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不尽 (3)
炊袅袅,行人稀疏,街道两侧摆着一筐筐蔬菜,商贩赶毛驴而过,生意人挑担沿路叫卖:“馒头,饽饽,麻花嘞……”
开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伴随着旭日东升,天地万物都明朗起来。
钱贵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街那头眺望,陡然间举起双手,激动喊道:“棠儿,我在这里!”
棠儿穿素色袄,臂弯挎着鼓鼓的包袱,虽未特意扮,但嫣然一笑间足以动人心魄。
钱贵满面红光,昨日那副倒霉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步迎过去将她抱起,“棠儿,你真是我的好棠儿。”
棠儿抿嘴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离开江宁再高兴也不迟。”
钱贵将她放下,脸上露出神气来,“我昨晚一夜好睡,闭眼就能看见锦绣前程,以后我听你的,你什么就是什么。”
棠儿颔首,唤青鸢过来。三人登上马车,车夫在车架上磕一磕烟锅,一跃而上,扬马鞭而去。
车厢轻晃,钱贵将棠儿揽入怀中,感叹道:“我太后悔了,简直就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把银子都给了月娥和金凤那老贼婆。”
棠儿将他推开,示意有青鸢在,“过去的就过去,你也别再想,往后将心思都放在生意上。”
钱贵突然双膝跪下,郑重地:“棠儿,我的正房去了多年,我保证绝不二娶,一定会让你过上靡衣玉食的生活。”
棠儿一笑,伸手扶他,“快起来,若不信你有本事,我来做什么,真跟你吃糠咽菜啊?”
这番话甜迷迷钻进心里去,钱贵精神振奋,只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马车陡地停下来,钱贵扬手掀开车帘,顿时吓得面如土灰,只见十数官差面孔严肃,举着大刀气势汹汹。
“棠儿,你给我下来!”金凤姐尖锐的嗓音划破了清的宁静。
几个官差不由分,冲上车就将钱贵拽出来,连骂带踢牢牢按跪在地上,“老实点。”
金凤姐把棠儿从马车上拉下来,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不要脸的丫头,哪根藤上结不出歪倭瓜,就这么个穷鬼你也稀罕。难怪昨日他一走你就魂不守舍,客人也不去巴结,幸好老娘我有十几只眼盯着。”
金凤姐脸上透着极致的嫌憎之色,单手叉腰,气得指着钱贵狠骂:“落魄至此还敢拐骗我手下的姑娘,等着吃牢饭吧!”
棠儿从袖口拿帕子擦眼睛,泪珠就成串地流了下来,“金凤姐,他没有拐骗,是我……”
“闭嘴!”金凤姐厉声喝断,眼睛瞪过去,“回去有你好果子吃,你的卖身契还在老娘这里,他这回是要蹲大狱的。”
钱贵的脸又青又白,死命挣扎,“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为难棠儿。”
棠儿泪水涔涔,苦心求饶道:“金凤姐,我跟你回去,求你让官差放了贵哥好不好?”
车夫早已吓出一头冷汗,烟锅也不知掉到了哪里,一张嘴就露出满口熏黄的老烟牙,赔笑劝和道:“郎有心,妾有意,买卖不成人情在嘛。”
棠儿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将包袱塞到钱贵面前,“贵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要真进了衙门大狱谁能救你出来?看来是老天不让我们在一起,若能脱身,千万不要犹豫。”
听到这里,钱贵心里一片黯然,脑中仿若搅着一锅浆糊。
金凤姐脸上的脂粉过厚似要分裂成块,一把抢过包袱,恶狠狠对棠儿骂:“气死我了,居然还想着倒贴,白教你这没脑子的丫头。”
棠儿实在哭不出来,只能拿帕子再擦眼睛,“金凤姐,是我错了,求你不要追究此事。”
差不多了,金凤姐作出犹豫之态,尔后杨柳纤腰扭到官差面前,拿两大锭银子递过去,笑盈盈赔礼:“好歹我的丫头还在,辛苦各位官爷把人放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我也不想做得太绝。”
官差们板脸将钱贵向前一搡,棠儿趁金凤姐不注意,快速从袖口拿出一叠银票塞到钱贵怀中,表情认真地:“振作起来,我相信你的能力。”
这话令钱贵心里一阵发酸,他伸手捂住胸口的银票,“棠儿……”
车夫忙跳上马车执起马鞭,“爷,我们赶紧走吧。”
棠儿神色一凛,将钱贵向马车推去,“回福州,挣了银子光明正大来找我。”
钱贵扭头看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差,情绪转而平静,勾腰钻进马车。
车轮一颠,马车疾驰如飞。
钱贵忍住没有撩开窗帘,拿出怀中的厚厚一叠银票,看着那盖满朱印的纸张心中竟生出感动来。红艳绿润,声色犬马,挥金如土,水月镜花,一切已经过去了……
早市格外热闹,买菜买早点的,换菜油灌醋的来来往往。吃摊位生意红火,热腾腾的老卤面、馄饨、烫干丝、煎饼子、油包儿,香味四散。
简易的棚子下摆着高高一叠海碗,汤锅里熬着大骨,炝锅的葱蒜香阵阵扑鼻,官差们围坐吃面“呼呼”有声,堪比猪拱食还大声欢快。
新来的官差对于方才的事愣是摸不着头脑,囫囵不清问:“凭什么我们拿人,要听那半老婆娘的?”
痦子脸朝他后脑勺一拍,喷出一口汤汁,“你个蠢子,这是唱双簧加拖刀计还看不懂吗?”
这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见他依旧疑惑不解,痦子脸摇头道:“刚才那鸨子是县丞大人的相好,这种床头金尽的事一年总有几回,无非是闹得厉害压不住了,姑娘先哄人私奔,再让我们来抓。好事将成偏被冲散,男子以为是时运不好,哪里知道还是一个圈套。”
新来的官差依旧不解,“那人没银子不让进门就是,何必费心费神弄这么一出?”
“你这脑袋真是块木头疙瘩,去得起听雨轩的人非富即贵,保不齐有翻本的一天。就刚才那人,那痴傻的模样,等他真有了钱还不得再回来找那棠儿姑娘花银子?”
新来的官差这才恍然大悟,憨笑道:“这门道深,棠儿姑娘美若天仙,见她哭,我心里真难受。”
“省了吧你,别看这红楼姑娘长得美,心比锅底子还黑。好好一个大老爷们,愣被一群吃百家饭的婊/子算计得落荒而逃。”
新来的官差拿袖子一抹嘴,轻声嘀咕:“棠儿姑娘若肯哄我,就算骗局我也值了。”
痦子脸忍不住踹他一脚,“瞧你那点出息,灯一吹,什么女人不是一个样?”
马车行驶进宽阔的街道,前一刻还怒容相对的金凤姐满面春风,“丫头,你给那穷鬼多少银子?”
“五千两。”
“什么?”金凤姐惊呼一声,骤然心痛,手指往她脑门上一戳,“笨丫头,这么多钱能办多少事,豪宅都能买一套了,你对这种人大方做什么?”
“如果他懂得规划珍惜,这些银子够做生意。”
这种客人被刮干净的事青鸢听过几回,忍不住问:“你们以往不这么玩,今日怎么弄了这出?”
金凤姐依旧心疼那五千银子,叹气道:“丫头想着钱贵失了信心,这样好给他留个念想,指不定他决心一下真能翻身。”
棠儿有些累了,略感心烦地:“往后这种亏心事能不干么?”
金凤姐将她搂在怀中,轻拍背部,正一正脸色道:“丫头,哪家红楼不会做生意,不比我手段狠?钱贵自己有问题,银子不花在我们听雨轩也会耗尽在驭娇楼,结果都一样。”
棠儿真心厌倦这种欺哄诓骗的行为,“昨日真的很险,钱贵若再失去些理智,搞不好真会伤到月娥。做人不能太贪,凡事留有余地才好。”
这话金凤姐自然是听不进的,笑脸哄道:“知道了,生受你忙活一遭。”
棠儿偎在金凤姐怀中,闻着她衣裳间重重的香味心绪逐渐平复,回想起钱贵第一次进听雨轩的场景。他意气风发,仆从前呼后拥,在莺莺燕燕的包围下,抬手将一只装满银锭的箱子掀到大厅正中央。人群顿时沸腾了,姑娘们哪里还有半分矜持,一股脑冲过去抢银子,连金凤姐都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去就是几十两。
钱贵爽气大方,但家财明显离百万很远,他原本也算实在,终也经受不住诱惑,一头就钻进了月娥的被窝。从他那里究竟得了多少,棠儿先前有数,后来也忘了。
钱贵并不蠢,只是在自负和欲求中迷失了,他进马车时那般冷静,或许已经看穿了这个局。
棠儿知道,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必须剖析真相,钱贵总会憧憬未来,能亲手拼一份家业定有魄力,不会蠢到跟自己较劲。当他将疲惫的身躯随便窝在哪里,途中的一个草垛,或者客栈异味刺鼻的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将是珠帘后香气袅绕的绣房,温柔而笑的自己,他会急切地扑过去,拥有一切,包括那颗情深不移的心。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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