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大佬的层层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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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慎万万没想到, 进去第一眼看见的,竟是倒了一地的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身子健全的缺胳膊少腿的,这地上躺着的人里什么样的都有,而且有不少是他认识的正道人士。

    可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 桌子上的饭食还未尽, 所有人都干干净净地躺着, 爽眉平舒, 容色安详,连衣服都没有乱上一分,似乎只是醉了酒往地上一倒, 以塔顶为被, 以大地为席。

    可这样的地方躺了这样一波人,怎么可能只是醉酒?

    燕择率先冲进去查看,指尖探了探鼻息, “气息还在,只是昏迷不醒。”

    他又伸手切了几人的脉象,那眉头就快拧成一块儿乱布了。

    “好奇怪的脉象, 似滑似弦,如走丝如疾崩。”

    楚慎一伸手,众人关了门,把这躺了一地的人摆到一边扶好,苏逢真也跟着去切了几个人的脉, 下了与燕择同样的结论——这些人昏迷不醒并非醉酒,也不像是被点穴、被下毒。

    可要问他是为什么,这人也是不清的。

    楚慎立刻看向裴瑛,后者拱了拱手:“三哥,李璇川要请武林名宿们品刀赏剑,是定在本月初三,可如今是初一,咱们早了足足两天,理应碰不上这些人才是。”

    楚慎摆手道:“他能散播消息请人品刀赏剑,自然也能偷偷地把这些人提早请来。只是他提早行动,又把这么一群人留在白虹塔的一层,不知是……”

    话未完,塔内一层就异变突起!

    他们好端端地在这一层呆着,不知何处响起了琴声。

    一弦两弦由缓及急,先轻后重,一时如桥委婉,一时似山连峰绵,急转重抹之间,似三千尺瀑布高悬于山,又似天边一缕银丝轻飘慢走,一遇风成了万千雨珠。

    秦门子弟进了数十个,修为低的已被这琴声所震,修为高的也不免心神一荡,而被他们搀扶的那些昏迷之人,如姥姥山的“素针夫人”,巨山派的耿氏三兄弟,灵雀坊的“啄花百灵”,清远观的古望莲古道长,本是一个个紧闭了双眼,此刻忽然暴起。

    他们猛睁眼、大翻身,一出手就是狠招!

    或一掌劈在旁人胸口,或一指点向对方要穴,还有更狠更毒的——两根手指急并成剑,以迅雷逐风之势猛刺人的咽喉!不要了对方性命绝不罢休!

    这一道道猝不及防,叫不少秦门弟子中了招,余下的醒过神来,拔刀的一刀扫如满月,持剑的剑锋上沉下蹿,一个个刚从战场上下来,此刻杀意满满,正准备要了这些人的命。

    苏逢真喊道:“手下留情!这些人是身不由己,是被李璇川所控!”

    楚慎马上领悟,一声断喝下了死令:“收起兵刃!以拳脚对拳脚!千万别伤性命!”

    琴声一起,这一群正道人士也跟着起了。如今琴声停了,这群人却没停下。

    他们样子也不寻常,一个个手僵足硬,目呆脸涩,唇发黑脖泛紫,不似一群活生生的人,而似精雕细制的木偶,背上牵了数条无形无状的线。

    数十个木偶在此,那背后的操线人又是谁?

    自然是李璇川,也只能是李璇川这厮。

    若是秦门在此地杀了一群素有侠名的正道人士,行侠也成了屠戮,秦门便成了众矢之的。哪怕是千辛万苦地杀了李璇川,这数十血债也永远洗不白。

    因此一定要手下留情,绝不能杀伤这些无辜的好汉。

    楚恪眼见秦门弟子与正道人士战成一团,立刻要上去相帮,却被楚慎拉了回来。

    “那琴声有古怪!裴瑛等人留在此地,你我阿恪还有燕择,咱们上二层楼一看!”

    他口口声声的“阿恪”,楚恪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喊的其实是张澜澜。

    可这几人要走,楚慎却还得带上一个人。

    他一回头,那人也跟着一回头,四目相交之处,犹如新雪遇流火,寒气与热气升腾交错,化作千万潜流上飞下垂,湍急中水响了一片。

    商镜白笑了笑,有句话他不对方都能看明白。

    这一次,你可必须带上我。

    楚慎也不是个矫情的,一伸手就发出了邀请的信号。

    “一块儿走吧,还楞在这儿做什么?”

    几人果真冲出包围,向那通往二层的楼梯走去。

    这阶梯为白石所制,几人踏上去时却觉得这石头和蜜糖一样黏糊糊,走几步就掉几步的粉尘,竟如豆腐渣一般。这要是一群人踏上来,没准就天塌地陷下去。

    楚慎赶紧给一层酣战的人一提醒。

    “阶梯有异,止战之后心上楼!”

    完也不回头,赶紧拉着这几人上去了。

    这一上去仿佛一脚踏进乾坤地,两手分开了阴阳门,一层楼的声音竟全被隔绝在背后,无垠的静谧肆虐了一整层,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生动如初。

    黑暗中火光忽现,楚慎睁大眼看眼前的一切,几乎连气都没得喘。

    他以为第二层会布满各式各样的玄奇机关,不是机关便是一群人埋伏在那儿,只等他们一冒头就冲出来。

    可如今机关没有,埋伏没有,血气倒是闻了个足。

    好端端的,这血从何而来?

    楚慎等人抬眼一看,发现在昏暗的烛光摇映下,地上躺了四具血淋淋的尸体,一对是中年夫妇,一对是十多岁的男孩儿,四人双目圆瞪,皆是死不瞑目之状。

    除了这四人,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半跪在那儿,双手捧着血,泪在脸上爬的肆无忌惮,明明是半明不明的水珠,在烛光下却艳艳如血。

    尸体是常见的,孩子也不算稀奇,可楚慎一看到此情此景,一瞬间失了所有血色,面是煞白白恍如尸体的脸,手无力地攥在那儿,像要把失了的东西都握住。可惜攥不住,留不下,只剩了一腔惨痛与绝望,压得他半个字都吐不出,连呼吸都几乎要凝滞不动。

    楚恪看得莫名其妙,商镜白也心生疑,只有燕择察觉楚慎不对劲,死死地拉住了这人的手。

    张澜澜一走近,同样身颤脸搐,嘴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容易才稳住自身。

    这四具尸体,两具是楚慎的父母!另两具是楚慎的大哥二哥!

    而这双手捧血,泪流满面的孩子,赫然是十岁的楚慎!

    这分明就是他幼时被恶人掳走,亲眼看到自己父母兄弟惨死的情景!

    这根本不是什么机关埋伏,这根本就是幻象!

    直戳人心,把过去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出来的幻象!

    又是李璇川搞的鬼把戏!这老贼除了玩弄人心还能做什么!?

    张澜澜猛回头看楚慎,却听这人发了声,像一瞬间压抑了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下了一道死令。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幻象,咱们走。”

    的那么轻巧和随意,仿佛陈年的痛不过是挠痒痒,没有谁的心被戳穿、碾碎,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

    几人各怀心思地上了绕过尸体和孩儿,上了第三层楼。

    这一次楚慎倒是慢慢恢复了沉静,楚恪却实实地遭了殃,他看见幻象时心都凉透了。

    这次的情景重现是在十年前,楚恪刚刚夺舍的那一会儿。

    地点仿佛是一个房间,人物是十六岁的楚慎与十五岁的楚恪,事件是一场谋杀未遂。

    仿佛是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搏斗,十六岁的楚慎占了上风,他把弟弟压倒在地,双手放在对方的脖子上,然后慢慢掐紧。

    这这这这是什么场景?是谁的过去啊!?

    张澜澜一脸目瞪口呆,燕择都不知道该不该看,商镜白亦是木楞木楞,他在这一刻丢掉了所有风度,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幻象。

    十五岁的楚恪被掐的脸白脖子青,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十六岁的楚慎看着他那张与弟弟一模一样的脸,心一颤,手一软,没了继续谋杀的勇气,一双手就这么撤开、垂下,手的主人咬紧了银牙,一边流泪一边质问。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走!?他是我除了妹以外唯一的亲人!我养了他十多年!整整十多年!”

    十五岁的楚恪再也听不下去,捂着脖子喘着粗气,发了力,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你这人是TM有毛病吧!?我都跟你了这身体已经是我的了!换都换不了!你难道想杀了你亲弟吗!?”

    十六岁的楚慎跌坐在地上,目光近乎绝望:“真的换不了?”

    十五岁的楚恪咬牙切齿道:“你真那么想换?那你求我啊!”

    本是遭受袭击后的一句气话,少年却当了真,以为见了希望。

    十六岁的楚慎脸一白,唇微颤,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一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一手撑着地,竟是抛下尊严,用一种张澜澜从未听过的卑微语气在哀求。

    “我求你,把他还给我。”

    “你想夺舍,想要少年人的身体,你可以夺我的舍,可以用我的身子。”

    “你要怎样都可以,只是请把我弟弟还给我,他又懒又笨,配不上你。”

    话都到这份上了,十五岁的楚恪不得不表个态。

    他站起来,用一种故作成熟的街头混混腔调下了结论。

    “这件事上我无能为力,我是真的离不了你弟弟的身子。不过爷够大度,你跪都跪了,求也求了,只要你今后不再动手,爷还能和你做做兄弟,没准将来还能罩着你。”

    “罩着我?”

    十五岁的楚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族里的长辈都看好我,没准这家主位子将来也是我的呢。我不罩着你罩着谁?”

    幻象仍在继续,楚恪已是脸色煞白,站都快站不稳了。

    此时的他就和第二层的楚慎一样,满当当的心酸痛楚压在心口,一个字都不出。

    他当年信口一句胡扯,多年后自己都忘了干净,只记得自己当初要罩着这人,何曾想起过前半句?

    “楚家家主”四个字他是不当真,只是半哄半气地对这少年。可十六岁的楚慎没了弟弟,一腔恨盘在心头,却把这四字牢牢映在心里。之后的种种一切,与其是强加的期许,不如是成全了这一句戏言。

    可笑,何其可笑啊。

    楚恪心神震荡,这是却察觉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走吧,咱们上第四层。”

    楚恪回过头,只见楚慎眼圈子红了一片,只是这人神情倔强,在宿敌在亲人在爱人面前,他是坚决不肯落下一滴泪的。

    楚恪假意没看见这模样,楚慎却忍不住要问。

    “你还恨我么?”

    你是一个轻狂的无辜者,我从心底恨过你,可自己也知道没资格再恨下去。那你呢?还恨着我么?

    楚恪强笑了一声:“都过去了,如果你还想继续问我,等咱们离了这破塔再吧。”

    陈年的罪与欲被揭开,旧日的伤口一道道地撕开痂,鲜血淋漓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可这又怎样?难道只是因为过去的阴影,他们就会停滞不前,不再登塔?

    这么一点儿鬼蜮伎俩就想摧折人心,李璇川未免也太看人了。

    上了第四层,该死的幻象依旧没有放过他们。

    只是这一次,在幻象面前失去血色的人成了燕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