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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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061章

    常熟的城墙被攻破的前一个时辰, 蒋正叫人捆着安老四, 带着自己的细软和家人准备跑路,已经来不及向朝廷求援了,他得活命, 却又不觉得自己被高邮的人抓住后会有什么好结果, 一家子花了一个时辰商量,一个时辰收拾,最后一个时辰才用来跑路, 就连常熟最后的兵力, 都被蒋正召集到自己身边, 保护他离开常熟,逃往湖州。

    这么多人, 叫蒋正即便逃也逃得引人注目。

    已经冲进城内的陈柏松和朱元璋互看一眼。

    “驾!”

    两人几乎是同时策马, 身后的骑兵也跟着冲过去。

    谁拿下蒋正,谁的功劳就更大。

    他们根本不用思考,身体就已经先行一步。

    “快走!”蒋正坐在马车上,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冲着前面赶车的马夫大喊, 他的父母也在车上,两个老人倒显得格外冷静。

    蒋父:“叫他们停下吧。”

    蒋正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上一任同知,也是如今蒋家的当家人, 他有十二个儿子, 最终却选择了蒋正这个姬妾生的儿子继承自己的位子,他以为这个儿子有野心, 有胆量,却万没料到,这样一个儿子做同知是够了,却做不了更高的位子。

    有野心不是错误。

    错误的是,他的智力不足以匹配他的野心。

    蒋父叹了口气:“跑不掉了,我们投降吧,现在献城,不定还能保住蒋家。”

    蒋正:“爹!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一定会杀了我!”

    蒋父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和自己长得很像,他终于:“就算你我都死了,只要能保住蒋家的一丝血脉,就值得。”

    “和家族相比,我们的存亡,并不重要。”蒋父对车夫喊道,“停车。”

    车夫也很慌乱,也很害怕,但也只能停车——他并不会反抗主人的要求。

    蒋正扑过去保住蒋父的腿:“父亲!我不想死!”

    他涕泗横流,鼻涕糊了满脸,他从未这么狼狈过。

    蒋母这时候拉住了蒋父的手,冲他笑了笑:“难得跟你一起出来。”

    蒋父看了眼自己的老妻,自从年过三十以后,他就跟老妻相敬如宾,更爱年轻的美人,但如今生死存亡之际,陪在自己身边的却只有她,蒋父叹了口气:“是啊,许多年了。”

    蒋父拉着蒋母的手,一起走下了马车。

    蒋正趴在马车里痛哭。

    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他能听见敌人的马蹄声。

    蒋正艰难的爬起来,双腿发抖的下车,站在父母身边,他是蒋家的儿子,他流的是蒋家的血,为了家族,他不应该吝啬自己的性命。

    “爹。”蒋正抓住老父的胳膊。

    蒋父:“儿啊,时也命也,强求不得。”

    他话音刚落,朱元璋和陈柏松已经带人冲了过来,两方人马对峙,却还没有起来。

    陈柏松率先喊道:“蒋同知何在?!”

    蒋父拍了拍蒋正的胳膊,蒋正深吸一口气,他抬头看着马上的男人,用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开口道:“我乃常熟同知蒋正!”

    旁边的朱元璋举起弩,射穿了蒋正的胸脯。

    看着那支箭飞射过来,蒋正根本动弹不得,他想要逃,但是脚就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他的眼睛睁大,呼吸急促,然后——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胸口的箭,向后倒下去。

    此时朱元璋才对保护蒋家的士兵:“缴械跪地不杀!”

    士兵们互相看看,直到有一人跪下,这才如风吹麦浪般跪了一地。

    只有蒋父和蒋母还站着。

    他们甚至没有去看倒下的蒋正哪怕一眼。

    “不知将军名讳。”蒋父拱手做礼。

    朱元璋牵着缰绳:“某乃南菩萨座下,朱元璋。”

    蒋父整理衣冠,和蒋母一起对着朱元璋与陈柏松缓缓拜服,行了一个大礼,他的头趴在地上,道:“还请朱将军放蒋家其余人性命。”

    朱元璋冷笑:“若是蒋大人早些献城,我主还能留他一命,如今放了将家人,日后得放多少人?”

    蒋父没有抬头,声音颤抖地:“还请大人放过稚子!”

    朱元璋和陈柏松互看一眼,陈柏松下令道:“将家人,无论老幼,就地格杀。”

    自始自终,蒋父都没有抬起头,他只能无声的流泪。

    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他们只看到了朝廷,却没有看到高邮,他们的野心最终把蒋家全毁了。

    他的耳边是族人的惨叫和求饶声。

    他的曾孙们还是懵懂稚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哭喊。

    地上染满了鲜血,蒋母冲蒋父:“妹妹们都走了。”

    蒋正的妻室们被蒋母叫人围在老宅里杀了,只有两个怀孕的被她嘱咐别人带走,没有跟着他们一起逃。

    蒋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忽然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蒋家没有死绝!他们还有血脉!

    蒋母笑着:“我总骂你老不死,眼下看着真要死了,又有些舍不得。”

    蒋父:“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

    蒋母朝他笑:“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出嫁前,我娘对我:“你出嫁以后,与你夫君福祸相依,生死与共才是为人妻的本分。”,我们下去之后,我去见公公婆婆,也能一句无愧于心了。”

    两个六十多的老人互看一眼,嘴角带笑,从容赴死。

    看着地上的尸体,朱元璋冲亲兵:“这两个好好收敛。”

    亲兵应诺。

    他们要开始接手常熟了,士兵们都是有经验的,他们一部分人安抚百姓,举着铜锣宣布常熟已经是南菩萨的地方了,南菩萨不会为难百姓。

    另一部分人则冲进常熟大户人家的家里,这些大户人家有些龟缩在家里,有些已经带着些值钱的东西跑了,跑了好收拾,没跑的则是被士兵们请出来,除了随身的东西以外什么也不许带,他们的钱财会全部充公,除非他们立功。

    于是这些家产被“充公”的大户们开始互相攀咬,表示对方跟蒋正同沆瀣一气,鱼肉百姓。

    这些人全部被下了大狱,什么时候出来,就看什么时候林渊到常熟,腾出手来管他们了。

    大约是“南菩萨”的名声够大,加上百姓们发现这些兵们没有欺辱妇孺,也没有抢夺他们的财物,甚至还当着他们的面开了常熟的粮仓,看着粮仓里的粮食,百姓们终于忍不住,跪地痛哭起来。

    他们中不少人的亲人家眷都是饿死的,没有撑过去年冬天。

    可明明有这么多粮食,这些粮食都是他们种出来的,自己种着粮,却吃不饱饭,这是个什么道理?

    陈柏松看着这些百姓,手里拿着水囊,灌了一口水以后才对朱元璋:“比预想的容易。”

    朱元璋看着不远处被士兵们松开捆绑的安老四,笑道:“人也有人的用法。”

    陈柏松看了朱元璋一眼。

    他们俩虽然是同僚,但日常接触并不多,陈柏松甚至有意无意的提防着朱元璋。

    朱元璋自然也发现了,没有主动跟陈柏松套过近乎,两人竟意外的保持着一种平衡。

    下常熟之后,他们暂时还不会撤走,这时候还需要强大的兵力去镇压常熟内的其余势力,不过李从戎和杨子安得带着他们的兵回去,毕竟现在高邮也离不开人。

    姜桂现在则是在泰州,管着泰州的事,挪不开身。

    至于常熟原本的兵,现在成了俘虏,陈柏松叫人在城外圈了一块地,像养猪狗牛羊一样把他们圈在里面,这些兵灰头土脸,也想过要冲出去,但是手无寸铁,武器都被收走了,倒也有胆子大的想趁夜杀了守卫的士兵逃出去,最终的结果是全都被斩杀,没有一个活命。

    死了几拨人之后,剩下人终于老实了许多。

    每天都会有人给他们送饭,虽然只是一些豆子,但为了活命,没人会嫌弃吃的。

    百姓们也被男女分开做登记,他们都会领到属于自己的木牌——也就是身份证。

    百姓们发现,给他们镌刻木牌的“大人们”,很多都是不到他们腰高的孩,这些“大人”每天早早的就坐在屋子里照着纸上的文字刻着,刻半个时辰可以休息一盏茶的功夫,现在天气渐热,屋里也不需要炭火盆,他们手边都放着热水。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的官,这可把常熟的老百姓吓了一跳,不少人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百姓的孩子也有差不多大的,看着端坐在屋里的“大人”,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坐在这么漂亮的屋子里,不会被风吹,也不会被日晒,他们还看到有人给大人们送饭,都是有肉有菜的,香味飘出来,耳边全都是“咕咕”的肚皮叫声。

    管事的跟他们:“你们也别羡慕,这些大人们以前跟你们的孩子一样,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南菩萨来了以后,他们才学会了认字,如今已经脱离文盲,可以做事了,一个月挣得不比我少。”

    百姓们不敢相信。

    这样的娃娃还能挣得跟管事的差不多?

    有胆子大的问:“大人!那我们的娃以后也能吗?”

    管事的朝他笑:“如今你们都是南菩萨的百姓了,你能不能?难不成你们在常熟没听过南菩萨的名号?”

    百姓们听过,但是也只是听一听,明明高邮离得不远,可他们许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高邮,更别去别的地方了,甚至连想的时间也没有,要忙着生计,忙着养活家里人,哪里有空去想以后的事,想外头的事?

    似乎常熟在南菩萨手里,会比在朝廷手里更好?

    百姓们迷乱了。

    但是只要日子能过下去,他们就不会离开常熟。

    这片土地,是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他们绝不会离开这里。

    ——

    “大人,吃点东西吧,你都忙了一天了。”夜里,屋子里点着油灯,仆从端着饭食过来,端给屋里坐着的一个十岁出头的人儿,人儿穿着一身青色衣裳,手里拿着刻刀,他的手指因为长期镌刻而有了茧子,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疼了。

    大人姓郑,行二,都叫他郑二,他道了声谢,结果对方手里的饭菜,这才放下木牌和刻刀,他吃得很慢,很细致,细嚼慢咽,由此可见,他曾经有个很好的家室。

    郑二曾经是高邮郑家的嫡孙,他们家是大户人家,有庄子,有田产,是数一数二的大地主。

    可南菩萨一来,一切都变了,家里的老仆成了百姓,他们也不能住自己的大宅子,没了仆人之后,他们家只能栖身在院子里,一家三十多口人一起住。

    庄子和田也不是他们的了,家里人都要出去找活干,不然吃不饱肚子。

    也就是在那时候,南菩萨办的“学校”开了,他因为年纪在上学的范围内,所以也被带去念书,他原本就有底子,很快完成了课业,脱离了文盲队伍,又因为正好过了十岁,所以就开始做事了。

    他想起最开始的时候,父母叔伯总是愁眉苦脸,他年纪,却也明白,他们家回不了当初辉煌的日子了,他们就跟普通百姓一样,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出去挣。

    姐妹们也开始学着制衣织布,好拿去换钱。

    但郑二又觉得这样很好,以前住在大宅子里,讲一大堆规矩,每个人嘴里都夹枪带棒,连仆人们都分着派系,哪个院的,哪个屋的,他看在眼里,只是不出来而已。

    上学以后,郑二听先生了很多道理。

    现在在外头来干活,郑二一点都不觉得苦。

    他认为自己能做到,只要他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总有一天可以重振家里。

    他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县官,或者一个区长。

    先生了,人都得有目标,不然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那读什么书呢?当个傻子不也挺好的吗?

    郑二深以为然。

    所以同伴们抱怨太累的时候,他总是不发一言,埋头干事。

    他有时候也会想,南菩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真的是菩萨吗?自己有没有机会见见他?

    在外头休息的“大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屋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回给他们安排好的屋子睡觉,郑二也收拾了东西——他们的刻刀,还有今天已经刻好的木牌,如果弄丢了,到时候又要重新刻。

    郑二离开屋子,外头有人在等他。

    “少爷!”比郑二稍大些的男孩兴奋的跑过来,接过郑二的包袱,“您吃东西了吗?今天吃的是鸡肉,还放了香料呢!”

    郑二板着一张笑脸,颇有些大人模样地:“你不要再叫我少爷,先生了,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南菩萨的百姓。”

    男孩吐吐舌头,他上课的时候把精力都放在认字上了,先生的其他道理,他其实听不太懂,他不像少爷那么聪明,在男孩眼里,少爷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只比南菩萨差那么一点点。

    两人一起朝宿舍走去,宿舍是一栋大宅子改造的,派了士兵日夜保护看守。

    郑二和男孩以及另外两个孩子住同一间屋子,两人一张床,男女都是分开住的,女孩们住在另一边。

    谁也没有想到女孩们也可以读书认字,然后出来做事。

    不过没人有疑虑,因为南菩萨了,在他眼里,世人都是一样的,不分男女,如果只让男孩做事,让女孩闲着,对男孩们太不公平了。

    百姓们虽然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公平的,男孩们找到事干就可以撑门立户了啊。

    可南菩萨都这么了,而且似乎还很有道理,百姓们也就轻易的接受了。

    比起男孩们,女孩们在屋里还会做些活,她们现在已经学会缝补了,虽然手艺跟大人们的不能比,但是缝出来也还可以用,大部分都是缝补一些东西,比如袜子之类的东西,就是缝的丑些也没人能看见。

    “你存了多少钱了?”姑娘问身边的同伴。

    同伴缝好一只袜子,冲她笑。

    她娘告诉她的,不管有多少钱,是多是少,都不能告诉别人。

    姑娘问不出来,也就不继续问了,她声:“我娘把我的钱都拿走了。”

    是帮她存着,她知道,都给弟弟置办东西去了。

    以前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却觉得有些难受。

    同伴对她:“那等你十四岁,你就自己去官衙把户头迁出来,你娘就拿不到你的钱了。”

    姑娘又不敢,只能学着大人模样叹一口气。

    “我刚刚在外头看到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姑娘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她脑袋好大,肚子也好大,胳膊和腿特别细,好奇怪。”

    屋子里的姑娘们都停下手里的活,有个姑娘声:“我听我娘过,这样的人是吃不饱肚子,天天喝水,很快就会死了。”

    “真的啊?”

    “这多常见啊,我家邻居就是这么饿死的。”

    女孩们了个哆嗦,埋头继续干活。

    多挣一点钱,她们活下去的希望就更大些。

    因为女孩也能做工,娘现在生了妹妹,也不会把妹妹溺死,或者扔掉了。

    ——

    常熟很快就恢复了秩序,百姓们对常熟改换门庭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触动,他们没什么信念,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加上现在的日子明显变得好过了,只要去录入了身份,有了自己的木牌,就能去招工的地方找活干了。

    要是家里没有存粮,还能佘一些粮食,足够撑过最开始的艰难日子。

    女眷们也干活去了,夫妻俩都能挣到口粮,一家子人,靠着夫妻俩挣得钱和粮食,不吃上肉,但是能吃饱。

    林渊是在攻下常熟一个月后到的常熟,他也不会在常熟久待,而是会派人任职,管着常熟。

    关于这个人选,林渊一直没有定下来。

    他手底下的文臣太少了。

    姜桂在泰州,宋石昭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身边,罗贯中只想当个军师。

    宋濂还在路上——林渊都不知道自己今年能不能看到他。

    其他的一些吏,林渊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察。

    “大人。”朱元璋走在林渊身侧,汇报着这段时间的工作。

    林渊一边听一边思索,然后问道:“这次随行的官吏当中,有没有表现出众的?”

    朱元璋报了一个名字。

    林渊的眼睛微眯,竟然是他。

    吴长青就是这次跟着到常熟的人,他原本在高邮当一个县令,听常熟需要人,他就立马报了名,还提拔了手底下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高邮再怎么做,能做到一个区长就算顶了天了,去常熟看起来危机重重,但却是他的机会。

    被冷落了这么久,吴长青早就琢磨明白自己到底错了什么。

    他每一项都考虑到了,却没考虑到南菩萨真是一个心软正直的人。

    这让吴长青一边感叹,一边又对林渊越发忠心。

    毕竟林渊现在对朱元璋他们心软,将来有一天,也会对他心软。

    跟着一个心软的主人,总比跟着一个残暴的主人来得强。

    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子,宁愿从常熟的吏做起。

    林渊对朱元璋:“再看看。”

    挑选的官员,必须能理解他的意思,能忠诚的执行他下达的每一个指令。

    他需要是个聪明人,却绝不能有超出界限的野心。

    朱元璋点头,他明白林渊的顾虑。

    “蒋家逃了两人,现在被抓回来了,都是身怀六甲的女人,蒋正的妾。”

    林渊想了想:“先关着吧,等孩子生了,就把孩子抱走。”

    未出生的孩子是没有罪的。

    “至于那两个女人,到时候把她们带到洗衣局里,如果表现的好,每个月就能去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朱元璋点点头。

    林渊站在窗边,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硬。

    换做是以前,他根本不出把蒋家斩草除根这样的话。

    外头吹着风,不冷,林渊却紧了紧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