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卷十八 兖阳(叁)
长恭当夜没能睡好, 只一合眼,眼前便全是那双黯然失落的眼睛。平日里遮掩得极好的,唯有在这样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当口, 暗暗流露出来, 被他不慎撞见了。
长恭知道,是兄长让步了。
当初与他殿前饮酒, 酒后真言,兄长虽未明, 却也从那黯然伤神的口吻里, 听得出端倪来。长恭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漏夜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天了才勉强睡去。
这一觉并不算深,实也睡得不长, 卯时一过便醒了。听见外头已然有了旁人起身的动静,他便也趁早下床来,洗漱完毕与众人一道往医馆去。
再见长青时,他已像是没事人一般, 言谈依旧,推着轮椅走在他的前面,与左右大夫商讨疫情。
长恭与连笙并行其后, 眼瞅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却是沉默了一路。
直至医馆前的些许人声钻入耳畔,他才蓦一醒神,发觉身侧连笙颇有些担忧的眼神望向他, “怎么了?”他挑了挑眉问。
“我见你一路无话,可是有事?”
他才悄悄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抿着嘴角含笑答她:“无妨,只是昨夜睡晚了些,精神略有不济。”
“那今日德仁堂中诸事,你可还应付得了?”
“行军仗都应付得了,照看病患自然更不在话下。”
他做出极是轻松的模样略一颔首,好教她安心。昨夜大夫行们散会以前叮嘱,连笙与长恭既于医理不通,便只同医馆当中徒一道,照看病患,他二人自是无不应的。但照看病患劳碌繁琐,连日下来只怕身子骨也要散架,是以连笙忧心忡忡。眼见长恭柔声宽慰于她,遂才又略略宽下心来,正要开口再些什么,不想倒被一声“长恭”断了。
“长恭,连笙。”身前不远处的长青回过头来唤他二人,“走了。”
她望向长青的眉眼,见他二人面对面地立在原地,眼里有一瞬的失魂落魄,但旋即又被笑容掩盖过去:“莫不是想到今日将要照顾病患种种,有些怕了。”
“兄长趣我,的什么话。”
连笙一声嘟囔,方才走上前去,接过他的轮椅。
“不怕便好,若有不解与难处,只管过来问我。”
“好。”
她推着长青往医馆里走,长恭便也足尖一转,跟了上去。
德仁堂中,天才亮不久,却已是人满为患。晏大夫原只留下一些病得重的安居后堂,其余轻症患者便都开了药方遣回家中医治,以期如此能够松和些。但既得疫病,哪里会有病患以为自己是病得轻的,于是乌泱泱的都挤在堂上,仿佛德仁堂是处远离疾疫的避难之所。外头瘟疫成灾,唯有此处供着大罗神仙,能够救命的神仙。
只如此一来,便苦了连笙长恭与一众医馆徒劳累异常了。
连日下来,连笙忙得连轴转,哪怕是喝口水的功夫也无。后堂里头人声嘈杂,往往又听不见彼此话声,更带累着把嗓子也喊得喑哑。
连笙哑着嗓子,话间竟也只见出的气,不见进的。
此番疫病患者与以往略有不同,病情来势绵缓,是故拖延时日甚久,病症又多见四肢瘫软无力,唇指甲床发绀,且恶心晕眩,不时作呕。连笙跑前跑后,才为这厢患者清理了污秽,收拾干净,那边厢却又“哇”地一声吐了。
长恭替她提水更换巾帕,做些粗使的活儿,每一抬眼,便见她满眼疲惫之色,然而面上却还要做出无妨的模样来。她埋着头,仔细擦拭病患沾染的秽物,又忙不迭给人喂水服药,连额上冒汗也来不及揩去,眼见着,不禁又有些心疼。早知如此,那日豫王府里,何必要犟那一下,不然如今也不必连累她跑这里来受苦。
心里这样想了,便越发感到万分懊丧,于是也顾不上大庭广众多少道目光注视着了,时不时就将她肩头一揽,按到一旁命她休息。自己则去替她,以换她喘息片刻。
连笙挤在墙边坐着,望着长恭前后忙碌的身影,心头一时又极是动容。
想他如今身份已然大不相同,统帅十数万兵马,麾下精兵强将数不胜数,一令山呼,却甘愿陪自己在此隐姓埋名,做些下等粗活。
于是也许借了周身的过度疲劳,心下委屈与熨贴交相翻涌,鼻尖一时发酸,两眼蓦地又有些发潮。
正在眼前氤氲不明的当口,却见身旁一双手递了一张帕子来。
在连笙照顾的这片病患里,便有当日初来乍到时,拽了她衣角喊娘的那位姑娘。连日来的相处,连笙得知姑娘乳名唤作“妮”,双亲前阵子已然因病亡故了,如今便只由婆婆带着,前来求医问药。
姑娘懂事非常,虽是病得有气无力,却也还在连笙替她喂药的当口,虚弱唤她:“谢谢姐姐……”
连笙见之可怜,又添心头感动,便也格外照顾她一些。
眼下坐在墙边,就挨着她的病榻,见到连笙双眸潸然两道泪下,姑娘更是抬手递了帕子来:“姐姐莫要难过……”
连笙赶紧抹了颊边两滴眼泪,挤出一抹笑来,谢了她接过。
“妮今日可觉爽利一些?”她柔声问她。
然而回头却见她眼圈浅浅发红:“姐姐,我怕是快要死了吧……”
“妮的什么话,”她抬手抚上她的前额,“你有菩萨佑着,会熬过去的。”
可她转过头去,两眼直直望向房顶,眼角豆大的泪珠滚落:“我想爹娘……若我死了,便可以见到他们了。”
连笙一时语塞,便又听她顾自念起:“若非那日那碗肉,爹爹和娘亲也不会走得那样早。”
“什么肉……”
“姐姐,是我害了爹爹和娘亲,”她眼底通红,“我家中穷,那一日是我吵着要吃肉,爹爹才会出门去买,回来时提了好大一块,是今日省出一些银子,妮嘴馋,便多买了些牙祭。我人用得不多,婆婆牙口不好嚼不动,也是一口未用,可爹爹和娘亲却在用过那碗肉后就走了。”
“那以后我便病了起不来,如今怕是也快要死了吧……”
连笙轻轻贴在她额前的手一顿,眼底倏忽又涌起一些泪来,柔声道:“不会的,你会好的。”
“姐姐,若我死了,定要用饱了饭再去。婆婆,人莫要饿着肚子死,死后还得挨饿,太难受……”
“妮用饱了饭,只会活下去,不会死。”
“姐姐你心善,哥哥又待你这样好,若我去后还有知,也会祝福你们的……”
她着忽然侧过身来,枕着两件衣裳做的枕头,向长恭努一努嘴,又定定望回连笙。
“你怎会……”怎会突然起这样的话来,连笙一时发怔,就见妮虚弱至极地笑笑:“这里的人都看得出来,哥哥姐姐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世无双。”
“你得了病还管起这些来,”连笙立时故作佯怒捏了捏她的脸,然而面上却是含羞带笑,“再要胡,看我你手心。”
“别姐姐,疼……”
妮笑着侧头躲开,便见外头进来一个人影:“婆婆来了。”
当日那位老婆婆,照顾妮的,时值正午,给妮带了饭来。
德仁堂中病患太多,堂上人手又奇缺,是故皆只由各自家中带饭。妮家贫,婆婆日日都带稀粥,一碗米,熬作两份粥,给妮的一份放了野菜,婆婆自己便只喝白粥。
妮许是应她自己的,顿顿定要用饱了饭,是故一直不见剩的,然而今天也不知怎的,见到连笙倚靠墙边疲累至极的模样,定要分她一些来用。
连笙推辞不过,便用了一碗。
可谁成想当夜驿馆中,连笙竟就泛上恶心,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