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卷十七 非梦(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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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阳府中, 正值春暖时节,花开半城,柳絮纷飞。

    少阳许是当真久未出过门了, 荆州蛮荒, 又经战乱,想来是被禁在府中困了许久, 而今一入南阳,南阳繁华之所, 便如困鸟放归山林, 一路欢欣雀跃地跑在前头, 留下单庭昀与连笙落在后面。

    两人并排走着,在南阳城稍显拥挤的大街上。恰逢集日,街上拥挤人流有呈摩肩接踵之势, 沿路摊贩吆喝叫卖热闹非凡,全然不似一座刚历战事的城市。

    连笙走在单庭昀的一侧,从去年鄞城一别,与他也已许久未见, 却不想今日甫一见面,竟会是在自己房中,偏偏还是被他撞见自己与长恭相拥的当口, 一时只觉面上尴尬。虽然对他二人关系,单庭昀定然早已心知肚明的,可真就迎面撞了个正着,还是教她分外面红耳赤。于是连笙装聋作哑, 只当自己形同空气。

    此刻人虽在闹市里走着,却反倒更因市集热闹,进而衬出两人间的静默。

    这静默便好似一潭死水,憋得快要发臭,终究还是单庭昀没忍住。

    他声又兼好奇地问了声:“你与大帅……”

    “我听闻攻下南阳城,全是你的功劳!”不等单庭昀将话问完,连笙便先一步脱口而出,断了他。

    单庭昀一愣,继而又笑了,见她满面绯红急得几欲跳脚的模样,便也止住趣,顺着她的话端接道:“功劳一,不过也就是我率兵了个头阵罢了,独我一人也拿不下这座南阳城,功劳到底还是三军将士们的。”

    完又酒窝深深,笑了她一眼。

    连笙暗自松下一口气来,虽然被他毫不加掩饰地笑在眼里,但好歹也是刹住了他继续盘问的苗头,于是不管他眼里意味深长,只跟着顺水推舟又夸他一番:“那也是你头号大功。我见传回鄞城的战报所写,当日攻城一役如何艰险,若非是你身先士卒,只怕还没有今日的襄州与南阳。你少年大将,英雄虎胆,将来怕是要入后人评书的。”

    一本正经,诚恳极了。

    单庭昀闻言也禁不住挠头一笑。被她这样连吹带捧地一同夸赞,飘飘然神思,便是想不放她一马也难。

    于是笑过又再不吭声,由着连笙逃此一劫。

    连笙得了他一沉默,心知这关算是过了,才又郑重放下心来。一年未见,单庭昀竟似一点未变,即便如今已是卫家军军中首屈一指的大将,却还同数年前她在北境军中初见他时一般,顶着一脸明晃晃的笑与张口一行白牙,好奇心极重地问她与长恭是何关系。

    他人未变,自己却已是心境大改。

    想到此,也不知怎的,好似敏感至极,竟又黯然伤神起来。

    眼瞅着街边一派热闹繁华里,缩在角落之中几名看去年岁不大的乞丐,更是忆起自己过往逍遥快活的种种,一时更添顾影自怜。继而看到那几位乞儿,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全然不似自己当初做乞丐时的潇洒自在,心头便又生起一些可怜来。

    连笙走着走着,倏忽便向单庭昀感慨叹道:“战争如何,终归还是世上最残酷的。你只看这沿路多少人,皆因战事家破人亡,若无这场战事,这些人也不必流离失所。”

    “但是连姑娘,”单庭昀出乎意料地反驳她,“你又可曾知道,若无这场战事,这些百姓将会如何?”

    “将会如何?”

    “新帝登基后,朝中推行新法,繁重的苛捐杂税与徭役,早已将这些老百姓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战争固然残酷,但这场战事只让百姓苦一时,当朝的黑暗统治却会奴役他们一生。一时与一生,长痛总不如短痛。”

    连笙怔了怔,不想他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沉默片刻又扭头问他:“那倘若豫王当政,一定就会不同吗?”

    “至少以眼下来看,应有不同。”

    连笙闻言禁不住叹了口气:“若这世间永为宁日,当有多好。”

    “你莫太天真了,只想想就好。”单庭昀侧身瞥了她一眼,“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哪里是你心愿就能止息的。豫王与卫帅如今起事,虽也是身不由己,被卷在利益纷争里头,但王爷身作皇子,心里究竟如何想的,谁又得清楚。并非是我人之心,只不过人在其位,即便没有这份身不由己,难道就能甘心?”

    他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少阳一眼,少阳尚未及笄,还不谙世事,这些战乱纷争离她似乎尚且很远,可转念一想,却又近在咫尺。

    他日如若豫王一朝得势,少阳便是长公主,即便如今天真烂漫,却也不知一旦面对权势加身,又会如何。

    单庭昀望着她的身影,忽而竟转过头声对连笙提起:“你可听近来宫中的事?”

    “单将军指的哪一桩?”

    “听闻萧太后给年仅七岁的新帝立后。七岁儿行婚嫁之事已是荒唐,何况宫中更有传言,皇后大婚,竟有身孕。”

    “有身孕?”连笙满面惊诧。

    “七岁儿,哪里懂得人事,皇后腹中骨血,当真会是皇家血脉?”

    单庭昀眼神疑窦,连笙蓦地想起当日鄞城赵皇宫中,那面墙上雕刻图腾与兆惠身上纹身,想到他们对兆惠身世的质疑,脑海里骤然竟冒起一个念头来——是兆惠,兆惠本就不愿大齐高氏的骨血来做太子。

    一股不寒而栗之感刹那遍布周身,虽在阳春里,连笙却忽觉周身一阵寒颤。

    她倏忽侧眼望向单庭昀,有些欲言又止,也不知这桩隐秘可否道与他听。

    正在犹疑不决的当下,一不留神,半边身子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来人猛一使力,就撞在她曾负枪伤的肩上,伤口虽已痊愈,但终究是断过两根骨头的人,被这么猛然一撞,还是吃痛得紧,连笙立时“唉哟”一声抱住侧肩。一手抱肩,回头向撞她那人看去,却见那人衣衫破烂不整,跟着身后还有乌泱泱一众同样衣衫褴褛的人。

    连笙方要开口,却已被一只大手拽至旁边。

    单庭昀拉着她让开道来,便见那群人呼啦啦从路上过,道路两旁的行人无一不是纷纷避让。

    “这是……”

    “兖州流民。”单庭昀附在她耳旁声道。

    前些时日兖州突发瘟疫,不想此番疫病竟会来势汹汹,许多兖州百姓逃了,于是多地流民四起,大多便是从兖州来的。人们只怕流民身上沾染瘟疫,是故一见衣衫破烂抱团成群的一队人马,皆让到一旁,唯恐避之不及。

    单庭昀拉住连笙,又慌忙蹿到前头去找少阳。

    连笙望着他的背影,想起方才与他谈论的话题种种,心头也不知怎的,竟预感不好。她抬眼只瞧见眼前乌泱泱经过的兖州百姓,心中隐隐生出无限的担忧来。

    果然这份担忧竟真就应了。

    十日以后,兖州瘟疫骤然大举爆发,朝廷方面治疫不力,为防流民四窜成灾,竟然下令封锁兖州。

    兖州首府兖阳府只进不出,消息传来,豫王听罢怒不可遏摔了杯子。

    当此时,长恭与豫王军、卫家军副将参将一干人等皆聚于豫王府中议事,只见豫王横眉倒竖,指着与茶杯一同被摔在地上的邸报,气得指尖也在发抖:“十万百姓!兖阳府中十万百姓!是要将这十万百姓全部活活困死在兖阳城中!”

    在场将士翻阅邸报,亦是义愤填膺,更有甚者当即请缨,要出兵兖阳城。一时堂上群情激昂,无不愤慨。

    然而唯独长恭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作声。

    豫王见之反常,便问及长恭意下如何,却不想他当真出人意料地表示不赞成。

    “虽然兖阳府中百姓水深火热,但若此时出兵攻取兖州,末将以为,实乃下策。”他起身拜道,“此番瘟疫疫情凶猛,至今无解,倘若稍有不慎传至军中,三军将士一旦染病,势必便给朝廷军以可乘之机。末将为三军将士考虑,为王爷根基考虑,认为此时不宜出兵。”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长恭便略一沉吟,道:“兖州大患,根本不除,大患难消。王爷若要收取兖州,必然要先治疫,倘使疫病无法控制,即便王爷拿下兖州,也是无用。如今朝廷封锁兖阳城,此举大失民心,若王爷能够根治疫病,届时民心归顺,便不愁兖州难攻难克。”

    “你这不是废话!”豫王随声落座,只道,“我又何尝不知消除疫病才是根本,只是兖阳城里医者不少,中更有名医,连一众名医都未能扼制的疫情,本王有何凭力可根治疫病。何况赴兖阳府中治疫,谁去?”

    长恭默然无话,堂上登时也随他陷入一片寡言里。

    却不想就在满堂静默的当口,忽闻门外一声清音骤响:“殿下,草民可否请命。”

    众人皆循声往门外望去,便见门外一位年轻公子坐在轮椅上,身后立了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两个人。年轻公子面上浮笑,环视当场,最后将目光轻轻落于长恭面上。

    长恭与他四目相对,却是蓦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