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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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良走出病房的时候,看到慕斯礼正靠在窗边,低着头看她的手机。

    她心里掠过懊恼。方才走的太急,竟然把手机忘他手里了。

    她走过去,对方抬起头,将手机递过来,神情很自然:“名字输好了。”

    “谢谢。……你没用我手机做什么坏事吧?”

    “哦,看了你的个人相册。”

    “……我可以告你侵犯*的。——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还用你的账号玩了手游,你的人物胸部设置得太夸张了。我还是比较钟爱平胸系~”

    “……那个是系统随机生成的(并不是)。还有你喜不喜欢平胸和我没关系。”

    总之,某人似乎确实没做什么坏事的样子。手机的通讯记录和短信记录也没有异常,这次就姑且相信他吧。

    将手机放进包里,温良侧身望了望胡妙的病房,回过身来看向慕斯礼,有些犹豫:“之前你的,关于心脏移植的事……”

    “嗯?”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慕斯礼面露了然:“病情恶化了?”

    她皱着眉,慢慢道:“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恶化。”

    慕斯礼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什么意思?”

    温良抿了抿唇。其实她不想将胡妙的事与慕斯礼,他们并不是那种可以分享彼此烦心事的关系。然而此时此刻,狭长的医院走廊里昏暗寂静,她身旁只有他一人,而她就像寓言里那个给驴耳朵国王剃发的理发匠一样,迫切希望有个人可以听她倾诉,因此她还是开口了。

    胡妙的情况很糟。数日前检查的时候,市立医院的医生分明过像她这类心脏病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只要注意不要情绪过于激动即可;可刚才附属医院的医生却,她的心脏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异常,最坏的情况,可能要进行心脏移植。

    两个医院的法严重不一致。究竟是胡妙的病情变化得太快,还是其中某个医院的诊断出了差错,温良也无法确定。她已经请求给胡妙做检查的医生与国立医院进行对接,今晚就将胡妙转到国立医院进行深度检查。如果最后检查出来的结果确如附属医院所言……那就要做好最坏的算了。心脏移植手术费用不菲。如何获得合适的心脏,更是个大问题。

    温良瞥了慕斯礼一眼:“某些人真是乌鸦嘴,一‘不如换颗心’,心脏移植就真来了。”

    慕斯礼表示自己很冤枉,“我那句话的时候可没用‘言灵’,就事论事而已。——所以,现在你想怎么做?去找合适的心脏吗?”

    “等等看吧,不定是附属医院诊断错误……虽然可能性。”她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有得她麻烦了。

    叹口气,她看了看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向慕斯礼道别。

    他一只手按着帽檐,微笑:“如果真要换心,我这边有人可以用。”

    以一个星主的力量,要找到一颗合用的心脏,不会太难。

    温良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算是致谢,转身离开。

    外面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滑,夜风阴冷,抚在身上像某种黏腻的冷血动物。她坐上一辆公交,回到了那栋别墅。

    推开门,迈进玄关,她看到了厅中的丁言。

    他站在一株美人鸢的面前,侧对着她。

    温良记得那株美人鸢,那是她从宿舍火灾中抢救出来的。刚搬进这里时,它大半枝叶都被火烧得焦黑,奄奄一息。她费了许多心思照料它,如今它已经抽出了新芽,通体碧绿,亭亭玉立。

    垂死的植物也有回春的可能,要挽回人与人间的一段关系,总比拯救一条生命要容易些吧。

    这几天她和丁言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关系却还不如寻常朋友,两人都是公事公办地些场面话……气氛尴尬又紧张。她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他的脸,也很久没和他好好过话了。

    想到在医院里躺着的胡妙,她百感交集。生命如此脆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以为争吵总有和好的时候,但或许那个时候永远都不会来,缺憾永远也无法弥补。

    “……我回来了。”她轻声。

    丁言转过身,她看到了他的右手里的木质水壶,原来他正在给美人鸢浇水。

    他们四目相对,他神情平静。她露出这几天以来最有诚意的一个笑:“吃过饭没有?”

    他望着她:“在等你回来。”

    唇边的笑容扩大,她:“我回来了。”

    “嗯。”

    这绝对是这几天里最有意义的对话了。

    自电影院之行后,逐日堆积起来的隔阂,终于融化了一角。

    丁言搁下木壶,走向厨房,将晚餐从厨房中端到餐厅。

    温良坐在餐桌旁,看着那些卖相精致的菜肴,不敢动筷:“……你做的?”

    丁言有种神奇的本事,他做出来的菜看着总是令人食指大动,而吃起来则让人回味无穷……连灌三碗水也洗不掉嘴里的怪味,余味无穷,超可怕。

    丁言瞥了她一眼:“饭是我煮的。”

    温良舒了口气。这顿饭安全了。

    米饭香糯,水分与米粒比例完美,火候也恰到好处,煮的人用了心。

    “胡妙情况怎么样?”丁言忽然问。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她出事了?”

    “傍晚我给你了电话,慕斯礼接的。”

    “……”那个混蛋……果然不能对他抱有希望。

    “你手机怎么到了他手里?”

    “一时没注意……”她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末了,“他没告诉我你电话给我的事。……他在电话里了什么?”

    “很多,你想听哪部分?”

    “……”她仿佛听到头顶响起了不祥的雷声。慕斯礼这个八婆……背着她都乱嚼了什么舌根啊!

    “那个人的话十句有八句是假的。”她诚恳地,“要是他了什么奇怪的话,你别急着上火,先向我核实。”

    丁言正在夹一块糖醋排骨,闻言顿了顿,搁下筷子,抬脸看向她。

    “良。”

    “嗯。”

    “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那太多了,宛如天上繁星,多到她心虚地垂下眼,“……有。”

    厅里静得像深海。男人的声音像一只巨大的水母,漂荡在海洋里,缓缓的,静静的,无处不在的,包围着她:“如果我现在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

    “沉默就是拒绝了。”他理解似的点点头,“将来呢,算吗?”

    有一部分会,关于温当当的那部分,她会告诉他。但其他的……时过境迁,现在出来不会多出什么益处,只会让他痛苦。

    关于“洞天”的一切,她要永远埋在心底。

    “或许吧。”她只能这么含糊着,然后不安地追问,“慕斯礼究竟对你了些什么?”

    丁言凝视她:“你怕他告诉我什么?”

    “……我怕他误导你。”

    “他你有事瞒着我。”

    “……丁言,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拧起眉,“但我可以保证,我的隐瞒对你没有任何不利。”

    “我相信你。不过,事情是否对我不利,不该只由你一个人判断,对吗?”

    “……对不起。”

    “……你觉得抱歉,但你还是不准备清楚?”

    “对不起。”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失望。她心里也不好受,但她依旧紧闭着嘴。

    有种过错,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在日光下。她当初接近他的目的,她不能。有些事不是出来然后请求对方谅解就可以的。你出来,你觉得释然了,但对方却要背负你犯下的错,他再也也忘不了这件事,心里永远会扎着一根刺。

    她已经决定要和他在一起,既然这样,她就要骗他一辈子,永远不让他知道他们的相识其实是一个难堪的圈套。

    她道歉。他不出声。

    厅里那片深海更静了,还多了些寒意。不久前才消融了的隔阂,再次悄无声息地生长。

    温良默默地搁下了瓷勺。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她知道他也一样。可惜了这顿晚餐,开始时的气氛明明那么好,最后却变得这么糟。

    丁言再次开口:“慕斯礼和你……”

    她攥紧了手。慕斯礼还了什么?那混蛋究竟了多少!

    丁言却忽然顿住了,他望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出声时换了话题:“你还是想当老师?”

    他终于停止探求她的秘密,可新话题某种意义上比旧话题更糟。换了其它时候,她会理直气壮地“没错我就是要一道道走到黑”,但这时,被旧话题弄得十分心虚的她不敢出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当吧。”他,“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惊住了。“结婚后辞职当全职太太还是继续当老师”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他们为此冷战数日,她都已经做好了要长期抗战的准备……万万没想到他突然就松口了!就算是带条件的妥协,也足够让人惊喜。

    她正襟危坐:“你。”

    “我希望你换一所学校教书。”

    她轻轻吸口气。

    “为什么?——我喜欢这里,你要我离开,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

    他露出些微妙神色,过了一会儿才:“你在奥府……很多事不方便。”

    “……”难道是嫌奥府“不允许校内师生恋”的规定太碍事了吗?可他也只需要在这里待两年而已,两年后就毕业了,谁也管不着他了嘛。

    她不想去其他学校。但……他已经主动退了一步,那么她也该顺着他一回。

    “教完这个学期,我就申请去其他学校。”她。

    “不能现在就申请?”

    “现在走了没人接替我。”她解释,“现在已经八月了,十月就期末考。”

    丁言望着她,嗓音有点沉:“两个月。”

    “嗯,只剩两个月而已,时间过得很快的。”只剩两个月了,真可惜。

    他没再什么,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凉掉的汤。

    见他笑了,她也松口气,转而起其他话题。

    温良松懈了,没察觉丁言那个笑容的真实含义。他对她笑,不是因为退让,而是因为他已经决定了,要按照他的方式来。这一点直到两天后温良才明白,那时她看着奥丁高等学府的调任书,紧紧抿唇,心头发凉。

    调任书上面写得很清楚,要她下周前往离奥府十千米之外的“图尔斯大学”就职,至于她在奥府这边的工作,到时自然会有人来接替她。调任书的右下方盖着好几枚红章,最明显的是校理事会的章……校理事会是教职工人事调动的最终决策机构,而校理事会会长是丁家的人。

    她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是她误会了,或许这只是校际之间寻常的人员调动……她不愿相信这件事是丁言在背后促成的。但慕斯礼却笑着碎了她的希望。

    荣誉校长也是校长,慕斯礼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相当清楚,甚至他的个人私章也在那几枚红章里,为那份调任书多添了一份效力。

    “副校长找我盖章时我还吓了一跳呢,从没听你要调走的事。”

    在荣誉校长的个人办公室里,慕斯礼悠悠地道出真相:“问他什么情况,他支支吾吾,只是理事会的安排。因为有点好奇,所以我就做了些调查……”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催眠,比刑讯更便利的调查手段,中了催眠术的人出的必然是真话。

    “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怎么能让你继续待在这里呢,毕竟我现在可是奥府的荣誉校长呢,想对你做点什么,不是很容易吗~”

    “那天我究竟和他了什么?嗯~我只是告诉他,你瞒了他一些事,多余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其实我倒是不介意和他分享某些情报,但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我想那正好,让他亲自去问你好了。怎么样,那晚你们吵得开心吗?”

    “眼神好凶恶……要揍我一顿吗?那来吧~”

    “不吗?这就走了?真可惜……哦对了,明天我回斯空星,实验室那边就麻烦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像平时那样,隔一天去一次吧,实验程序你也很熟悉了,我相信就算我不在你也能做得很好……”

    “咦?不去?为什么?哦,生气了啊……那这样如何?做笔交易,你帮我做实验,我替你找适合胡妙的心脏,不论实验结果如何,我都会将心脏交给你……不错的交易吧?”

    “嗯哼~我知道你会答应的。要做的实验项目,我都已经列在《实验手册》里,你照着做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总觉得我在算计什么’?嗯~那么我究竟在算计什么呢……你可以尽情发挥你的想象力。”

    “哦对了,那个《调任书》,需要我帮忙吗?如果你很想留在奥府,我可以替你找关系……好吧,我不多事。”

    “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在图尔斯大学了。那么,再见~”

    ……

    温良觉得两个月很短,但在丁言看来,两个月长得望不到边。他迫不及待要将她调离奥府,甚至事先没和她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

    温良的担心并没有错。丁言确实被慕斯礼误导了,或者该,他正如慕斯礼所期待的那样,对自己和温良的未来产生了不安。虽然在那通电话里,他气场全开地对慕斯礼“我会拥有她的未来”,但其实在他脑海中,梦魇般的低语一刻也没停过——

    你不了解她。

    她身上充满秘密。

    你根本不了解她……

    温茉茉。洞天。她接近自己的目的。她和慕斯礼的过去……

    怎么可能不在意?更令他介意的是,他已经那么恳切地请求她了,她还是拒绝告诉他真相。

    你藏着什么?在隐匿什么?在抗拒什么?

    他没有追问到最后。曾经他对慕斯礼,“她不,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会等到她愿意出来的那一天”,现在他同样用这句话服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做出推开她这样的蠢事。

    用尽了意志力不去追问,与此同时,他也下了决心。

    过去的事,他可以不问也不想,但未来……一定要掌控在他手中。

    继续争执下去,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必须结束冷战。

    ——“你还是想当老师?

    ——“那就当吧。”

    他看到她脸上的惊喜,他也跟着笑了,笑意未达眼底。

    同意她继续当老师,不是妥协,而是计策。他主动退一步,以退为进,真正的目的是让她同意离开奥丁高等学府……远离慕斯礼。

    他希望她明天就走,她却因为没人接替,她还要在这里待上两个月。

    他端详她的表情,很确定“没人接替”虽然是事实,但她对于“还要留在奥府两个月”这件事,完全是乐见其成……或者该是十分庆幸。

    他对她笑了笑,低下头,抿了一口凉汤,心头也同样微微发凉。

    “没人接替所以不能离开”?那他就助她一臂之力好了。

    真正想走,不论如何都有办法的。只怕你不愿意而已。

    他对校理事会会长下了命令。很快,顶替的教师找好了,《调任书》也拟了出来,盖上校理事会的公章,接着是人事部的章,副校长的章,最后送到荣誉校长那里……

    和预想中有些不同,慕斯礼很爽快地落了章,于是《调任书》正式完成。

    最后,送到温良那里。

    到了这一步,紧张和不安反而退去了,他平静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会是什么反应?会想到是他一手促成了这次调任吗?会来质问他吗?

    当天下午,他收到了一条附着图片的短信息,图片是《调任书》的正面照,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

    【是你吗?】

    他一字一字地敲下回复——

    【奥府这边有接替你的老师,你可以安心去图尔斯大学。】

    她没再给他信息。

    他坐在课室里,视线从死寂的手机上移开,转向窗外,望着外面郁郁葱葱的夏木,心里沉沉浮浮。

    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你会怎么做?

    她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答案。当他回到家中,家里的绿植全不见了。她曾经住过的房间变得空空荡荡,一枚钥匙躺在窗边的书桌上。

    她搬离了这里,除了回忆,没给他留下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