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卷十三 逆谋(叁)
与卫将军府被抄、阖府人等皆下狱的消息一并来的, 还有朝廷一道金字牌。
金字牌字书三行,行行铁令,要卫大将军即刻交出兵符, 回京领罪。
“父亲万不可答应!”长恭当下跪地, 跟着帐中一众将领亦是躬膝跪下,“他们抄了卫将军府, 将兄长投狱,就是为了父亲手中兵符, 父亲一旦回京, 便是羊入虎口!”
卫大将军站在一地散乱的案牍前, 渐渐才冷静下来,道:“我又何尝不知此去无回,只是即便如今不答应, 兆惠难道就会甘心放过?往后追逼只将更甚。”
“可父亲若不回去,还可保下兄长暂且无虞,兆将军既要留下兄长做诱饵,便不敢害他性命。反而父亲一旦现身京中, 兄长失了利用的价值,才是要他大难临头!”
长恭不得已,搬出长青来劝他, 跟着身旁一众将领亦纷纷请命:
“大将军,兆惠狗贼忌惮卫家军,若是一步行差踏错,定会将您逼上无路可退、起兵反他的绝境, 只要他还怕这一天,便断不敢动公子的!”
“现下北燕仍未退兵,局势尚不明朗,大将军能拖上一些时日便拖!还望大将军三思!”
“大将军三思!”
“……”
帐中劝阻之声此起彼伏,卫大将军眉心深锁,负手立于帐前,半晌才终于是有些无力地应下:“知道了,起来吧……”
他承认,接到邸报与金字牌的当下,自己着实气极,但他一时冲动,却并非为了交出兵符。无论境况如何凶险,他也一刻不曾想过要交出兵符。只是渐而冷静下后,意识到此番境地已是前所未有的危殆。
先时长青曾经修书与他,信中提及京都异动,他便早早有过准备,知道兆惠是迟早要对卫家下手的,然没料到兆惠此举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卫家世代忠君之门,绝不可将名节毁在他这一辈手里。他与兵符,终有一个要去京中。
兵符不可去,便只有他去。
当场若非长恭与众将士苦劝,只怕自己已然踏上归京之路了。然而眼下虽是一时半会儿被劝下了,却也深知并不长久,兆惠要的,定会想方设法来逼迫自己。
卫大将军看一眼渐而起身的众将士,不由忧虑重重,沉沉叹一口气。
果然两日后,朝廷见无回应,又发了一道金字牌下来,催他回京。
跟着这一道金字牌,便是接连不断的第三道、第四道……愈发愈急,金牌之上用辞,也愈用愈烈,直到第十二道金字牌送抵军中时,上书内容已成了——卫雍抗旨不遵,拥兵不返,视同谋逆,卫家军七万叛军,朝廷将不日出兵,清剿平叛。
卫家军成了叛军!卫雍再如何顾虑,终也是忍不住了。
他急召了长恭与一众将领入营帐,众人甫一入帐中落座,他便将金字牌“啪”地摔到地上:“兆惠铁了心,已容不得你我,我决意已下,明日回京。”
“父亲!”
长恭登时便要起身,然而卫大将军却抬手制住,示意他先莫出声,道:“我知众位怕我此行凶多吉少,是故一直拦着不肯放行,但今日境况已然不同,众位且看金字牌上写的什么。”
于是立时上前一位大将,捡起金字牌,粗粗看了两眼,却是一声惊呼:“谋逆!?”
“不错,谋逆。”
跟着金牌被迅速传阅,帐中众人面上无不露惊诧愤恨之色。
传阅一圈过后,一众人等终于才是止了躁动,静待卫大将军开口。及见帐中一片惴惴然的肃静,卫大将军方才收了金牌,缓缓道:“我要回去,于公于私都将有此一行。
“于私,犬子性命已然岌岌可危。先时兆惠只愿逼我回去,并不愿见卫家军谋反,是故不敢对犬子下手,然而如今你我已然扣上谋逆污名,卫家军未反也已成反。事实既定,犬子之生死,便再无价值。我若不回,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于公,卫家军立军数十年,忠肝义胆,七万将士不能平白担下叛军名头。我知此行十之八.九有去无回,但唯有我回去,方能将罪名洗脱,唯有我死在宫中,卫家军来日才有名由起兵,清君侧。”
他这一番话,话音落,却顿感帐中忽起一片悲凉戚色。
先时尚还愤恨交加的大将领,在这一席话后,竟然面如菜色,鸦雀无声。帐外士兵演练,刀剑相撞的铿铿锵锵还在不绝于耳,映出帐中却是针落可闻,死寂无比。
卫大将军正坐于前,两手搭在膝上,目视当场。身姿挺拔硬朗,目光坚毅,已然是决意赴死之人。
半晌,“大将军……”有大将开口问,“大将军非去不可?”
“你业已心知,非去不可。”
“那卫家军怎么办,失了主帅,七万将士该当如何!”
卫大将军便将目光沉沉,投向长恭,少年玄甲加身,是可独当一面了。
长恭正忧心凝望于他,忽见他的目光决然期许,向自己投来,双眸四对,便听他庄重肃穆开口道:“我去后,兵符交与卫长恭,我若死在京中,卫家军便以长恭为帅。”
满座皆向长恭望去。
“北中郎将卫长恭!”他喊。
长恭立时起身,单膝跪地:“在。”
“今日本帅当着全军将领之面,将兵符予你。你在一日,卫家军便在一日,卫家军在一日,兵权便不可丢!大齐江山亦不可丢!”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抬手两块青铜虎符。那伏虎背刻铭文,威生四方,左右相合,七万将帅皆听命麾下,长恭一时犹豫不敢接,抬头一声:“父亲……”
却见卫大将军起身行至跟前,拉过他的手,将那虎符郑重交到他的手上。
道:“我此一去,卫家军托付于你,我入宫后,若能洗刷谋逆污名自是最好,但若不能,倘使有朝一日卫家军走投无路,唯有一反才可存活,你,便反吧。此地离荆州不远,荆州豫王辖境,别余王爷皆受困京中,若真到了那一天,或许这位远发荆州的王爷,还可助你一力。”
长恭被他拉起身来。
卫大将军紧紧握住他的两手,将那虎符牢牢合于他的掌心,而后双手略微一抖,只黯然道:“若此行我能换你兄长出来,将他送来军中,若他大难不死,往后的事便拜托你了,照顾好他……”
时声音愈发得低,眼底似有一点老泪。
“父亲……”
然而片刻失神,卫大将军又跟着抬眼望向身后墨白,道:“二位先生神通至广,往后仍请提点恭儿……”
“大将军但可放心。”墨先生应道,“我二人,过去如何辅佐将军的,来日便当如何辅佐少帅。”
于是一直不展的愁眉,直到见他应下了,卫大将军方才如释重负点一点头。
而后四下环视,一众将领皆不出声,半是凄然凝睇,半是为他此行忧思怖惧。卫大将军副将还要再行劝他,却被一声令下断:“我意已决,此乃军令。令如山,服从便是。”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翌日,卫大将军动身。
他下令辞去所有随行,只带了一十二块金字牌,孤身上路。
一人一马,悲烈决绝。
身后大军整装送行,七万将士齐唱嘹歌。风瑟瑟兮萧索,云绞绞兮折戗。战鼓酣响,群马狂嘶。卫大将军别过头去,一滴泪下,再未多看一眼。此去无时,归期何待!倒不如便眼不见,永生永世,再不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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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大将军返京,消息还未传回京中时,长青与连笙正刚于狱中得知朝廷连发一十二道金字牌之事。
大理寺的监牢,不比刑部牢深,男女并不分监,又因他二人乃是逆犯待斩的,不同于旁的死囚,故而甫一押来,便将长青与连笙关在一处。此时一墙之隔,连笙看不见长青的眉眼,却听得他隔墙问她:“连笙,你能逃出去吗?”
连笙倏而一怔:“兄长何意?”
“你逃出去,阻止我爹入京。”
“为何?大将军返京,不是前来澄明真相?大将军一品重衔,又兼朝中老臣,即便先帝在也动他不得,届时他来了,你我便有救了。”
然而长青出口否认,道:“他来了,救不了你我,他来,是来送死来了。”
一句话,登时却教连笙蓦然一惊。
而后便听长青将那个中缘由,细细分解,讲与她听,末了只问:“你可能出去,阻止他入京?”
连笙想也未想,一听卫大将军此行凶险,心中挂念长恭,料他许是要同往,便满口应下可以。又问他:“那你呢?区区牢锁困不住我,我解了,一并走吧。”
长青却黯黯道:“我腿脚不便,同行只会成为你的负累,你先去,劝回他们要紧。爹与长恭在一日,他们便还不敢动我。”
连笙此时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多的心思细细推敲他的话。
听到长青这样讲,想当然便选择信他。于是趁着夜深,狱卒不备,卸了牢锁便要动身。
“兄长,那我去了。”
“快些去吧。”
长青坐在铺了些许干稻草的地牢里,向连笙点一点头。
见她身影转眼消失在牢门一侧,他才黯然将头埋下来。
得知一十二道金字牌,将卫家军一语成谋逆叛军时,他便知道父亲定将有此一行,也深知父亲此行十之八.九必死无疑。他无能为力,且明白自己也将难逃一死,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便不如找个托辞,先让连笙安心出去。
一切不过借口罢了,他心知肚明,又怎会蠢到要让连笙去劝。只不过是念及,若要平白叫她舍下自己逃命,她是断然不会跑的,唯有借这样的口,方能让她不顾一切地离开。
就让她一路奔去北境,远远地走吧。
长青双眸黯然至极,只对着连笙离去的虚空默默垂眼:
走吧。去北境,去找长恭,找到他后,便再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