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卷十八 兖阳(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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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笙面上怔了怔, 抬眼望向长恭,又低头看了看姑娘。

    姑娘总角之年,面色发白, 唇色却是发绀, 有气无力地拽着连笙衣角,两道眼神飘忽迷离, 虚弱不堪。连笙蹲下身去,便见她顺势靠向她, 带着哽咽哭腔, 软软唤了声:“娘……”

    “这是……”

    “她爹娘走了。”一旁守着姑娘的老婆婆听到动静睁了睁眼, 伸手掰开姑娘拽着连笙衣角的五指,放回怀中,又抬眼望向连笙与长恭, “妮病重认错了人,公子与姑娘莫要介怀。”

    连笙轻轻摇了摇头。

    她瞧着老婆婆怀中的姑娘,只觉可怜不已,年纪才失了双亲, 转眼自己只怕将也命不久矣。于是心头一软,就要去牵姑娘的手。

    “连笙……”身后长恭忽而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声止住了她。

    眼下德仁堂中, 病情如何他们尚且不得而知,若是无意沾染时疫……他们本是来帮忙的,而今随行的一众人等里,除去几位车夫, 余下便只他二人不懂医药,倘若罹患重病,非但忙未帮成,还将拖累随行人等分心来照顾他们。

    是故不敢轻举妄动。长恭将连笙从地上拉起,便转道去寻了先已进来的几位大夫。

    几位大夫来前曾与白先生商定,此行一入医馆,由白羽出面向医馆大夫问病看方,他们几人便入后堂,从病患身上着手。两厢所见,各行其是,当晚再回驿馆碰头。是以长恭与连笙到时,唯见几位大夫望闻问切,忙前忙后,不可开交。

    他二人便一直候在一旁下手,直至夜深了方回。

    是夜驿馆中,二位先生与随行几位大夫齐聚一堂,商讨疫情。以白先生从晏大夫处得知的,此番瘟疫始于数月以前,初时来势并不凶猛,仅有寥寥数人发觉有异,直至后来死了人了,且是一发不可收拾地越死越多,才渐而被当地百姓重视起来。

    晏大夫家中世代,于兖阳城中行医,而今年已几近古稀,也曾见过数次瘟疫横行,是故起初并不在意。想来兖阳城中大夫理当应付得来,兖州官府再多加防控,定能遏制疫病蔓延。可却不料此番瘟疫非但未能如此被扼杀在摇篮里,竟还大肆扩散了开。

    他与同僚数月诊治,方才感到此番瘟疫的怪异非常。

    这场瘟疫,其怪有三。

    一是不知病因为何。以往疾疫,多见禽畜染病,中尤以鼠疫为最,且常发于旱涝等天灾过后,然而此番兖阳城中得疫,既无天灾,更非人为,各家禽畜亦是毫无征兆。官府与各医馆查证许久,皆查不出病因所在,遂才只觉奇怪至极。

    二则是病发之势与以往不同。过去疫病自发病之初,便是大举来袭,死者不胜枚举。可观如今态势,疫病从初被发觉至今,已然过去了数月,却似细水长流一般,并未成大势,直至前阵子方才大肆爆发,收不住场。

    三是得病之人星罗棋布。过去疫病多以区域而分,如今却是遍布兖阳城中。

    “且更奇怪的,老夫今日于后堂问诊,随口多问了一声,却发现此番瘟疫患者,多是一病便是一家子人,然而左邻右舍却无碍的,竟是数不胜数。”大夫里头一位老先生捋须念道,“若以此看,这场疫病似乎并不染人。”

    “老夫亦有同感。”另有一白须白眉的大夫附和,“且看医馆里头照顾病患的几位徒,与患者相处时日已久了,却未有一人得病的。若是疫病染人,即便再如何心谨慎,总不妨也要沾染上一两个,可如今境况却是不同。”

    “与其是疫病,倒更像是中毒……”

    中有一人话音落地,当场屋内便是陷入一片静默。先时隐隐横亘在几人心头的一点揣测,忽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提了出来,虽是各自皆有过的想法,却也还是暗暗惊了一惊。

    今日德仁堂中所见,患者大多唇指发绀,且觉恶心乏力,亦是中毒之相。

    “但若为中毒,此番病情为何却会盛行如此之久?古往虽有恶水停蓄,蒸而为毒的,有因食罕物,久滞成毒的,却无一不是迅速得治,且患者不出方圆数里,一病便以片计。如今病患久治不愈,且患者分布之广,分布之怪,前所未见。”

    “中毒一,有待商榷……”

    屋内几人众纷纭,一时商谈不下,白先生坐于正中,蹙眉思忖,一时一言不发。

    便在这个当口,长恭忽而问了一声:“那众位大夫可有法子来解?”

    “不知病因,再好的法子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倘若我做病患呢?”

    长恭面色郑重,问道。

    “卫将军此言何意?”

    “让我与病患同吃同住,若我染病,不知众位大夫可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他要以身作引,一席话出口,满室还未及惊愕,却已然当场便被长青喝住:“万万不可!”

    “你肩负三军重担,此行让你跟来,已是极其不妥,如今竟还要以身犯险?你不拿自己性命当一回事,总也该为旁人多加考虑!”他时目光微微移开了分毫,也不知是否长恭的错觉,竟见他无意盯了连笙一眼,“你若要试,不如便由我来!”

    他面有厉色,放话的当时,青瞳也是带怒。

    长恭略一凝眉,旋即便感到指被人勾了一勾。

    他靠坐在椅上,一手斜斜撑在一侧,垂于扶手旁,扶手近旁,坐的便是连笙。

    人在角落里头坐着,又被前方交叠暗影挡住的,连笙盖在衣袖底下的手,轻轻勾了勾他的指。长恭回头望向她,便只见到她抿嘴摇了摇头。

    是在为谁摇头?

    心头一念而起,顿了一下。

    是不愿让他去冒这个险,还是兄长……

    他一时语塞,就听久未开口的白先生出声断了他二人的一点争执:“你们也不必费心了,这样的事,已然有人做过。晏大夫曾有一爱徒,而今尸骨就葬在西郊墓园里……”

    她时一如既往的平静,长恭听来,却蓦然感到勾在自己指上的手又紧了紧。

    终于白先生站起了身,只今夜已然十分晚了,一行人初来乍到,也应及早歇息,明日起回医馆,还有得劳累忙碌的。见白先生引了头,于是几位大夫才也纷纷起身。今日所商讨的,已然十分详尽,再有多的,只怕也是纸上谈兵再谈不出来的了。是故几人又就分工安排上叮嘱了几声,便各自散了回房休息去。

    这一日劳累非常,几位大夫也是没了话的劲头,只四顾无言出了房门。连笙走在后面,待到一众大夫皆散完了,离她住的屋子还有一截,她顾自往前走去,却不想刚过拐角,冷不丁竟被人拉住了手。

    一只宽厚大手,牵住她便带去了侧旁暗处。

    “长……”

    甫一站定看清了眼前的人,可话未完,却先被两根指头捏住了半边的脸。

    长恭捏了捏她的脸颊,问她:“你方才在屋里,同我摇头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行路匆忙,一直未曾好生与他过话,值此夜深人静时分,此地晦涩不明幽暗处,连笙本还在想他叫住自己是要做些什么,却不料他张口竟先是问出这番话来。一时心头有些发羞,低下头红了脸道:“也没什么……”

    “没什么你特意来勾我的手?”他着也拎了拎她的指,佐证一般。

    连笙原本捏在袖中的一只手,蓦地被他牵起,想缩也缩不回来,只得由他攥着,跺了脚低声道:“是了是了,担心你……”

    “你既会担心我,那当日豫王府中,可又不想一想我是否会担心你。”

    连笙听罢抬起头来,便见他目光如炬,先前还略微带笑的眉眼,眨眼已然泛起凝重深沉来。于是不由感到心口被堵上了,堵得慌,遂而声问他:“所以你才跟了来……”

    “不然如何?眼睁睁看着你撇下我来兖州?”

    “何况,”他忽而又低低别过了头,“你是要随兄长一并来的兖州……”

    这一声提及兄长,连笙方才瞥见他眼中的一抹心翼翼。

    不敢正眼瞧她,只肯盯着地上,嘴唇微微咬着,神情颇有些倔,仿佛竟是有些吃味。

    连笙心下瞬而明白过来的当口,忽然间竟又笑了:“愿你当日拂袖而去,气的是这个?”

    她趣一般,又歪了脑袋去瞧他的脸,却不想被他猛地抬手一个栗子敲在脑袋上。冷不防这一记吃痛,连笙闷哼一声拿手去揉脑袋顶,可才揉两下就又让他一手擒住。长恭盯着她的两眼,道:“还气你黑白不分冤枉于我。”

    两道目光秋后算账,直直落在她的眼里。

    连笙登时惴惴低下头去,声嗫嚅:“当日的事情,是我口不择言,我已知错了,你要怪要罚,都是应当……”

    “连笙,我同你声实话,”他忽而将她转了个身,抵在墙边,“那一日你言下之意,分明是指我有人之心,我虽气恼,却也承认,我确实就是人之心。但这人之心,我绝非是对旁人,只是对你。”

    “对我……”

    “是!我唯一怕的,是你有朝一日会跟了旁人舍我而去,所以听不得你要离开南阳,见不得你将跟兄长一并去兖州!哪怕当日气得发上冲冠,临了还是得腆着脸跟上来,偏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于我,你我当气不当气。”

    他双眉紧锁,像是要将几日积攒的一腔怨气统统倒个干净,连笙被这一顿训斥,抬头看见他眼里怒火,因气结还在起伏不定的胸口,竟却蓦地笑出声来。

    他有人之心。

    长恭两手抵在墙上,低头正盯着她的一双眼,瞧见她眉眼弯弯翘了翘,正为她这样忽如其来的一笑感到莫名其妙,旋即就见她两手一环,搂住他脖子,在他面上亲了一下。

    “好了,两清了,往后不许再气了。”

    她附于耳畔这样低低一语,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已先从他怀中钻出,低头快步回房去了。

    长恭尚且怔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终于嘴角浮起浅浅一抹笑。

    望向连笙走远的方向,他遂而才又低了低头,预备回房。

    然而转过身来,倏忽却见拐角暗处一道身影,坐在轮椅上,只静静瞧向他。足尖一顿,便见那对青瞳黯然垂下,转身走了。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