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卷十八 兖阳(陆)
半边身子猛地压到连笙身上, 连笙刹那被压醒来,瞪大了眼。
两两倒在床上,四目相对。
长恭一手还枕在她的脑袋底下, 一手仍旧落在面上, 那只挡下他又勾住他的右手,此时此刻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以缠抱的姿势。
周遭一切好似瞬息被定格了,而后统统抹去, 唯有眼前一双杏眼。瞳仁微微转着, 睫毛扑簌颤了一颤。
“你……”
她自喉间发出一声细弱气音, 却只道了这样未尽的一个字便住了。
可这一声不道还好,一道竟似一滴水落,蓦然在长恭心头。
心头一张弦琴案, 滴水落于弦上,琴弦危危颤几许,情丝绕绕婉转生。她眼里剪水,粉面桃花, 青丝横散落于枕塌,倏忽迷离了长恭的眼。鼻尖忽而嗅到一缕幽香,更是平添心中缭乱。
一时只觉神迷意夺。
绣帘半卷, 也不知结绳如何松了,竟轻飘飘落了下来。纱帐拢着彼此,他压抑的低低吐息,却渐而感到越发的急促。
连笙不觉咬了咬唇, 闭紧了眼。
面上压来的温热气息,还带着初夏日的灼烈,猫爪一般挠在她的心头,心底泛起一丝甜蜜又慌张的声音,在声暗道:是长恭……
他正俯身吻下,与她阖唇相贴,眼前一切逐渐隐约迷离,徒余覆在她颈畔的手。触手温凉,贴着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纱帐拢住幽幽暗香,直沁肺腑。
正在神魂颠倒如痴如梦之际,却不料房门被轻敲了敲,连笙登时睁开了眼。
忽如其来的精神与气力,迅速将身子缩到一旁,推开了他。
长恭直起身来,手还撑在她的枕畔,见她飞快拉了被子来蒙住脸,只低头抿嘴笑了笑。继而回正身子,再未看她,向门外喊了声:“请进。”
白先生煎好了药端进来时,就见长恭立在床榻旁,连笙也不知怎的,躲在被子里头,背对着他侧卧着。白先生于床头放下药碗,拍一拍她,唤她起来吃药了,她方才支吾一声,弱弱钻出一颗脑袋来。
一张脸满面通红。
“做什么了把自己憋在里头。”白先生狐疑盯了她一眼。
连笙只恨当场没有一道地缝容身,偏得长恭还斜倚床柱,抱手立在一旁,双眸深深像要将她看穿,直看到她心底里去。她只得憋红了脸低低道上一声:“做了个梦,外头有狼。”
“狼而已,躲你还来不及,你又有何好怕的。”
白先生下意识脱口而出,却不想她闻言倒是一怔:“先生?先生如何知晓我不怕……”
连笙只记得,当初西山桃墓追赶沈璧,曾替他驱过两头熊,后来左相府蛇屋一事,事后向长恭提过自己不惧野兽,再到后来从她房中搜出一笼的蛇,当着卫家阖府上下的面,见过那蛇群瑟瑟发抖的模样,可这些当口,白先生皆不在场。
蛇虫鼠蚁,虎豹豺狼,她皆不怕——这桩隐秘,自己除与长恭明白告知过,并不记得曾向外人提起。长恭自然是不会多嘴告诉白先生的,可白先生又是如何知晓?
她满眼疑窦,白羽当下方才意识到不对。
连笙是谁她心知肚明,可连笙却未必知晓自己与她原是一样的。
心知自己一时嘴快漏了,于是只得装聋作哑,个晃眼别过头去望向长恭。长恭并未理会她的回眸,目光仍旧轻轻落在连笙身上,唇角带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白羽眼尖,倏忽瞧见他鬓边的几缕发丝乱了,面上虽然不甚明显,却也带着些许潮红,余光再见床上挨着连笙的一团衾被,揉得皱巴巴的,心下当即明白过来几分。知道自己已然得了一个台阶好下,于是故作戏谑道:“我自然是知你梦里见的哪一匹狼。”
话毕还硬是教她明白可见地、斜眼瞄了长恭一眼。
连笙果然便上钩了,登时也不再管她如何知晓那事,涨红了脸垂下头去不再看她。白先生遂才端上药碗递到她跟前,道:“狼也好,郎也罢,先坐直了把药喝了。”
她乖乖端了药碗喝药,再不敢吭一声。
那药不算太苦,她仰着脖子几口“咕咚”“咕咚”地用尽了,放下碗来正要询问白先生可是已然知晓病因,却不想转眼就见她收拾了药碗向长恭道:“这副催吐的汤药,她接下来应是要呕上一两个时辰,你且照看着些,多喂些水,莫要教她吐虚脱了。”
“这药,这药不当是止她的恶心犯呕吗?”
长恭顿时诧异站直了身子,连带着连笙也是面如土色,昨夜吐了个天昏地暗,那般滋味尚还记忆犹新,好不容易歇了一晚,竟又要重来一次。
这一次,还是白先生故意为之?
“不是止吐,若真依你揣测,是食盐出了问题,应先将她胃里残留的,全数吐个干净。昨夜教我压下去了,是我一时不察,如今既然要试,就狠下些心来。”她交代长恭,“她吐完后定要喂水,若有气力,再喂些柑橙,后边的汤药已在后厨煎着了,待我回来给她服下。我先行再往德仁堂中一趟,思来想去,晏大夫那头,还需与他再商议一番。”
长恭虽然不忍,可白先生既已如此了,自然是为连笙好的,不得已,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果然白先生走后不多会儿,连笙便觉胃中翻搅,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堵着,闷闷的极不好受。偏那难受滋味不轻反重,胃里渐渐翻江倒海,心头一股冲劲,忽然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长恭在旁环抱着她,一个劲地替她顺背,见她吐得面无人色,心头亦是难受得紧。
好不容易吐了一下午,将腹中食物残渣全都吐干净了,方才等到白先生回来。白先生给她捎了白粥,喂下后又用了些汤药,便嘱咐她歇息一晚,翌日来观后效。
“料想这一晚应当无碍了,卫帅,且看你是回房睡呢,还是仍旧守在此处?”
白先生忽然这样一本正经称呼于他,长恭一愣,余光便只瞥见躺在床上的连笙迅速闭紧了眼,将脑袋往被子里缩。只她越是要躲,他反倒越是固执,厚着脸皮一本正色道:“虽然先生的医术是最信得过的,但我只怕夜里起风,她病还未好,身子又虚,若无人照看,恐要惊风着凉。先生辛劳一天,还是仍旧由我来吧。”
呸……连笙躲在被子里暗暗啐了他一声。
白先生不经意间勾了勾嘴角,冷面白衣,竟是极难得的一笑。
是夜长恭就守在连笙房中,连笙因接连的发呕,只进了些果子与稀粥,身子无力,连带神思也是混沌,早早便睡下了。长恭昨夜亦是没有睡好,白日里又前后奔波忙碌,有些疲累,遂也往椅背上一靠,便和衣困了过去。
这一觉就直睡到翌日天大亮了才起,然而连笙醒来,竟觉身子爽利非常,神思清明,便似不曾得过疫病一般。
连笙已然大好了。
白先生引她回医馆中,晏大夫一见,双眸亦都是亮的,忙不迭给她诊脉,方知她竟已是好全了。于是大喜过望,当日便照白先生所用的方子,治了德仁堂中几位轻症的病患。
两日以后,几位病患陆续痊愈。
消息便如平地惊雷一般,“轰”地传开了。
人们争先恐后前来求医问药,原本已然人满为患的德仁堂,更是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混乱拥堵的几日,晏大夫白先生一行诊病开方,长恭连笙便与德仁堂中徒一道,抓药煎药,忙前忙后几乎要将腿也全给跑断。
然而坊间却是传言四起。
人人皆道,德仁堂里来了位女菩萨,女菩萨一袭白衣,定是观音下凡。只因怜悯兖阳城中疾苦,遂而大慈大悲发了善心,治好了疫病。那对公子佳人,便是观世音座下金童玉女。
传言纷纷,甚至更有见了长恭与连笙当面不绝夸赞的。
连笙旧日里如何没皮没脸,也禁不住如今人人都认得她,走哪儿都要将她与长恭摆到一处,念上几句,不觉总是面红耳赤。反倒长恭安之若素,兖阳城中病势渐好,他却反而起了忧色。
他来兖阳城中,已近一月,当初行前与单庭昀商议的,一月为期,眼瞅着已是期约将至。兖阳城中,许是不日将有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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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方到卯正时,也不知谁的头,一大清早便有敲锣鼓的队伍聚在驿馆外头,欢天喜地载歌载舞的。因兖州瘟疫,如今驿馆中只住了未能及时出城的闲散人等与长恭一行,这会子全被锣鼓之声吵醒,正纷纷出门且看是怎么个事,便见驿馆厮从外头飞奔而来,满面春风,口中连连高呼:“谢菩萨的来啦!谢观音菩萨的来啦!”
白羽一听,转身便回房中去。
“白先生,”长青与她隔墙而居,见她扭头回房,不禁喊住她,“先生不去看看吗?”
白先生冷面冰霜,一皱眉心只道:“不去。你们出去将人轰走,吵死了。”
话毕便拂袖一关房门。
院中一干人等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倒是墨先生笑笑了圆场:“白羽素来这副性子,诸位还请多加包涵。”
“白先生劳苦功高,应当应当……”一位随行大夫应声接上,周围人等方才忙地纷纷附和。
一阵客套寒暄,墨先生便同长恭长青出外,欲要好言劝退驿馆外的兖阳百姓。然而不想他们三人才一踏出驿馆,话到嘴边还未出声,竟见空中突如其来一支羽箭,射在驿馆门前的旗子上。
羽箭尖头带火,在挂旗上,那挂旗登时便着了。
瞬间以前还是锣鼓喧天的人群,刹那全然安静下来,目瞪口呆盯着那面旗子。周遭沉默死寂,唯有火焰卷着旗帜与木条燃烧发出的一点噼啪声。
人群皆愣在当场,便连长恭也愣了一愣。
尚还未能反应过来,竟见“咻咻咻”的火箭接连不断从城外射向城中。
“是官兵!官兵要放火烧死我们!”
人群里头一声大吼,围着的百姓顷刻之间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