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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 新进的笔。”厮把笔在桌面摆开,一脸堆笑,“吴掌柜知道您当了官,便把今年最好的都送来了。”

    大大材质不同的笔墨纸砚在桌上排开,便是家里最富裕的时候也不曾有这样的经历,冯钰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仔细鉴赏。

    冯钰是读书人里被封官的三人中的一个,他年纪不大, 二十五六,面白无须——留须是爱好, 也有人没这个爱好, 他的手里拿着笔, 不停的用指腹摩擦笔杆,他以前可想不到自己能有今天。

    他们冯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家族,别的大家族动辄几百人, 就是没什么钱和权力,一家子人在那,别人总要给些面子,像他们就难了,子嗣不丰,冯钰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 上头有七个姐姐, 父母虽然也有兄弟姐妹,但生的也不多。

    外头的人都笑称冯大家生了七仙女。

    他七个姐姐都嫁给了读书人家, 想尽办法从夫家弄来书给他看,就希望他有朝一日读出个名堂,光宗耀祖,也能让她们在夫家的摇杆挺直。

    但冯钰从没跟友人过,读书如果只是为了当官,就没那么清高了。

    人们会他功利心重,这样一个功利心重的人能当好一个官吗?朝廷的科考也形同虚设,普通学子再有文采,都没有出头的日子。

    久而久之,好像当官反倒成了一件丢脸的事了,读书怎么能是为了当官呢?这个理由不体面!所以他们一群不得志的读书人聚在一起,都觉得如果为了当官读书,那就太庸俗了,这样的官也成不了什么好官。

    直到现在,冯钰还有些恍惚,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去参加文会。

    虽然冯家在平江不是大家族,但经过几十年的经营还是有些口碑的,原本要请的是他的叔父,但叔父生了病——病的太巧了,他走时没有细想,还在为叔父这个恰到好处的病雀跃。

    现在再想想,那应该是自己父亲动的手脚。

    他信心满满的前往诗会,冯钰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压得那些往日好友抬不起头太简单了。

    甚至于他也不把宋石昭放在眼里,在他们这些年轻才子的眼里,宋石昭只是个管商户的,商户自古就是贱籍,哪怕元朝尊卑不分抬高商户的地位,在他们眼里,商户都是低级的。

    但真等见了真人,冯钰才发现自己有多狭隘。

    一叶障目这个词似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们自以为是的学识在对方面前就像是儿玩闹。

    冯钰看着宋石昭在那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他觉得那笑是嘲笑,嘲笑他们痴傻。

    就像老虎看着一群猫争斗,连管一管的想法都没有。

    家里人曾他是男人身子女人心眼,自幼想的就比别人多,所以看到宋石昭的笑容后,他全身沸腾的血液就像遇到冰一样重新凉了下来。

    冯钰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了“自以为是”四个大字。

    厮看到这四个字就吓住了,但什么也不敢,不敢问。

    冯钰最后一笔断了,一幅字毁了,他放下笔,转头问厮:“若是猛虎下山,一般会怎么做?”

    厮不明所以,但还是:“一山不容二虎,老虎去了哪儿都要争抢地盘。”

    冯钰:“……你的对。”

    南菩萨如今就是下山的猛虎,他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不自量力要跟他争抢地盘的人,只不过南菩萨现在还在用温和的办法,等他久久见不到成效,嫌麻烦了,就算真的举起屠刀,只要虽然找个理由借口,难道还能有谁真的反他?

    城外驻扎的军队可不是用来看着玩的。

    夜里,冯钰走出家门,走向宋府。

    他不会像另外两个被封官的一样以为被封官是自己本事大,运气好。

    他和那两个人就是三个南菩萨准备的草把子,下面的人想上去,就必须踩着他们的头,他们要是不愿意被踩,就只能跟往日的友人反目。

    为了利益,人能变成兽。

    表面端得再好的仪表,最后撕开了,下头都是狰狞的面目。

    冯钰对门房:“还望您通报则个。”

    门房笑呵呵地:“大人,您来得不巧,我家大人已睡下了,明日再来吧。”

    冯钰低着头,哪怕对着宋石昭家的门房都不敢表现的倨傲一些,语气温和地:“有要事与宋大人商量,既然大人休息,下官便先等着吧。”

    他在宋石昭家门口吹了一夜冷风。

    第二天宋石昭“听信”出来看他时,才发现他被门房请进了角房里,已经发热发的人事不省了,嘴里还着胡话。

    宋石昭凑近了听,发现他嘴里喊着。

    “大人……我要辞官……我要辞官……”

    宋石昭对下人:“给冯大人请个好大夫。”

    那么多读书人里,只有这一个看清楚了,宋石昭看了看那张烧得涨红得脸,觉得若是叫他死了,确实有些可惜,不定还是个有用之才。

    当夜,冯钰就恢复了白身。

    不过的比较好听,是冯钰觉得自己德不配位,非要辞官,不辞就哭,哭完还闹。

    外头是这么传的。

    林渊很喜欢冯钰,否则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封了他一个官,毕竟南菩萨亲自封的官没有几个,还各个都是手握重权的,所以林渊相当礼贤下士,对冯钰也爱重有加。

    但冯钰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才华,是白占了位子,既然干不好事,就对不起南菩萨的爱护,非要辞官,林渊挽留了无数次,冯钰都拒绝了。

    最后两人还在一起抱头痛哭——这是百姓们自己加的。

    冯家——

    “你他这是怎么了!家里好不容易出一个官!哪怕没有实权,但哪个当官的一上去就有实权了?”冯钰的父亲和叔父们聚在一起,聚都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躺在床上喝粥的冯钰。

    “你知不知道这个官外头多少人看着?多少人想要?平江的读书人这么多,难不成以后还能再有你的位子?”

    “若不是你病了,现下你就该滚去跪着了!”

    “你不替自己想,总要为你的堂兄弟们想想吧?”

    ……

    冯父意气风发了几天,结果儿子出去一晚,官就没了,他原本高昂的头再次低下来。

    家里为了读书,已经没什么钱了,拜师要束脩,好的老师可不便宜,还得去和同窗走动,笔墨纸砚,各式书籍都是要钱的,就是为了让孩子有一天能当官,携带整个家族。

    冯钰安静的听着,听了一会儿才:“平江的读书人有多少?”

    长辈们一愣。

    冯钰又:“您们还记得,之前的好几条政令,读书人间的反对之声有多大吗?”

    读书人都有个臭毛病,书看多了就生了傲气,觉得自己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能够对着上面的人指指点点。

    “这个官我辞了,还能保一家平安。”冯钰双目空洞无神,“我若不辞,冯家就完了,家里没有我,还有堂兄弟们,只要他们跟着南菩萨,总有出头的一天,少多做,南菩萨喜欢办实事的人,哪怕没有官职,只要做得好,入了南菩萨的眼,何愁没有前途?”

    冯钰深吸了几口气,他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难道他是自己想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吗?

    冯钰:“你们现在怪我,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看到章家和袁家的下场了。”

    章家和袁家就是另外两个被封官的人家。

    冯钰这话了没几天,街上就有了无数流言。

    百姓们其实对编故事并不擅长。

    这些流言都是有人操控的,章家和袁家仗势欺人,只因家里有了官,就双眼长在额头上,鱼肉百姓,羞辱往日的同窗。

    流言愈演愈烈,加上没人阻止,百姓们就觉得这是真的。

    又过了几日,章家和袁家先后办了丧事。

    是自家当官的孩子染了病,没撑过去。

    冯家这才明白了冯钰的意思。

    冯钰是自己辞官,有个好名声,家里的人以后再想出仕也简单。

    但章家和袁家,哪怕壮士割腕,让自家的孩子死了,以后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读书人们谈起这件事都觉得痛快。

    他们自认不比章袁两家的儿子差,看着这两个死了,都出了一口气。

    人奇怪的很,远的羡慕,近的嫉妒。

    曾经的好友一日出头,他们就嫉妒的挠心挠肺,若是一开始不认识这个人,反而不会有什么感觉。

    冯钰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昔日友人的死流了几滴虚伪的泪,然后开始讨论让谁去接替这些位子更好,等他们自己商量好了人,就再去找宋主管,让他替他们引荐。

    冯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眼泪顺着眼眶落下来。

    他觉得可悲。

    若是他没有辞官,今日他也是这个下场。

    他会死,冯家也就完了。

    哪怕父母会保他,叔父们也会为了堂兄弟们的前途,逼他去死。

    章家和袁家败了,一蹶不振,或许等上几年之后,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家有两个曾经当过官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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