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卷十八 兖阳(壹)
车队一连行了三日, 方到兖阳城城外。
放眼望去,偌大一座兖阳城,竟像鬼城一般, 城外朝廷兵马架起了封锁线, 只进不出。所有过往行人皆远远地避开,谅谁也不敢往那儿走。
封锁兖阳城的士兵正在百无聊赖盯着兖阳城城门, 却见身后方远远竟驶来一队车马。
四辆马车,并驾车车夫统也不过十余人, 见他们就要过闸口向兖阳城去, 锁城士兵铁枪一指:“停下停下。”
将马车拦住。
“官爷, 我们是要进城的。”车夫跳下车来与那当差的解释。
“进城?城里头什么情况你怕是不清楚?劝你一声赶紧走赶紧走,这种时候跑都来不及,还进什么城。”
当差士兵不耐烦地撵了撵, 便见长恭骑于马上道:“这位大哥,我们一家子生意人,前阵子出远门跑了趟货,不想人还没回来, 城却先封了。当家的也知道城里头如今瘟疫肆横不太平,但家中生意也不能撂着不做。还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放我们一行进城去。”
“这位兄弟, ”那当差的收了铁枪一昂首,“不是我不愿放行,实在是好心奉劝你们一声,朝廷下的铁令, 兖阳府瘟疫大肆,不许放一人出城。你且转个身看看周围这些弓箭手,你们若要进去了,他日又想出来,可就是出不来的了。”
绕着兖阳城一周,□□手星罗棋布,长恭远远一见,便有数了。
这样的封锁线,兹要城中跑出人来,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一概射杀。哪怕城中已是人人无虞,城外却又谈何知晓。是故即便他们此行治好了瘟疫,他日兖阳城中瘟疫杜绝,兖阳城已然太平了,他们若要出城,也逼不得已将与城外守军一战。
来日一战,他从那天在长青院子前拂袖而去后,这两日里忙得脚不着地,人影也未见一个,便是为的这一战。他既来了兖州,便不得不先行安排。
行前特意嘱托了单庭昀的,来日他们要出城时,不如便趁此机会,干脆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兖阳。
长恭心中着算盘,正要与那当差士兵再周旋几句,却不想自身旁车厢中竟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喘之声。
那咳喘声像沉丹田而起,自胸腔过喉,猛吸一口长气后骇然嗽出,“咳!咳咳!咳——”仿佛要将肺腑也给震出来。
当差士兵神色骤然一顿。
“当家的……”紧跟着蓦地又从车中传出一声哭腔,不大不,却刚刚好教差役听了个正着。“昨日大家都在劝你,莫救那个乞儿,莫救那个乞儿!你非不听,这下好了,那乞儿看着便是将死之人,定是他将这身怪病传了来……”
话音轻轻落地,猛地又是一阵咳嗽。
那当差的登时脸色便呈煞白,急急往后退开两步。
长恭刚要再开口唤他,他却已铁枪横,倏忽指向前头车夫:“你们,你们一家子……”
话也快要不利索,只甩着铁枪退开闸口:“快快快,快走快走,要进城便进城,莫碍在这里,是要将我们弟兄一并拖累怎的!”
话还未完,关卡便已让出一条道来。
车夫自然会意,也不作声,赶紧的便上车驾马,往城门去了。
待到离朝廷军的封锁关口行远了些,连笙方才掀起布帘,往车窗外讨赏般地笑了一眼。车中坐着长青与墨白三人,除开白先生的两位,皆是一时语塞。片刻以前,连笙一声招呼也无,二话不便咳了起来,才且吓了他二人一跳,转眼却又见她一人分作两角,方还咳得呕心沥血的,身子一斜便又劝得苦口婆心。当真是戏子成了精,教人叹为观止。
连笙放下布帘回过头来,长青与墨先生方才与她相视一笑。
“演得倒是不错。”
“先生过誉了。”
她端正了身子坐好,不多时车子行至兖阳城城门口了,听见几名车夫勒马,吆喝着下车推城门的声音,才又开了车门往外瞧。
按在车门上的两手轻轻一推,跟着人也钻了半边身子出去。然而连笙弓着腰站在车厢门前,目之所及不是旁的,竟先是死人。
一具一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死人。
尸骸七零八落歪倒在城门边上,有些尸身业已溃烂,发出尸腐恶臭,教人作呕,有些则被鸟兽啄食,早已是面目全非,各样死状皆有,却有唯一一点相同的——他们无一不是身上中箭。长恭当即调转马头奔回车前,抬手便拉过连笙,对她喊了句:“回去!”
连笙被他拽着一个转身,背对死尸再看不见了,可方才那一刹那所见场景却仍深深印在眼前。那些尸身,各个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的,于是蓦然只觉身上发抖,半是可怖颤栗半是愤怒难抑。
这当中有多少人,未染瘟疫,尚还健全的,不过是想寻求一线生机,却平白无辜竟死在同胞箭下。施政者不分青红皂白,视人命如草芥,令人发指的可怖。
连笙背转过头,随即车门便被长恭一手带上了。他在外头低声唤她:“不看了,等进城了再出来。”
隔着车门连笙低低应了声:“好……”
几名车夫合力将半掩着的城门推开,遂才又折返了来驾车进城。
马车颠颠簸簸,驶入兖阳城,便直向城中医馆而去。连笙倚窗而坐,终于感到车外头尸腐的恶气渐而散了,方才重又心翼翼揭开车帘一看究竟。
眼前便是兖州兖阳府,本应与襄州南阳府一般热闹非凡的一州首府,眼下竟却凌乱萧条,形同鬼城一般。他们顺着城中大街往里走,越往里便越发感到境况的糟糕。
城里头虽不似城门口那般尸横遍野无人收拾,但沿路哀嚎之声却是不绝。随处可见无力坐倒在街边的病患,中有乞丐,更多竟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普通百姓。许是支撑不住了倒在街边,然而沿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唯恐染上瘟疫,是以足不出户,更遑论搭手援救了。再观店铺,也皆已倒了大半,唯有几家零星铺子还在勉强支撑着。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一家挂了医馆牌子的门面,却见到铺子虽在,门却已然被砸,里头更是早已洗劫一空,不见人迹。
长恭顿了顿,示意车夫再找找,却不想一连寻了几间医馆,情况竟都如出一辙。
这番景象,确是长恭始料未及的。
眼见一名路人匆匆掩面从街上跑过,长恭也顾不得了,下马便去拦他。
那人起先尚还惊慌失措,也不管长恭嘴里喊些什么,一连摆手便要走,直至长恭一把长剑将他截住了,方才停了下来。只人虽停下来了,却也仍是远远地站着,与长恭隔开一丈的距离,掩住口鼻喊他莫要凑近。
长恭无可奈何,只得远远地隔着与他喊话,一番问询下,方才得知,这兖阳城中的大夫,出事以后病死了几个,但更多却是被病患挤垮了医馆。病患多如牛毛,且日复一日还在源源不绝增多,于是几所医馆大夫,逃的逃,关门的关门,原本十数家医馆,如今竟关得只剩一家还在勉力撑着。
长恭闻言不禁也是有些错愕,遂才又细细问了那仅剩的一家医馆所在。
“你只沿这条大街往东行七个路口,再向北拐,见有一家人满为患的所在,一定便是了。”
长恭便连连拜了拜:“有劳阁下,多谢多谢。”
他回身上马,引了车队便往那路人口中所的医馆去。然而依照那人的,向东行七个路口北拐,长恭还未拐过弯,便已听见街那头的嘈杂之声,几乎要呈鼎沸之势。身下马匹才掉转过头,就见眼前乌泱泱的人群竟占满了大半边的街,不间断有人被抬出去,又更有人背着病号哭号奔进来。
长恭一行下了车马,留下两名车夫看车,便往医馆行去。
医馆挂名德仁堂,堂中主治大夫姓晏,此刻正于堂上诊病开方。手脚并用忙也忙不过来的当口,已是焦头烂额,忽见这样进来一行十余人,瞧着面上并无病容焦急之色,刚要撵人上外头去等,却不想当中七八个人身子一转,竟直奔病患住的后头去了。余下几人径直向他疾步而来,张口禀明来意,竟是要留下相帮。
晏大夫有些诧异,然而只略微一愣却也旋即应下了。
眼下医馆之中极缺人手,管他这几人什么来路,只要能帮,谁帮不是帮。
于是当场便有一白衣女子上前与他一并问诊,顺道询问如今城中病势云云。
长青与墨先生在一旁仔细聆听,连笙与长恭于医理药理不通,便告了个招呼往后堂去。后堂原也是供病患将养之所,此刻更是挤满了人。长恭与连笙蒙了巾帕略掩口鼻便直奔后堂,只看可有需他二人帮忙的地方。不成想一入后堂,就见眼前人山人海几乎无立锥之地,连笙立在原地一愣,便感到倏忽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低头只见一只手,拽紧了她的衣角,眼眸却是望向长恭,姑娘病中倦容,极细弱的声音喊了声:“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