入无边的沉默。

    仿佛时间在这一刹那静止了,沉默像是黑夜一般吞噬了所有,那些烟火喧嚣,明眸善睐,怦然而动的音容,全部淹没,归为一片死寂,而后从这死寂里生出没有尽头的纠缠来。纠缠是长了刺的葛藤,就绕在长恭的心尖上,他攥紧了拳头,不知道当不当。

    回廊上的红灯笼映出他与长青的面孔晦涩不清,他的眼睫倏忽动了动,忽然低声问他。

    半晌沉默过后的开口,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他问:“你喜欢她吗?”

    长恭也道不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是在等一个明明心里清楚却仍在妄想会被否认的答案,还是等着一个能让自己顺理成章和盘托付的台阶来下,抑或是,都等到了。

    长青的眉心平展,坦坦荡荡地点点头,答道:“是,我喜欢连笙。”

    在那一瞬间,那些葛藤断作一截一截地往下落,拽住他的心也跟着轰然倒地。

    长恭轻轻靠回柱子上,低低的声音向他开口:“好,那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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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笙煮了饺子,又弄了两样菜装在食盒里,提了食盒往回走,行至廊下,见到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在兴头上一般,便问他们在聊什么。长青长恭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抬起头来异口同声地:“秦汝阳。”

    “咣当”一下,连笙惊得两手一抖,拎着的食盒差点摔了。

    在她满脸惊愕的一声“啊?”中,永安城城楼钟响,院子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之声乍然四起。

    烟花窜上天际,“砰砰砰”的动静淹没了连笙的吵吵嚷嚷。有辞旧迎新的吉祥话隔着围墙传来,恭祝声熙熙闹闹地震落残雪。

    又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