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卷十七 非梦(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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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站着的姑娘, 一身浅紫纱衣,月牙儿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似初七八的月亮, 咧开嘴露出一对机灵的虎牙来, 伴着嘴角两只梨涡,蓦然倒觉得与单庭昀有几分相投。她站在连笙跟前, 两眼尽是又惊又喜,含笑问道:“你可正是连笙姐姐?”

    “你认得我?”连笙一时诧异, 抬手朝向自己指了指。

    “我自当认得。”少阳忽一伸手, 拉住她的十指, “将军哥哥了,会爬树的连笙姐姐。”

    她着又将她两手向外撑开,一面上下量于她, 一面叹道:“姐姐当真好身段,想来将军哥哥定是所言非虚了。”

    她一口一个将军哥哥,连笙再如何愚钝,也该明白过来她话里所指, 应是长恭了。

    想到长恭,心里头便不由春风化雪般地软了软:“他都了些什么?”

    “你爬树的本事天下第一。”

    语带骄傲的,连笙一时又有些汗颜:“他如何会与你到爬树上去?”

    “自然是我贪玩, 在荆州时爬树掏鸟窝,不想笨手笨脚的竟会被将军哥哥撞见。他当场笑我,因我气不过与他争了几句,便才起他认得一位姑娘, 就在鄞城城中住着,名唤连笙的,最会爬树。”

    她着又拉了连笙的手转一圈:“姐姐,何时教教我可好?”

    连笙听她毫不加掩饰地起,心头一时只觉好笑,想这姑娘实在天真得紧,话里多少俏皮可爱,想必在王府里也是顶招人疼的。又见她拉着自己的手分外熟稔的模样,便教她对生人的一点戒备防范也荡然无存了。只是心头唯一一点奇怪的,长恭何时转了性子,见到一个姑娘笨手笨脚爬树竟会停下来笑话于她?她与长恭相识已久,又何曾见过他与一女孩儿斗嘴。

    心下正在暗自诧异,就见府里又迎出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来。

    这男子身姿凛凛,相貌堂堂,见了少阳一招手:“少阳,过来。”

    又下了台阶几步,站到他们一众人等跟前。

    “殿下。草民拜见殿下。”先是长青一怔,立时坐于椅上躬身行礼,连笙一听方知眼前这人便是豫王高懿了,遂忙也跟着见礼一拜。

    正弯腰低着头,便听侧旁长青接着又道:“寄居殿下府上,本已不胜惶恐,竟不想殿下还以亲身相迎,草民惶恐之至。”

    “长青公子不必多礼。”豫王高懿已然上前扶了他起身,一并示意旁人免礼,“当初威远大将军在时,本王便是仰慕不已,如今卫帅又在我麾下,为我大齐正统征战四方,公子与我,本也亲如一家,不必见外。”

    他着又侧过头来向二位先生略一颔首,连笙便在一旁静静候着,可不想见他目光逡巡一周,最后竟会落到自己身上。

    “连笙姑娘。”他笑一笑。

    连笙蓦然便只觉心头一颤,也不知长恭在外竟都了些什么,光是一个姑娘认出她来也就罢了,怎的连豫王这样身尊位贵之人也知晓她的大名。于是硬着头皮应了声:“连笙见过殿下。”

    “舍妹自到南阳,便一直盼着姑娘来,与本王提了数次,要与姑娘同住一处。本王实在拗不过,是故前日着下人掸尘清扫客房,便擅自主张在舍妹院中给姑娘留了一间。未能问过姑娘意愿,还望连姑娘莫要介怀。”

    他话里带笑,虽是与她商榷的话,却又明摆了是一锤定音,不容她再辩驳分的。

    连笙如今寄人篱下,不比在赵皇宫中,闻言慌忙又低下头去:“殿下是哪里的话,殿下既已安排,连笙客随主便,自是别无二话的。”

    她话毕悄悄抬眼又盯了少阳一眼,少阳只乖巧站在长兄身边,见她抬眼向自己望来,没皮没脸地朝她报以粲然一笑。

    是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连笙心里有些好笑,只觉这姑娘没心没肺的,光是听了长恭片面之词,竟就对她热情至此。可是心念里也不知哪根弦被拨得一动,“崩”得一声,她竟忽而忆起几年前的自己来。

    没心没肺,热络如斯。

    这根心弦刹那断了,在心头上豁然割开一道缺口来,蓦地竟有些发疼。

    连笙呆呆望着少阳,少阳面上的笑容模模糊糊,隐约仿佛还有当年自己的影子。当初那个妙手空空闯江湖的姑娘,快意逍遥,只为十几年夜夜入梦的一位少年郎,就敢只身寻遍江南江北。她初见他时,也是这副模样,死皮赖脸,热络熟稔像已同他结交了八百年。然而怎的一晃眼,原是自己悄然间变了……

    她一念瞬起,竟就感到无尽的黯然泛上心来。

    这几年流离辗转,历经人事,教她已然忘却了自己的旧时模样。直到眼前的姑娘,咧着嘴角,笑得干净纯粹,才让她蓦然想起,倏忽时已逝,人全非。

    于是眼里瞬而落寞黯淡,再不想抬头,只低低地垂了脑袋,跟着豫王进府。

    长青与二位先生居于一院,便同过去在卫将军府上一样,一人一屋,连笙则是豫王先时已然定的,被安排去了少阳院中,就住在她的隔壁。

    院子不大,只光照倒很足。

    然而即便是满庭日光,此刻落在连笙眼里却也是晦暗一片。自府门口骤然间失魂落魄后,她便一直不起精神来。谢过了豫王与少阳,只一人独留于房中收拾屋子。

    时已过午,她将随行带来的物什一一归置完毕后,正端了盆子要去水房水,一回头,却见一人正倚在门口看她。

    未着铠甲,只是一身便衣,嘴角微微勾起,眼落繁星,眸光深深。

    手中的铜盆一个没拿稳,“咣当”一声砸落在地。

    “身子已好了吗?”长恭踏进门来,立于她跟前,挡住她眼前所有日光。

    他背光站着,映出的轮廓瘦了,清减了不知有多少圈,脸上还带一丝疲惫神色,唯独眼神却分外地亮。

    连笙眼底发红,默默点了点头。

    明明应当极高兴的事,不想心下却会更加怅然一片。想起自己先时的神思黯然,并非是她伤怀多思,眼下看来,她心中感慨的物是人非,实在是不无道理。若在过去,与长恭这样久别重逢,数年前的她定然早已是飞奔着扑上前去了,可如今也不知怎的,竟就呆呆立在原地,只默默由着眼圈发红,埋头一声不吭。

    终究是自己变了。

    “我去往鄞城的信,可都已收到?”

    心头一声叹息,听见头顶长恭这样问她,便又将头点了点:“嗯。”

    “今日军务有些忙,没能去接你们,一路可顺利?”

    “嗯。”

    “怎的不高兴?”他察觉到她的异样情绪,忽然伸手抬了抬她的脸。

    连笙心中思虑,无法道与他听,便只黯黯垂着眼道:“没有只是……许久未见,却不知该从何起,我……”

    然而半句话还未道完,便忽地被他低头堵了住。

    别后一吻,带着浓浓相思,落在她的唇上。

    连笙一时不能言语,转眼却已被他揽入怀中。长恭将脑袋紧紧贴在她额畔,吻了吻她额边鬓发,低低道了声:“我很想你。”

    附于耳旁的喑哑低醇,连笙蓦然只觉眼圈更红了些。

    两手轻轻攀上他的腰身,环住,哽咽叹道:“我也想你……”

    “从在襄州安定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在等这一日,要将你接来襄州。”他顿一顿,“你呢?可有无时无刻想到与我再见这一天?”

    刹那间心头情丝百转,缠缠绕绕,将连笙原本飘忽不定的心缠住,与他拴到了一处。

    亲吻拥抱与情话,拆解心墙。

    心墙坍塌,于是别后日苦,数度难捱,一一浮现。

    终于在他这一声问后翻出来的无尽思念,忽然层层汹涌袭来。一直沉浸在己身伤感之情里的连笙,骤然卸下心头的结,环臂抱紧了他,轻声道:“有。”

    “我听不清,你再一遍。”

    “有。”

    他忽而便笑了,揉揉她的脑袋低头捧住她的脸。

    一双杏眼带泪含情,凝望于他,长恭抬起手别好她鬓边一丝乱发,刚要开口,耳朵里却听见身后极细微的一点脚步。那脚步声听来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从门边往外移去,他蓦一回头,便见一张人高马大的背影。

    “庭昀?”

    长恭一声唤,单庭昀立时站住了脚,回过头来极其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大帅走时匆匆忙忙的,落了衣服,我给送来,这就走了……”

    他手上还另抱着一件外衣,连笙两颊一红,赶紧松开环抱在长恭腰上的手。

    “我又不住这间院子,你送衣服,送到这儿来?”长恭回身走出门去,狐疑的眼睛上下量他一番。

    单庭昀正在挠头,却见隔壁屋子,房门开了条缝,少阳听见外头响起的动静,探了个脑袋:“将军哥哥——”

    看见院子里头站着的人,两眼倏忽闪了闪,跟着身子也从门里钻了出来。

    长恭见到少阳,忽一愣神,便向她微一点头:“少阳公主多日未见。”

    “我前几日到的南阳城,听闻你们在忙,也不敢叨扰,没成想今天竟一齐见到了。”她着又侧眼望向连笙,言下之意喜出望外。

    可在连笙听来,心头却泛起一丝怪异之感。

    从在府外初见时便隐隐萦绕的奇怪感觉,少阳前后几番话里,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长恭了,甚至听来与他分外相熟,而她蓦一抬首,便见少阳眼里闪烁飘忽,不敢直视。那样的眼神,连笙自己也有过,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心间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我来南阳城已有几日了,却从未出门逛过,既然今日遇见,将军哥哥可有空带我去逛一逛?”少阳捏紧了两只手,话一出口,又救命稻草似地喊住连笙,“连笙姐姐陪我去吧?”

    连笙方要推辞,却先已听见长恭开口道:“我还有事要办,留庭昀陪你。至于连笙……”

    他回过头来,“姐姐要去的,要去的。”少阳已忙不迭地奔上前来,挽住连笙的手。

    连笙抬眼望向长恭,见他眼里温柔颜色,心头顿了一顿,方才低低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