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奢靡
顾皎对于修路的设想很庞大, 从官道开始至庄, 从庄至龙江河边,再从河边到大庄,直至顾家庄, 最后连通各个不同地主的地盘。此为主路, 一概两车宽,就地取河沙和指头大的卵石做路基, 石灰搅拌黏土和煤渣做三合土平整路面。她原本想用水泥,但开采矿石乃是大工程,已经等不及了。因此, 折中用已有的石灰,效果上会差些,但也够意思了。
计划当然是好的, 只各种现实条件约束,最终肯定是要折扣的。譬如石灰可能已有了, 但因其开采和烧制困难, 造价高昂。
她便先将自己的想法隐起来, 听长庚, 以了解此地惯常的做法。
长庚先,初步计划里采用的是就地取材,多用卵石堆砌路边, 再去河边采沙铺路基。
“贵, 又慢。”魏先生对长庚的方案只三个字评价。
顾皎看魏先生一眼, 这样朴实无华的方案, 还嫌贵呢?那她的方案出来,岂不是找死?
长庚赤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还挺倔强的。他直着脖子,看着魏先生道,“先生,没有想象中那么贵。”
“先生的意思?”她问。
魏先生却又不了,连连摆手,“我就嘴没把住门,多话了。夫人自家修整,我不便开口的。”
装模作样的家伙,还晓得是顾家出钱,和他没关系的呢?
“那是贵在何处,又如何慢呢?求先生赐教,我和长庚实在年轻,没有主意的。”顾皎眨眼,一脸无知的模样。
魏先生看看她,再看看嘴上无毛的长庚,这才道,“是你们非要我的,那我就了哈?”
“请先生不吝赐教。”长庚也是十分知机,立刻就开口求人了。
魏先生便当真开口了,还很老派地摸胡子。
顾皎一脸恭听的表情,心里有些欢喜。这位先生,实在好为人师呢。
“长庚沙石可就地取,确实也可。不过河滩地的现状你们也见了,无路可走,脚下膈人,又有大片淤泥。上了河岸,至庄这一路都是路,十分泥泞,要用来运货是不够的。路况不好,采集现场不好,自然很慢。慢了,便得耗工时,就贵起来。”
长庚略迟疑了下,问道,“先生的意思,就地取土?”
魏先生点头,“土虽绵软,然着实快且方便,最多也就下雨后再修整修整,竟够夫人过马车使了。”
顾皎眨了眨眼,还真当她修路是为了不颠屁股呀?
她想了想,早死晚死都是死,十五岁的大限前最好肆意些。
“我也觉得长庚的方案稍有欠缺,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
“夫人请。”魏先生道。
顾皎拉过一张纸,很肯定道,“路一定是要修的,但应先用泥土夯实了做底,再用卵石和碎石做路基,用合抱大的卵石堆砌路边。这样的话,不管是马车来往,还是货车来往,都不怕把路压垮。”
“路边都用卵石砌好了,难的活儿都干了,顺便做些配套。”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碳条,在长庚的图上画了一笔。她这几日趁李恒不在的时候,用毛笔试了试写字。那字之丑,简直不能是才女写出来的。没办法,这会儿还得藏拙,只能走歪门邪道。因此,她好几次去灶间,让海婆找些好木料烧炭,终于弄出来一段稍微硬些的,可勉强写写画画。她道,“水渠很重要的,路两边便跟着走水渠吧,把咱们整个主路和水渠连通,一并给干了。”
长庚脸色就有点变了,他的方案魏先生都嫌贵,夫人的怕是更铺张了。他悄悄看一眼魏先生,果然眯起眼睛,很有些意趣的模样。他待要开口劝,却被魏先生给按住了。
魏先生道,“夫人,继续。”
顾皎听出他已经是压着火了,冲他笑,“先生,别气呀。水渠这般好物,修的时候难,但修好了乃是几十年的福气。现在只有从庄至役所一段;从大庄至龙江口一段,根本不够用。若是雨水丰沛还算好,等干旱的时候就很抓瞎了。前两日闲逛的时候,我问过长庚和勺儿了,缺水其实也是经常事情。便想了,先将沿路的主水渠修出来,起码能解决一半的问题;等以后有钱了,开几个大水库,在庄中修成一个水渠网,才是大功告成。”
魏先生一手扶额,良久未言语。
长庚有些担心,吞吞吐吐声道,“夫人,民夫恐不足——”
最重要的,这般大工程,全顾老爷出钱?怕是要疯。
顾皎大手一挥,“我才只讲了一半。”
“还有什么?”魏先生越是生气,越有风度。
她冲他一笑,将庄出门至官道那一截圈出来,道,“这一段路呢,想修好点儿。长庚,就近找个烧石灰的窑,想办法做些三合土,把咱们路面尽给铺上。这样才平整结实,等那几家人来的时候,马车也好出入——”
最重要的,是不颠簸。
长庚瞠目结舌,一句话也不出来。
魏先生眉头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
“奢靡。”
李恒带着顾琼逛遍了龙口河岸,对可能会修的河堤总数心里有数,便回役所休息。
刚下马,魏先生便气呼呼从里面冲出来,沉着脸对两人道,“你们都给我进来。”
话完,又转身进去,一副火爆的样子。
李恒挑了挑眉,将马放给兵,自进去了。
顾琼只见过先生话唠,笑眯眯,以及醉酒的样子,何曾见过他生气?他也放开马,追上去问,“妹夫,先生这是怎么了?”
“发脾气。”李恒倒是一脸习惯的样子。
“发脾气?冲咱们吼什么?”顾琼抓了抓头发,“咱们才来,没惹他吧?”
周志坚老早在饭堂门口等着了,冲李恒丢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怎么了?”顾琼不死心地问。
周志坚道,“约莫是和你们的至亲相关。对了,先生吼起来有点凶,为了你们不丢面子,我已经将全部人都清出去了。”
两人的至亲,只可能是顾皎了。
“皎皎?”顾琼坚持道,“皎皎能做什么惹先生生气?即便是有点,先生也就包涵了,跟个姑娘计较什么?”
“都给我滚进来,脚钉地上了?”先生在饭堂里面吼,似乎还在拍桌子。
周志坚一脸你看吧的表情,将人都给推进去了。
魏先生坐在一张饭桌上,胡子似乎都翘起来了。
“尽天下之良田,以供养万万数之民。”他拍着桌子,有些撕心裂肺,“这句话写得多么好,我一见便心生欢喜,只当天下又多一知己。我想此女必然性情高洁,心胸宽广,必不在事和个人得失上锱铢必较。为筑河堤,收保安费,我左右筹谋,没把她当过外人。她提起以钱治病,我只当她气我不告而用之,开玩笑的;她要那些土匪做免费工,我只当她生性慈悲,欲导他们入正途,没在延之面前反对过。”
“谁料得人心难足?她要修路,我只当她真是为庄户出入和运粮考虑;她要修水渠,我也同意,这确实福泽后代。可用什么石灰三合土铺路?那是用来铺路的吗?那是修城筑墙,耗几年几十年之民力和财力,保得城中人百年平安所用。现时人家,穷的只用粘土筑墙,稍微有点钱的才用木头,顾青山那边豪富的才用石头。顾家真是养得好女儿,只为个人出行安稳便要上石灰?实在会令天下人侧目——”
魏先生双目炯炯,“延之,你!”
什么?
顾琼一脸懵懂地看着魏先生,再看看李恒,道,“先生,你刚骂的,是皎皎?”
魏先生虎虎生威地转瞪自己学生,“不然呢?那尽天下之良田,可是她自己在《丰产论》里写的。你是她二哥,你不知道?”
“没记住。”顾琼不觉得这个有何重要,他的重点在别处,道,“先生,你了那么多,我只听见一件事。你你因为欣赏我家皎皎,所以没告诉她便用了她。你用她做了什么?怎么地还她不该生气,反而该谢你?这是何道理?”
厚颜无耻之人的道理,对自家人不客气的道理。
周志坚摸了摸鼻子,对李恒眨个眼。这憨包,居然主动去找骂的。
李恒丢个眼风给他,既然已经有人去转移先生的注意力,咱们俩便闪了吧。
周志坚看看顾琼,意思再等等,等到势同水火再跑不迟。
果然,魏先生在狂怒中,绝对不容许有人反驳自己。他撩起衣袖,一副要干仗的架势,“来来来,我来看看顾青山是怎么养的儿子。”
“关我爹何事?先生,你是因为皎皎诸多要求生气?又什么可气的?不就是想方设法帮妹夫找粮食吗?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石灰铺路是为咱们好?”
“有什么问题?”顾琼胸口挺得高高的,“龙爪岩那边有个窑子,可以烧石灰。”
“好了不起!”魏先生提起声音,“知道那是烧出来做什么用的?”
“我管它做什么用的,皎皎想要,也不是没有,给她不就好了?”
魏先生要掀桌了,“在我这儿,没这道理。你顾家尽有钱,但奢靡浪费消耗的是将军的名声。”
顾琼也被激起凶性来,两手撑在饭桌上,一点也不让,“那先生是不是吼皎皎了?”
“我岂能和她一个丫头计较?女人不懂事,倒也非自身不正。在自家,乃是父兄没教导好;在夫家,则是丈夫未尽责。我找她吼什么?只找你和将军!趁她年纪还,赶紧给板正回来,贪图享受,最要不得。”
顾琼发出气壮山河的一声,“我家养得起,我爹有钱。”
李恒扯了扯嘴角,二舅子真傻蛋,又被先生套路了。
先生若真不要夫人张扬显摆,有的折中办法,何必如此?
他冲周志坚一摆头,可以走了。
周志坚便跟着他,一步步后退,靠着墙挪出去了。
出得饭堂,两人合力心将门关上,那喧闹声便了一半。
周志坚叹口气,“真是稀奇,先生还演得挺起劲,恐怕是真有三分气。”完,他看一眼李恒,“夫人也是有才,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用入药和杀虫的石灰铺路?中等些的人家,用它修房子也是用不起的。万州首府郡城的城墙乃是用三合土和巨石制成,但发动了数万民夫,耗费数十年光阴。”
“怕是一点点累起来的。”李恒道,“先是要钱,后是要人,然后修许多路和水渠,最后才在三合土上爆发了吧?先生这般,一半是有点儿气她贪图安逸,一半儿恐是不欲讲道理废话,直接坑顾家一笔钱令她长教训。”
确实这样没错了。
“奢靡。”周志坚道,“先生用了这个词。”
奢靡?
顾皎听见魏先生出这词,略点了点头,便晓得此间用石灰还是难了。
不想魏先生起身,客客气气刚忘了有些要紧的事情,须立刻去役所处理了。他大踏步出门,扬长而去。
顾皎眨了眨眼睛,老狐狸又在玩什么?钱又不要他出?难不成是怕开了头边收不到尾,连累李恒?
她转头看长庚,长庚低头,一副沉静的样子,也未出声提点。
她笑了一下,道,“先生必是生气了,嫌我奢靡,又不好教训我。”
长庚安慰道,“夫人也只提出初步构想,中间可有许多折中之处。”
她便再次确定,“我这样,便算奢靡?”
长庚不巧见了这场面,暗道晦气。有忌讳的主人家,决计不肯再用这般的下人;也有迁怒的,也有要当场找回面子的。他只道,“石灰烧制不易,保存和运输不便,现只入药和杀虫,偶有些大富人家用于漆墙。”
原来如此。
顾皎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长庚,点了点魏先生书桌上的纸笔,道,“长庚,我口述一些话,还要劳烦你帮我成文。”
长庚连不敢,只起身去磨墨和准备纸笔,立时手书起来。
顾皎在前院办完正事,领着丫头晃荡着回东院。一路遭遇许多出入着整理房舍的仆妇和庄妇,她们见着她都颇为尊重。丫头便给一一引荐,哪位是一直管着庄上家具的,哪位是看守石仓的,又有哪位一向给庄中供蔬菜和肉食的。
提起吃,她难免又多想了些。
她穿来此地后,既不讲究吃穿,也从不磋磨下人,甚至也不爱金银,怎么就奢靡了?
老狐狸担了个幕僚的名声,其实也惯性思维得很。即便此间石灰贵,但既然有人提出来了,便再问个为什么,不行么?原本修路便是长久之计,完全可以先修路基,等到搞定石灰的技术问题,再铺路面。
只怕,他对她还是有些许偏见。
顾皎咬唇,一时半会收拾不了老狐狸,但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回东院正房,坐窗边想了许久,问海婆,“若难得和珍贵,这时节在吃上如何讲究?只这龙口有,而别处又没有的?”
海婆想了想,道,“雪天的一把嫩菜苗,崖上的血燕碗,山中的猴头菇、熊掌和娃娃鱼;春日雪化,从海中逆流而来龙江的鲟鱼——”
“能搞到多少?”
“前面几样都没问题,只鲟鱼要碰运气。”
顾皎微微一笑,“我和将军粗茶淡饭没有关系,千万不能让先生吃不好。令勺儿好生亮亮手艺,若是她一个人做不好,去找个厉害些的掌勺师傅也得。”
海婆不知她为何突然间对山珍海味感兴趣起来,但近日细观,她做事自有章法。连那个冷面冷心的李恒将军,对她的笑也多起来。她便道,“何须那么麻烦?让勺儿将她爹叫来帮忙便是,他也曾做过几次官宴,算是过得去的。”
“那就好。”顾皎起身,从妆盒里翻出四个五两重的银子,“且先使着,不够再来找我要。”
海婆应了一声,袖着钱便出去了。
顾皎深吸一口气,死老狐狸,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奢靡。
你便贪吃我的一口,也是双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