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大佬的三重时间
张澜澜再醒来时, 天移地动,日转月轮,一切都变了。
这十年来他过的什么日子暂且不提,邪神的确算得上信守诺言,十年一到,果真让他重回人身。
只是张澜澜怎么也没想到, 这肉身已和之前大不相同, 不是换了一个人, 而是根本都不算人了。
因为他穿回去时, 楚恪已经被做成药人接近三年了。
药人是个什么?
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日日服毒灌药,再以魔功诱其心志, 等毒素侵入肌理, 魔功重塑了七经八脉,如此就成了一个药人。
这人仍有呼吸,仍有生气, 只是炼成一副铜头铁骨,又丧魂失智,全然听人调遣, 眼中无是无非,亲朋好友皆可杀。
楚恪仿佛和他是命运的双生子,有着和他不相上下的霉运。当年这货出海落难,有幸保得性命,却不幸落入净土宗之手。
净土非净土, 对外干干净,对里腌臜遍地。这教派表面上炼香求丹,内里四处派教徒搜集天下魔书与毒经,前些日子他们得了一本西域奇书,名曰《百毒金身》,里头记有一种古法,是能炼成百毒不侵的“金身药人”。按书中所记,他们到处抓壮丁,在一处偏僻海岛上炮制药人,楚恪就在第一批试验品里。
试验持续了整整两年,两年后,药人楚恪闪亮登场,被净土宗带去了中原,当兵器一般使用。
虽他手上没直接沾血,可每次大案里总有他的身影,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比如侠盗左叙)。
为与奸相搭上线,净土宗把这药人当做礼物,送给了相爷门下四个走狗,大名鼎鼎的“四恶拘”——甄好、叶德、许善、何辜。
张澜澜就是在这个时候穿过来,直接对上了这四恶人。
所幸他保有神智,接了记忆,认认真真地装傻扮痴,这四个恶人什么,他就往哪儿闯,端茶倒水伺候人,总算是蒙混过关。
可混着混着他就觉出不对劲了。
这个时候,楚慎和燕择好像还没去青州赴宴吧?
这个时候,秦灵冲都还没倒台,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什么都没经历的张澜澜?
这个时候,楚恪还披着燕择的壳子,呆在商镜白的身边,一个重回人世,一个满腹算计,两个人都藏着八吨重的心思。
这明明是以前的时间线!他竟然穿到了这个时间点!
一想到这个时间线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张澜澜忽觉头顶一道神雷,把他从头到脚劈了个透。
我的九天玄女王母娘娘他大爷,你这是玩我呢还是玩我呢还是玩我呢?
内心咆哮了五分钟,无人处长叹了三十声,他总算接受这惨淡现实,努力去回想当年事。比如楚慎、楚恪与他之间的三角纠结……呸呸呸,是三角试探。
还没回忆够呢,“四恶拘”就去赴宴了。
青州分舵主的生辰宴,大不大,不。三方汇聚,只有商镜白和抽身一退,楚慎一方和陈轻素一方正得不可开交。
这四个恶人一进去,场上的焦灼就凝成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杀意。谁都想动手,可谁都不敢先动手。
张澜澜戴着斗笠,斗笠上覆有黑纱,别人看不清他,他却能透过黑纱看见别人。燕择和楚恪远远地靠在一块儿,秦灵冲正扶着受了伤的裴瑛,楚慎还在那儿一脸警惕地观望,还有另一个自己,他正一脸茫然无措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张澜澜在心里叹了口气,近乎贪婪地扫视着每一个人,他已经太久太久没看见这些熟面孔了。
唯一的问题是,他其实不太方便暴露身份。
那“四恶拘”中的老大甄好向前一步,“这帮派私斗本不算稀罕事,可你们闹出这么多人命,官府不敢管,咱们也得管管。”
秦灵冲想上前,裴瑛嘱咐道:“门主心应付,切莫得罪了此人。”
这俩人如今是过了命的交情,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后,裴瑛会公开站出来反对秦灵冲?甚至成为把他拉下台的第一助力?
秦灵冲给甄好抱了抱拳,“秦门清理门户,叫大人见笑了。”
甄好道:“少门主年轻有为,真叫人佩服。”
完他就看了一眼张澜澜,“药奴,取一枚‘紫金丹’给少门主治伤。”
张澜澜立马依言照做,他注意到秦灵冲正赤|果|果地盯着自己,像是想把这面纱直接扯下来。
他被盯得心里直鼓,动作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迟滞,拿了药丸就递过去,秦灵冲却迟迟不接,左右眉一高一低,像苦苦思索着什么。
大哥你想啥呢?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别愣了。
正这么想,场上忽然刮起一阵邪风,像有意捣乱似的,不吹草不吹枝,专吹张澜澜脸前的那抹黑纱,只一瞬的功夫,就露出了药人楚恪那张半青半紫的面孔。
张澜澜心底一搐,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秦灵冲,发现对方倒没多大反应,可眼角余光一看,楚慎和燕择已是两脸懵逼,楚恪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倒像见着了鬼。
这几人之前各怀心思,如今却只有一个目的——把张澜澜留下来。
这药人怎么会和楚恪长得一模一样?这中间究竟有什么故事?
目的是好的,可惜张澜澜记着邪神叮嘱,心里另有盘算。
他若留下,岂非真改变了历史?都忍到了这一步,还是原封不动的好。
于是寇雪臣上前要药人,两番提价,三番遭拒,“四恶拘”不依不饶,燕择插科诨,孟云绝大酱油闪亮登场,三方偃旗息鼓,给了张澜澜遁走的机会。
可这过程却极不好受,他在黑纱下盯着楚慎不放,只想一个劲地扑上去,狠狠抱抱这人。
只是过程过于惊悚,想想便罢,若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不知多少人得疯。
终于战罢离宴,“四恶拘”却暗暗生气,老大觉得丢了面子,老二觉得丢了一桩快成的生意,老三老四对他左看右看不顺眼,一合计,把他发去了广寿侯府,去侯府里训练一批新到的药人。
张澜澜倒乐得自在,终于脱离了这四个瘟神,他整日窝在地下,虽是不见天日,身边又都是一群无神无识的药人,却觉得比之前快活许多。
地牢是什么地方?
如此阴森可怖,却又如此熟悉而亲切。
在洞中的那十个年头,三千多个不见光的日子里,他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他习惯了什么自己最清楚。
他开始觉得这黑暗是最可亲可爱,觉得它一视同仁,不分你我,能遮住一切情与绪,欲与罪。光总是刺人的眼,灼人的心,可这黑暗却很舒适。
这想法有些危险,可他倒不放在心上。
那一百个药人随意训训就行,此次重出人世,最要紧的任务就是杀了李璇川,李璇川若是再度现世,必与净土宗取得联系,二者的合作是势在必行。
他如今已是药人头子,只要继续装痴作傻,听命而为,就能取得高层信任,接近李璇川也不会是难事。
只要能让他接近,他必杀李璇川!
就凭在洞中十年,凭他了解的那些秘辛,难道还不够要这老贼的命?
只是在杀死对方之前,不能把楚慎扯下水。
张澜澜势在必得,因此更加心谨慎,看外观看举止,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有自己思想,能随机应变的药人卧底零零八。
他是处处心,侯府中人便也不加设防,本来水到渠成,千不料万不想,这地牢之下另出了一重变故。
楚慎竟和燕择一道儿回了侯府,二人因一点春天的药引出了真情,彼此心定,一前一后下了私牢,不光是这俩,连带着沈叹和楚恪也一道来了,四人下了牢,竟还放出了左叙和秋花旋。
这不是添乱是什么?
张澜澜心中擂鼓大作,重锤直拍,真是一头乱麻堆到了脑门,一条清清楚楚的线儿都数不出来。
但有一点在他心中印得极深——千般好万般好,都不如楚慎平平安安的好。
他不记得这段历史,自然也不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可既然楚慎后来到了秦门,明他是毫发无损地出了侯府。他后来被囚秦门,再遇张澜澜时也并无异样,这明他不知“药人楚恪”的真身。
这么一分析,事情就好办的多。
左叙这厮追他追得很紧,摆明了是要为那些药人犯下的大案查个清楚。
楚慎一定不愿让他先见到张澜澜,所以这一伙人虽一块儿行动,心却不在一块儿。
那就分而化之,绝不能让他们一齐见到张澜澜。若是一同见到,一个要追杀,一个不让杀,这队伍得先内讧起来。
他站在黑暗中想事想得出了神,一时没留意,没想到后方门一开,竟是楚慎和楚恪。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然速度这么快,还探得这么深。
张澜澜内心一颤,暗道自己糊涂。
但此刻骂得再多也晚了,他只能转过身,拂下斗篷罩子。
白色瞳孔,青紫面容,这副尊容大概很有儿止啼的效果。
楚恪一脸惊异地瞪着眼前的药人,楚慎也看着这药人不出话,好端端的人像变成了哑巴、聋子,除了呼吸声就再没别的,一时间空气恍如凝滞,表情似都冻结。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等我们?”
张澜澜没有话,但那双眼睛透出了光。
此时此刻,他再也做不到古井无波、一潭死水。
因为这是他出了洞穴之后,第一次直面楚慎,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自己日思夜念的亲人。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好想抱抱你。
我的三哥,我的慎慎,你这十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楚慎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神,越看越觉得这不是一个药人能有的眼神。
于是他上前一步,不顾沈叹的劝阻:“你认识我对不对?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