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卷十三 逆谋(肆)
连笙偷了快马, 一路昼夜不歇赶到北境大营时,卫大将军已然出发两日了,她于营口遇上长恭副将单庭昀, 单庭昀认得连笙, 讶然至极,匆匆便将她领去长恭帐中。
长恭正在帐中研究地形图, 卫大将军离营那日,接到探子来报, 燕军似有异动, 许是不日便将有新一场反扑, 故而及早准备,昼夜不敢歇。听见一声“少帅”,长恭抬起头来, 却见单庭昀身后一位便衣女子,脸上沾了土灰,还有些花,面容因连日赶路显得极是憔悴, 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痣,一双杏眼剪水,方还透出些许生气来, 见到他,似有哽咽的一声:“长恭……”
“你怎的,你怎的,是逃出来了?”长恭慌忙撒手丢下掌中卷轴, 急急上前,语无伦次。
当日得知卫家阖府入狱的消息后,他与大将军便派了手下几位得力之人,速速潜回京中,仔细探听消息,并备不时之需。这几人传书回来,皆道长青公子与“毒害先帝的主谋”连姑娘被押在大理寺监牢之中,卫大将军此一去,除了昭示天下卫家军并无谋反之心外,更是欲以己身之性命换他二人出来。可如今,连笙却先他一步跑了。
两手紧紧揽过连笙肩头,长恭迅速镇定下来,上下扫了连笙一眼:“你如何了?可在狱中吃了苦。”
连笙便摇摇头:“因我罪证确凿,尚未提审,不过初入牢时挨了两鞭子杀威的,我皮糙肉厚,还受得。”
见她精神确也尚可,长恭方才安下心来,又问她:“那你是如何出来了?”
连笙遂而便将她与长青听闻金牌连发,长青要她先行出狱、来北境劝阻卫大将军一事皆一五一十地了,末了反问:“大将军呢?兄长要我转告的,京中情势危急,大将军不可入京,我得速去见他。”
可不想长恭听罢,倏忽竟却眸子一沉。眸里仿佛有道明火,暗暗灭了下去,被紧随而来的漆黑霾色吞噬,继而化作无边的沉默。他沉默半晌,只答非所问地向着一旁单庭昀嘱咐道:“你先带连姑娘下去,好生安置。”
“事态紧急长恭!”连笙极是不解,“我须速去面见大将军……”
然而不等她将话完,单庭昀便先一步告知于她:“连姑娘,大将军已然动身了,且走了业有两日了,你如何见他。”
连笙登时一怔,片刻回过神来:“那你们还不快快去追?”
可长恭却异常沉默,低着头,垂眼不再看她,只向单庭昀又重复一声:“带连姑娘下去吧。”
他如此反常,连笙心中急得只觉仿若火烧,她一声“我不下去”,反手执住他的双臂:“为何不管大将军?他此去是以身犯险,还有兄长,兄长还在京中……”
连笙的神情颇为激动,两手攥紧了他的胳膊,抬头盯着长恭避开她的眼,正要撒火。然下一瞬,却冷不防见他两道目光投射而来,双眉蹙紧,喑哑的嗓子厉声问她:“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中计了,还看不出来吗?”
“什,什么意思。”
攥紧的指尖倏忽松了松,便听长恭声音骤厉,于她头顶炸响:“兄长所言是计,不过为了让你撇下他,逃出生天而已!大将军何等英武,既见金牌,又怎会不知京中险阻,何必还要让你去劝!这样的借口,也就只你关心则乱,听不出来罢了!”
声声悲怆,字字带火,连笙立时怔在原地。
单庭昀想要解围,上前来拉她,却被她忽一反手开:“我回京,回去救兄长!”
她着扭头便要出营帐,长恭这才忙地一把拉住她,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话得重了,眼下她既已逃了出来,又焉能眼睁睁看她再去送死。“你留在营中,我另派人去。”他着牢牢握紧她的手,心底忽如其来的慌张,隐隐只觉仿佛一松手,便会失去她一般。
毫无来由的,只想攥紧了她。
然而连笙抬起头来,目视长恭,眼里尽是果敢悲凉,只道:“长恭,兄长若有万一,我亦不苟活。”
一句重话,铿铿砸在长恭心上。
他五指微微一松,连笙便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单庭昀,”他无力垂手,立在原地,“你去跟上她,确保她平安。”
“是,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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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没能留给单庭昀片刻的喘息,风驰电掣奔出大营便翻身上马回京,沿路旦经驿站便偷马换马,如此日夜苦苦奔行,方于两日后行抵京郊。单庭昀在她后方穷追不舍,身下马儿跑得几乎要断了气,终于跑到京郊追上她时,却见她远远的立马不前了。
她呆呆地目视前方城门,仿佛铜像一般静止在那里。
单庭昀顺着她的目光向城门看去,便见城门处,高高悬在城楼上的一根竹竿子,绑着一截粗绳,粗绳挽结,结上赫然挂了一颗人头。
被长发穿绳吊着,面无血色,瞪着铜铃大眼,死未瞑目的大将军。
卫雍!
单庭昀当场只觉气血腾地上涌,一把捏紧了手中佩剑,十指节节发白,额上青筋暴起,双目瞪得通红,却咬死了牙关不敢吼出声。
沙场数十年,浴血活下来的英雄,终其一生忠君卫国,终却死在了天子脚下,被这莫须有之罪斩首。死后不得安葬,首级悬于城口示众,受尽□□。
他只感到愤恨交加,热泪蓦然夺眶。
然而他还来不及喘息,却见前方的连笙忽地动了动,她抬手扬鞭,似是当场便要冲往城门。单庭昀赶紧抹去泪眼,冲上前去拦住她:“你做什么!”
眼前连笙双目血红欲裂,数行清泪直下,喉头哽咽,话不成声:“兄长,兄长还在大理寺!”
单庭昀还未话,却见远远几列官兵跑来,他迅速将连笙带到一旁。眼角余光偷觑,却只见那领头官兵手中张着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眉心朱砂一点,正是连笙。
“你莫要冲动,听我的,你现如今是逃犯之身,随我先走。”单庭昀不容分拉她下马。
马只高大,太过显眼。
连笙被他拉着,绕往城外后山。
然而途径城墙边时,却见墙上一排悬榜,上书卫将军府罪状云云,末了两行,三日后午时,于牛市口,斩逆犯。逆犯名录抬首三个大字,卫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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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后山上,入夏山风发凉,吹过草堆浅塘,吹出蛐蛐野蛙聒噪不停。
在这一片聒噪声里,隐隐透风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
连笙与单庭昀坐在问松亭中,为长青一事起了争执。当年她与长恭墨白三人在此处,商议如何入贺府,而今她要入大理寺救人,眼前这位皮肤黝黑的伙子,竟像是拦疯婆子一般拦住她。
单庭昀不同意贸然涉险:“长青公子对他们来没有任何威胁,他现下唯一的价值便是做诱饵,少帅还在北境,兵符还在少帅手里,他们留下三日,为的便是逼迫少帅单刀赴会。三日搬不了救兵,但孤身救人却够了。何况单凭你我两个,救人?怎么救!”
连笙两眼发狠盯着他:“那总也不能看着兄长白白送死吧。”
“你这样莽莽撞撞地去,死一个他,再搭一个你,与他现如今白白送死又有何区别!”
单庭昀话音落,便见连笙气极了扭头坐到一旁去。
气极了,但气归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得在理。
救人不比逃狱,她空有脚力,没有半点旁的功夫,虽也不是天牢,但大理寺的牢狱,又岂是随便好闯的。
况且长青腿脚不便,即便闯了进去,又要如何带他出来呢?
连笙急得抓耳挠腮,却见远远的山道上,一老汉担着担子过,那担两头两只木桶,十里开外也闻得见一股异味。后山连着一片沃田,庄稼等着施肥……
连笙忽而心念一动,拍案起身问单庭昀:“偷梁换柱如何?”
“嗯?”
连笙道:“用我去把兄长换出来,换出来后你便带着他快走,等天黑了,我自有办法再逃脱的,我业已逃过一次了。”
黑夜亭里,单庭昀盯着她,见她两眼发亮,一副极有把握的模样,略一思忖,觉这办法许是可行,只是人选不可。行前少帅令下,务必确保连笙平安,于是他沉默半晌,半晌方道:“可以一试。只是不是你换,用我去换。你身形不像,狱卒一眼便瞧出来了。”
“你?届时你可如何脱身?”
单庭昀便笑笑,露出两只深深酒窝来,道:“你有你的办法,我自也有我的办法,了不起,便英年殉国吧。救出长青公子,免去他们对少帅的胁迫,死也值了……”
“不行!”连笙当即断他,“我怎能拿你的命去换兄长的命,还是另想主意的好。”
着又跌坐回去。
“你我又非是何聪明人,只怕想到天明也想不出更好的主张来。他们留给少帅三日,越临近刑期只当越难闯,若你一心要救公子,即使刀山火海也拦不住,那便趁早动手。与其在此婆婆妈妈,倒不如先想一想该如何将长青公子带出来。”
连笙被他这样一顿训,只抬眼看他,见他年纪虽不大,言行却分外稳重,研判当下境况,亦是冷静清晰,不由便心生一些信赖来。
想是长恭信靠的副将,自当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既如此了,连笙便顿一顿,道:“办法我有一个,只是避不了要委屈你与兄长……”
“你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