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大佬的弟弟会议
张澜澜与楚慎谈了很久很久。
这些年的种种他不能和别人, 因为他的心事儿都藏在黑暗里,和他这人一样见不得光。每个字是洞室里的血淋淋,想开口时却成了一片片冰粒子,细碎地摩擦在伤处,极缓极难地撕开一道口,让血顺畅无比地流出伤, 一串串地流到楚慎心里。
他是如何与邪神周旋, 如何在十年间学得这世间的一切, 如何成为药人, 如何在“四恶拘”面前卑躬屈膝,在徐道莲面前装痴扮傻,又是如何在地牢里留下一道门, 而后一把火逃出侯府, 遇到了左叙与秋花旋,接着是一日日苦甜皆有的恢复——伤了的嗓子好转了过来,死去的希望又活了, 他还是一副可怖的身躯,不堪的肤色,可眼瞳里带了光, 越来越像是个人了。
一桩桩一件件,他什么都不想漏,只想一股脑都泄出来,他的记忆在黑暗和光明里起起伏伏,可每一样都有意义, 每一点都值得去铭记。把事儿出来,就像把身上的死肉割下来,淤血就这么散开了。于是话是一段接着一段,他的痛苦兼着泪水一样样地泄出来。
可他不想停下,更不能停下。
楚慎一直握着张澜澜的手,面上流了酸的热的水,也不顾去擦,仿佛那只是洗面的一层凉意。的眼和生了根似的驻在张澜澜身上,眼圈子红了一片,却连眨眼都显得是种奢侈。
就好像一闭眼,他又会弄丢一个弟弟,重新变成十多年前那个绝望而疯狂的楚慎。
这二人泪眼相看,寇雪臣看得唏嘘,左叙瞧得心喜,燕择在一旁既欣慰又难受,他瞅瞅躲在不远处的楚恪,只见这人背靠大树,面容皆藏在阴影里,和人一样走不到光下。
张澜澜回来了,而且是披着楚恪的壳子回来的。
他如今的位置在楚慎身边,那楚恪的位置呢?
楚慎等了第一个弟弟十年之久,张澜澜自然得留下,可他也等了第二个弟弟三年,难道就这么放手不管?任由他在外漂泊无依?
身子只有一个,这二者总有一个要走。
可走的是谁,留的是谁,谁又有资格决定?
按情分,自是张澜澜更深一些,谁不知道楚慎心里念他念了多久?
可是楚恪,他又做错了什么?
二选其一,难啊。
燕择心中叹息,他知道自己的立场,可情理上却不知如何选择。
若是从前的他,一刀斩了乱麻,留个干净利落最好。
可如今他却希望这事儿拖得越久越好,最好大家都闭口不提,一个个的装聋作哑,也就没有那些情义相背的烦恼了。
商镜白似乎也在思索此事,轻轻拉了拉燕择的手,示意他借一步话。
燕择不愿走开,只瞧了孤单落寞的楚恪一眼,对商镜白了些疑问。
“人家与弟弟团圆是欢喜,我留在这儿是担心四少爷,那你呢?”
掺和这事儿对你可没有任何好处,你又为什么想插手?
“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多管闲事,又何必问得这么清楚?”
商镜白叹了口气,一根手指在楚慎楚恪之间来回地荡。
“不过这一家的麻烦事儿可真是七弯八绕,我看了都得头疼。”
燕择笑道:“头疼归头疼,你究竟想和我什么?”
商镜白道:“逝者已去,又何必再回?这对楚家四少爷不公平。”
楚家四少爷有两个,可在他嘴里却明明白白只有一个。
燕择知道他的是谁,面上笑容去的突然,叹息如水涌浪出一道浮上来,占据了整个心室心房。
等到必须选择的那一刻,他是会像裴瑛那样尊重楚慎的意愿,还是坚定本心,站在楚恪这一边?
一连串的疑问盘在头顶迟迟不散,他想起了三年前的种种,仿佛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足路口,只是这次他是旁观者,而非深陷其中的一颗棋子。
张澜澜与楚慎的交谈终于结束,二者欢欢喜喜地挽着手,直到离了洞穴,在城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暂住时,这二人似都是绑在一块儿的。
到了晚上,楚恪的房门被人敲响,一开门,他发现是张澜澜和楚慎一道来了。
张澜澜一踏步进来,楚慎只在门外看着,“他有些话想单独和你,现在合适么?”
“合适不合适你都来了,有话就赶紧吧。”
楚恪看也不看张澜澜,只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楚慎。
“他完以后又是谁?你就没话想对我么?”
楚慎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他和你完,就轮到我和你了。”
这一拍轻轻巧巧,他一回头,先看了一眼张澜澜。
对他包容一点,你过得很苦,他也不容易。
张澜澜幅度地点了头,楚慎把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只剩了张澜澜与楚恪两个人。
楚恪在心底冷冷一笑,始终没有拿正眼看过张澜澜。
把你最最宝贝的弟弟单独留下来,你就这么放心我吗?楚慎。
张澜澜拉了两把椅子,一把自己坐,一把推给了楚恪,他伸出手示意楚恪坐下时,面上似乎还有些局促不安。
讽刺的是,这张脸被楚恪用了十年,如今却面目全非地摆在眼前,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像戏台上那一张张浓墨重彩的京剧面具,而楚恪向来是讨厌传统戏剧的。
“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谈谈,可等我想好要什么的时候,就出了李璇川那档子事儿。”
楚恪知道他的是从前,但他现在没工夫去回忆往昔。
他的时间宝贵得很,一分一毫都不想浪费在眼前人的身上。
“你想什么就直,我没工夫和你掰扯。”
张澜澜犹豫踌躇了半天,第一次感觉到了谈话是如此的艰难。
“我是该叫你张澜澜,还是该叫你楚恪?”
楚恪原先是张澜澜,如今才是楚恪,叫两个名字似乎都行。
楚恪直接了当地断了疑问:“叫我楚恪。”
“那好吧……楚恪,你可以叫我张澜澜……”
楚恪的面上凝出一丝凉薄的笑意,像刀尖上浮出的一种寒气。
“你要我,叫你张澜澜?”
张澜澜听出了这话里的讽刺,可还是和和气气地解释:“我并非想暗示什么,我也知道这是你的原名,可张澜澜我做过十二年,楚恪我也做过十五年,理论上,你叫我张澜澜还是楚恪都可以。”
楚恪收起了笑,那眼神和冷刀子似的戳在对方身上。
“李星河,我只会叫你李星河。”
张澜澜仿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拒绝,只继续道:“好,我来这儿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是关于共用我们的身体……”
楚恪眉头一挑,右腿往上,坐成了一个嚣张的二郎腿。
“我们的身体?我什么时候过要和你共享身体了?”
张澜澜一愣,随即苦笑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楚恪很显然误解了这句话:“不是你的意思,那是楚慎的意思了?”
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脊背坚|挺,目光寒厉,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顷刻间就要扑倒眼前的猎物。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谈了这么久,把一切都商定好了吧?”
他自上而下俯瞰着张澜澜,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可头顶却冒着热辣辣的火。
这是头一次,因为极度不甘与愤怒,他产生了撕碎一切、毁灭一切的欲望。
“就算你觉得为难,楚慎也一定会把事情给定下来,你和我从此以后公用一个身体,你一半,我一半,一周七天,咱们抽签决定日子?这种法子是不是天才得很?”
“可我呢?又有谁来替我想想!?”
“你们谁有想过我愿不愿意和你公用一个身体,我的人生为什么要平白分你一半?是我欠了你还是你欠了我!?”
“我做张澜澜做了十二年,那本就是我的名字,我的身份!”
“可你来了,你一夕之间夺走属于我的一切,逼得我去做楚恪。好不容易我做到了,我在这儿有了姓名和朋友,我承认了他,他也认了我。这时候你又来了!又要从我这儿抢走一半!我的姓名,我的身份,我什么都要分你一半!”
楚恪用红眼睛瞪着张澜澜,仿佛一只囚笼中的困兽在撕咬着铁栏。
他的脚步越走越重,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喉咙里像塞了块儿热碳,每个字都是滚烫的血汗凝成,少半个都不行,全是他十年来的痛苦与愤怒。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他要做我楚家继承人时没问过我,他要去找你回来时也没问过我。一直都是你,从来只有你,我到底又做错了什么!?”
他一双手抓住张澜澜的肩,动作大而迅猛,直接把人提了起来。
“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是我在他的身边!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是我和燕择救了他回来!现在尘埃落定了,你却出现了……你都为他做过什么!?你凭什么在这儿和我商讨公用身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楚恪关不住心中的怒火,像泄洪一样全宣出来,全倒在眼前人的身上。
泪想流出来,可全被怒意和尊严堵在那儿,于是眼睛像冲了气的血球,呼吸像风雨前的雷电,沉重地要在空气中炸出一连串火花。
张澜澜没出声,这人始终没一句辩解,只用一种温和悲伤的眼神看着他,等着他把这些年的委屈一点点地倒尽,等着他把心里的血泪全诉出来。
然后这人才开了口,用一种欣慰而又苦涩的语气。
“你很在乎他。”
楚恪狠狠地拧着他的衣襟:“放屁!爷只在乎公平!”
这前后两句牛头不对马嘴,可张澜澜却听笑了。
“既然你这么在乎他,我就能放心和你接下来的话了。”
楚恪手上一松,放开了张澜澜,换上了一种冰冷又警惕的眼神。
“你还想和我讨价还价?”
张澜澜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的确是和你商讨公用身体的事儿,但不是公用一具身体,而是两具身体。”
楚恪愣了好一会儿,像是刚刚那句话钻进了他的脑壳子里,把肉绞成了一团烂泥,什么理智都不在了。
“两具身体?你在胡八道些什么?”
“我在地下住了十年,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没做成,至少我和邪神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朋友,而他也答应了我,事成之后,给我一些额外的奖励。”
楚恪越听越糊涂,依旧追着上一个问题不放:“你的两具身体到底是什么?”
张澜澜唇角一扬,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看着楚恪。
这一刻,楚恪竟觉得他的笑容像极了楚慎。
“你不会忘了,我们在现代世界还有一副身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