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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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就到了放榜的日子。兄妹三人围坐谈天,姐妹俩观察沈云逸的神色, 见他仍然一副淡然模样。不由得想, 父亲当年是否也这般早熟?

    松鹤和柏砚出府替少爷看榜, 拾墨拾宣在不远处候着, 和两位姑娘身旁的丫鬟聊天。这几个厮跟在沈云逸身边不短了,也沾染上不少书卷气。

    沈云华面带笑意往那边瞟了一眼, 道:“月婳这丫头很是机灵,跟了我也有几年。哥哥要不做桩好事, 将拾宣配给她?”

    沈云逸一愣。沈云梳略有些好奇地问道:“若我没记错, 月音和月菱比她年长。阿姐为何先考虑月婳的亲事呢?”

    “傻丫头,哪是我先考虑她?只不过近水楼台, 正好有合适的人罢了。”又偏头看兄长, “他们郎才女貌,再, 跟在大哥身边的人我最放心。”

    沈云逸浅笑点头。“既然华儿这么,肯定是看出他们两人都乐意。那回头我问问拾宣, 你跟母亲知会一声。”

    “好。”

    沈云逸顿了顿,似乎还想什么, 却没张嘴。他并不知道母亲私下与萧夫人的默契,以为妹妹还未有合适的人选, 自然不想提起她的伤心事。

    “少爷中了, 少爷......”

    难得见到柏砚如此冒失的样子。沈云华抢先问道:“大哥中了几甲?”

    看这厮的模样, 名次一定不错。

    “探花!少爷中了探花!”

    “太好了!”沈家姐妹异口同声道,随即相视一笑。沈云逸罕见地呆了一下, 咽下了口中不可置信的反问。

    只有此时,他才显出一些少年人的意气来。

    沈侍郎长子中探花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沈明义几次上朝,无论熟悉不熟悉,不少人上前道喜。甚至一向不屑于,或者故作不屑于这些表面功夫的萧尚书也轻描淡写地了几句。

    虽然只停留了片刻,足以让同僚们投来艳羡的目光。

    直到夫人提及萧家有意结亲之事,沈明义才有些明白,却又更疑惑了。

    而除沈府之外,最高兴的要数庄家。儒雅温和的光禄寺卿手抚胡须,笑眯眯地听着同僚们的议论,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探消息的话都挡回去。庄夫人双手合十,庆幸当初眼光好,长女的未婚夫婿不但人品性情挑不出毛病,前程也是一片光明。

    十六岁的探花郎,自开国以来也不过十余人。

    沈云梳正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她有些亢奋,却不全因为这个消息。在得知兄长的名次后,她顺便让清浣出府探了其余一些人是否中举。有十二钗家中兄弟,钱老的得意门生赵旌和王延亭,当然,还有祝瑛。

    祝瑛中了二甲十九名。她没花太多时间温习,只在考前半月突击了一下,取得这个名次全靠自幼饱读诗书的功底。如今她在兵部做事,君子六艺中的骑射也是庸中佼佼。清浣回来绘声绘色地,祝郎中横刀立马的模样,引得不少女子春心萌动,往她身上扔绢花手帕。即便知晓了她是女儿身,竟也没有转变态度。

    李淳儿对此不以为奇。“子佩俊朗的模样,比须眉男儿丝毫不差。且文武双全,换我也会动心。”

    她和忠烈伯世孙终于以平辈相交,也不拘谨了。然而话语中,仍是处处维护。

    祝瑛手抖了一下,心中无奈。

    可她不心动啊。

    然而逐渐放下那段无望的感情,很快恢复了神色,皱眉道:“天下之大,藏龙卧虎。我总觉得,能考取这个名次有当今偏爱的缘故。”

    李淳儿奇道:“子佩何时也如此低看自己了?”

    祝瑛笑笑,没话。不一会儿李易端来卤面,几人起身接过。沈云梳注意到,祝姐姐的神情中多了暖意。

    这般回忆着,手中墨笔落在宣纸上的发出刷刷的响声。

    她在写一个女扮男装为官,清正廉明,聪慧果断,最终造福一方的故事。以祝瑛为原型,话本的结尾,主人公鼓励巾帼女儿当自强,追随她的人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

    阿罗圣上绝不是心胸狭隘,疑神疑鬼的人。这些话本只要不涉及朝廷要事,陛下便不会干预。

    沈云梳一边遣词造句,一边分神想着关于书院的草案。不知不觉,已是日暮西山。清莲来通禀了好几回,她都无动于衷。

    最终还是曹氏出马,教训道:“姑娘,晚膳已经凉了。您再不来,老奴就吩咐她们撤下去,厨房也不用做夜宵了。”

    沈云梳从思绪中惊醒,讪讪地笑着。“奶娘,我这就来。”

    心中却是一片温暖。

    “姑娘是有志气的人,就像近来风头正盛的祝郎中一般。但身体要紧,有个多愁多病的身,什么都干不成。”

    “云梳记下了。”

    奶娘管理内务是一把好手,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她不会多过问自己在外行事,只抓紧饮食作息,在闲云阁内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慢慢喝着鱼汤,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些。祝姐姐金榜题名后圣上并没有升她的品级,却宣布了一道旨意:以世孙忠义仁厚,文武双全,祝家后继有人的名义,恢复了祝府忠烈侯的爵位。

    这宛如一块大石投入平静无波的湖面。先帝惩罚忠烈伯的内情早已成为禁忌,当年的老臣三缄其口,年青的官员们更是一问三不知。眼下皇帝宣布这道旨意,没有明忠烈伯是冤枉的,但恢复爵位的理由又实在靠不住。难免有不孝,忤逆先父之嫌。

    相比之下,另一道圣旨就没那么显眼了。命令京县、畿县、望县及紧县城镇由官府出资开设女学,其余上县如能做到,考评加分。富人捐献银两,也皆登记在册,各有表彰。有道消息,是杨孝和,钱朝先一同向皇帝进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早已过时,高山景行的妇人才能教导出德才兼备的儿女。

    朝中“清流”一派对两位大儒很是敬重,其余官员也无意因此事与杨家做对。

    转天,下起了细雨。仿佛千万条银丝线一般,飘扬在湿润的空气中,像炊房烟囱冒出的烟雾,佳人衣裙笼罩着的薄纱。最终同往年的落花一并化入泥土,滋润了刚探出头的青草,和柳树枝头的嫩芽。如诗如画,珍珠碎玉一般,点缀了闺中女儿的青砖绿瓦。

    沈云梳轻轻推开窗,她喜欢听春雨的声音。轻灵却不娇弱,像百灵鸟歌声的伴奏。落到桃花瓣上,落在房檐上。

    一片烟雨朦胧中,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个明明没分别多久的人。

    雨停后,兄姐一同来闲云阁看望。

    “梳儿,看起来你倒比我这个刚上任的新官还忙。”趣的话语未落,二人看到一名侍女跪在地上,泪水涟涟。沈云逸不悦地看了一眼,转头温言问道:“妹,怎么回事?”

    “不知大哥可听了幽州一案?” 沈云逸一怔。“略有耳闻。怎么,这个婢女......?”

    当年幽州刺史被告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以权谋私等十余条罪状。刚继位不久的新皇大怒,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他处斩。另有二十余人牵涉其中,也的确为朝廷扫除了不少蛀虫。

    然而,就在今岁科举放榜后不久,突然犯案了。不知是哪位心腹在皇帝耳边了些什么,天子宣布其中七人无罪,官复原职,还赐下金银绫罗作为补偿。

    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黎民百姓,对此举都是一片赞誉。从古至今,皇帝出言对的就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当今天子相比之下就十分令人敬佩了。

    据,顾栖梧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敏安公主无意中的一句话:“为君者,当为天下表率”。他曾感概,长女比当初的自己还灵慧三分。

    “她父亲是冤枉的......”沈云梳话只了一半。清莲,不,现在该叫袁文芝了。父亲沉冤昭雪,却因一路颠簸过早地显出饱经风霜的老态。年仅六岁的幼弟,更是活活病死在边疆。

    家破人亡的伤痛,岂是赐下的金银能挽回的。

    沈云逸多少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跟着叹了口气。

    “清莲,我了。你父亲官复原职,你还是袁府闺秀,刺史千金。”沈云梳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卖身契我撕了。无论你决定留下还是回去,都是自由身。”

    其实按她的想法,肯定是让袁文芝回去。然而这世上并非所有父亲都像沈侍郎一般仁厚;要是清莲的父亲嫌弃这个当过奴婢的女儿丢人,该如何呢?

    清莲的泪止住了。感激与愧疚在她眼中交融,最终俱化为了坚定。

    她刚刚看到了那一幕。白纸黑字,碎片如雪花般飘落在地,被丫鬟清理出去,仿佛这段卑微的经历不复存在。

    “多谢姑娘。奴婢收拾收拾东西,翌日就出府。”

    幼弟早夭,爹爹经历这么一场大变,身子也定然不如之前。这种时候,做独女的怎能不陪伴在身边呢?

    然而念起这些年月,看似平常的日子里,姑娘对她们的关怀,好似涓涓细流,温暖了每个人的心。

    其实就算是为奴为婢,也没有那么下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