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皎皎
顾皎静下心来, 一个人在书房写了两页字。虽然能看出是什么, 但实在不敢有样子。
她叹口气,去外面活动活动手腕。
含烟来问,勺儿在灶间安排第一日开工的饭食, 是不是要给那些工人加餐?墙外面那一圈工棚的房舍虽然勉强起来了, 但请来管工人饭食的庄户明天才能到。
“给加。”顾皎一点也不想做好事不留名,“就是夫人加的, 一人一块大肉。”
含烟又问,“先生这边——”
顾皎笑,“备上, 虽然可能也是不吃的。”
魏先生这几日溜得飞快,要么是去役所蹭,要么跟着顾青山吃白食, 送过去的夜宵也是原样返回。
顾皎一点也不着急。头已经伸到套儿里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 午食他没回来, 连带李恒和顾琼也没来。是在河边呢, 那处找了户人家搭伙。
下午的时候, 顾皎带着柳丫儿出庄子,看看外面搞得如何了。
开工了,长庚的动作还是快的。那十几个工人均分配了工作, 用简单的木头和树藤将老路的两侧路边拦了一下, 又用草灰在路左侧撒了一车半宽的路面。修路的时候, 老路照旧用, 施工的半幅新增路段则是封闭起来。待施工路段修好后,再拆了封闭,同样处理老路那一半。
很有现代修路的思想,可见有些道理不管时间如何,都是通的。
顾皎看得开心,幻想着过几个月便能走上平坦的路。
又有勺儿的一个哥哥钱通来送泥蚌,两个大挑担,是长庚要的。因河塘还没彻底解冻,特意去河滩上找的,掰开许多卵石缝隙,很费功夫。长庚收了,给了些赏钱。
钱通便问,“肉要不要?不要的话取出来给我,带回家吃。”
“要。”一个阿伯道,“肉我们自煮了吃,你走。”
钱通哈哈笑,又问,“长庚,泥蚌要多少?你若还要,我再去找来。若是要得多,我自家池塘里养也得。”
“养着吧。”长庚道,“这玩意越多越是好的。”
顾皎觉得有趣,便要看长庚如何操作。
可惜顾皎在,那些工人总要去看她。她倒是无所谓,寿伯却极不情愿,赶着让她回去,明后天应该便能看到三合土试样的结果了。
顾皎只觉无趣,又跑回去写了半晌的字。
待到傍晚的时候,听见了白电的嘶鸣声,该是李恒回来了。
她马上丢下纸笔,快步出去看。
李恒果然和魏先生在那夹道处话,门口却有两个娃捂脸大哭。李恒偏着头看魏先生,魏先生一脸见鬼的表情。
顾皎扯了扯嘴角,来了。
她道,“这是怎么了?”
魏先生见了她,十分晦气,直往白电后面避。
避是能避的吗?顾皎精心准备的大餐才要上桌呢。
她走出去,站到娃面前,“呀,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哪家的娃呢?柳丫儿呢?”
柳丫儿从后面跑过来,看了一眼道,“应该是附近庄户的。”
顾皎把手帕给柳丫儿,道,“给擦擦,问问是怎么回事。”
柳丫儿接了帕子,从怀里摸出来几颗糖,哄着孩儿们边儿去了。
“延之。”顾皎走到李恒身边,“怎么了?”
李恒冲她一笑,有点促狭,居然还眨了眨眼睛。明显,他想通了他的套儿。
顾皎心头闷笑,却假正经,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记好了啊,千万千万不能坏人家好事。
李恒忍了一下,道,“我和先生刚家来,那两个娃便冲出来拦着先生,要给他钱。”
魏先生连连摆手,“夫人且先回去,这边乱呢。些许事,我和将军看着就办了。”
“将军和先生做的乃是大事,怎么就事了?”顾皎偏头,绕开白电的颈项去看先生。他虽然十分镇定的模样,但眼睛稍微有点儿惊慌。没想到,先生被人抓包居然是这样反应。
然只慌张了一秒钟,魏先生便镇定下来,凑到顾皎面前,“夫人摆得好棋局,甚么野菜要好几十两银子呢?”
顾皎装不懂,“先生在什么?我等柳丫儿来,问问钱是怎么回事。”
“住,且看在将军——”
李恒往旁边站了站,“先生,此事与我无关。”
魏先生痛心疾首,“延之,你怎可对老人家如此不厚道?”
老人家?三十郎当岁,在现代算风华正茂呢,真是不要脸,倚老卖老。
顾皎笑嘻嘻,走边上去等着。
柳丫儿用糖果哄住了家伙们,他们立刻不哭,抽抽噎噎将事情了。
“夫人。”柳丫儿蹦蹦跳跳走进了,摊开掌心,给她看钱,“他们就是附近庄户家的孩,姓吴来着。他们拿了家里的根菜卖给先生,错了价钱。原本一两银子一根的根菜,成了一个铜子一根。家里大人才晓得被他们便宜卖了,非让还钱,要拿菜回家。呐,他们收的钱都在这儿了。”
顾皎捡起那几个铜子儿,“这些钱,买根菜?”
她看看李恒,再看看魏先生。
魏先生老脸一红,什么还菜回家,都进他老人家的肚子了。他见李恒也指望不上了,干脆开天窗亮话,“夫人,咱们个商量?该补的钱补了,事儿就这样了了吧?让孩子们先回去?再了,那点点根菜,岂值那许多银子?”
柳丫儿却认真道,“先生,根菜可贵可贵了。我奶在的时候,一根手指值当的不是一两银子,是一条命。”
果然,顾皎惊讶地捂着嘴巴,“一根一两银?果然那么贵呢?我还当孩子没清楚。是甚好东西?吃银子的呢?”
李恒蓝眼睛里含着笑,只看着顾皎如何演戏。
“根菜呀。”柳丫儿回,“前几天勺儿爹带了来做菜的,因为太少了,只给先生做了一碟子。先生,好吃吗?”
六只年轻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魏先生。
魏先生饶是脸皮厚,也有点承受不住。这回是真栽了,已经进肚的东西,肯定是人家多少钱就多少钱。
柳丫儿还落井下石,“贵是因为很难采的。只有在龙牙关口上面有一块儿地方,不晓得什么原因,一直都不结冰的。那边儿的土很好,长了这般菜。可是要爬上去可难了,每年都有人因为去采跌下来断了腿。我奶,凭它什么好东西,都不值当用人命去换。这吃的不是菜,是命,太奢侈了。”
同样两个字,明晃晃地在先生脸上。原本白皙的脸,红了青,青了紫,好看得不行了。
顾皎正准备要再奚落几句,没想到后面的戏又上场了。
一个中年模样的妇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庄口,见那两个孩,立马抓过去,一顿揍屁股。孩正吃糖呢,哪儿想到被?一个个扯开了喉咙哭起来。
立刻有守在门口的几个子上去,似要阻拦或者将人赶走。
妇人立刻坐地上,一边拍着地板一边叫,“上辈子来的冤家,你们爹好容易上山采的,拼着半条命弄了两篮子回来。就指着拿去城里卖了,好还家里的欠债,再换开春的粮种。一年到头,盼的就是这点儿钱,你们大哥要娶亲怎么办?我好生生地放在厨房里,还特别挂梁上,怎么就被你们弄出来了?又怎么被人家用几个铜子儿骗了呀?”
一个稍大些的见妇人那般伤心,帮她抹眼泪,也道,“娘亲,我和弟弟看你和爹辛苦,便想着自己拿来卖。勺儿姐姐前几日有买的,我不知道只能卖那些钱呀。”
“是谁买的?你!”
孩儿扭过头来,视线在几个大人里面挑。
魏先生也还是要脸的,也吃下了顾皎给的这个暗亏,便站了上前去。他正欲开口点什么,那孩子便指过来,“娘,就是他。”
妇人跟着看,见魏先生衣着光鲜,晓得便是庄子里得用的人。她跟人挣不过,干脆两手地,挣扎着哭起来,“哎哟,你个上辈子冤枉死,这辈子来讨债的。你让娘怎么办?”
一时间哭声大作,娘儿几个抱头痛哭。
魏先生石化在原地,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任他智计无双,如何人前耍赖皮,但和真不要脸的比起来,又是要脸的。特别是现下顾皎在旁边盯着,门口围了好些子看着。
“钱,要钱是吧?”他问。
这是认栽了,要付钱。
妇人满面泪痕地看着他,点头,“大爷,一两银子一根是批发价,零售更贵。”
还得寸进尺了。
顾皎真是佩服到极点,不知勺儿爹哪里找来的人才。
李恒清了清嗓子,看她一眼,适可而止吧?
顾皎摊手,戏唱到这儿,她其实已经无法把控了。只等妇人自由发挥,再去扫尾。不过,她还是假意道,“岂能让先生破费了?柳丫儿赶紧回东院找海婆,拿三十银子出来。咱们初来庄,可不能亏了庄户,坏了名声。”
名声二字一出,魏先生头更痛了,只觉着顾皎跟他一模一样,简直不晓得高抬贵手四字怎么写。
“罢了罢了,我来给钱就是。柳丫儿别跑了,你家夫人就爱看先生笑话。今日且让她笑一笑。”
柳丫儿也是个机灵,“先生怎地如此话?咱们夫人一向最大方,日日都关心魏先生吃食呢。先生不知道,夫人亲自去后厨交待——”
顾皎用力清了清嗓子,柳丫儿立刻闭嘴。
李恒确实有些忍不住笑了,转身掩饰着,嘴角高高吊起来。
魏先生认命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来,约莫有十两。他掂了掂,估摸是不够的。
银子递到妇人面前,妇人是不收的。她偏头,抽泣道,“不够。”
“我知不够,你先拿着这钱,剩下的等我问几个问题再给。如何?”他道,“那边站着的是这庄子的主人家,李将军和顾夫人。他们做了这个见证,我绝不会亏你钱,对吧?”
妇人半信半疑,求助地看向顾皎。顾皎对她点点头,柳丫儿也道,“婶子,咱们夫人最好了,从来不坑人钱财。”
妇人这才接了钱,紧紧地握在手中。
“你根菜是卖去城中,卖给谁?”魏先生半蹲下来,耐心发问。
她抹干眼泪,“孙家的大爷,每年都要包去一半。谁知道他是自己吃,还是送给谁?”
“一年有多少?”
“我家那个上山好几次,也只得了二十来根。”这回妇人是真有点伤心了,“靴子坏了好几双,手全抠烂了,胳膊上划出来好几条伤痕,都见骨了。这些钱扣了买药钱,也没剩多少,还得省着花才行。”
魏先生点点头,叫旁边的子们退开,又让随身的一个去再拿二十两来。
他道,“大婶,咱们得清楚了。你家孩子拎着菜来庄前,本要守着卖给勺儿的。我见了,便问多少钱。孩子这东西山里挖出来的,到处都是,便宜得很。让我看着给几个铜子儿就好——”
孩子怯生生地垂头,不出话来。
妇人眼睛咕噜噜转,干嚎道,“胡,我家孩子才不会乱话。明明是几十两银子!”
魏先生多无益,将银子给她。
妇人拿到三十两,紧紧捂在怀里,冲顾皎和李恒磕头,拽着几个娃就要走。
柳丫儿忙道,“婶子,你出去对着邻居可要把话清楚了,咱们庄上银货两讫,没欠过你钱。”
妇人忙点头,“晓得。”
顾皎叹口气,站到魏先生身侧,“先生,民生多艰啊。”
魏先生早就被气得心脏病发了,哪儿还忍得住?他扭头,冲着顾皎便来了句,“你个死丫头,怎地那么多鬼心眼?”
她大吃一惊,“先生的是什么呢?你哄了人家孩儿——”
“还装鬼呢?我哄孩儿?我用得着么?我堂堂魏明,行走不改姓,坐不改名,掌着千军万马的营生,用得着去哄个孩?”
“也难。”顾皎见他并不怒得十分厉害,且当场发出来,还真没往心里去,对自己也算亲厚,便道,“先生若是为了一口好吃的,也难。”
李恒则是架着先生往里面走,“别在门口吼,实在有损先生的威名。”
“你们两个,合起来哄我?”魏先生冤枉得要死,很不甘心地嘟囔,“真是造孽,一点也不懂事,为了恶作剧令人凭白受伤——”
“先生冤枉,我可没专门找人演戏。那婶娘的男人还真是上山受伤的,可不是因为我。”顾皎终于也承认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不就一句话吗?”
“那能是一句话吗?先生顶着我二哥吵架,什么修金路银路,令我二哥回家找爹吵闹。爹什么话也没,晚上都睡不着呢。先生良心可去哪儿了?我那日和长庚的是什么?先生不仅不好好听人话,还冤枉我奢靡。”顾皎委屈得很,“人家吃穿通不讲究,怎么就奢靡了?”
魏先生哈哈,“那不是你二哥傻吗?话赶话不就——”
“我二哥是傻啊,可他先生不是你吗?先生不教导就算了,还真是好意思瞎扯。咱们前脚才讲好了,你找师傅和良种来,我配合你让龙口的地主出钱投资。章程还没定下来,你立马实际操作给我看如何坑我爹的钱。有意思吗?再了,我坑我爹算是天经地义,你坑的算什么呢?”
“哟,这都被你看穿了?”魏先生略有点儿得意,“且做个好样子给你瞧瞧,让你以后有例子参考。”
顾皎没好气,“先生,我可不傻。”
“不过,太抛费总是不好的。”魏先生给自己挽尊。
顾皎顿了一下,认真道,“先生,大道理我是讲不出来的。刚巧那婶子起根菜,真提醒了我。她家年底和年头靠它卖钱,扣了各种抛费和医药钱,用剩下的才能撑过去。可若是哪天,孙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吃腻了,不买了,她家该怎么办?去哪儿找钱过年?又怎么在开春的时候花钱买种,下田,租牛耕地呢?”
这几个问题,竟把魏先生给难住了,他不禁收起嬉皮笑脸,认真想起来。
“先生爱吃喝不是错,妇人爱脂粉也不是错,有钱的地主撒钱求个什么玩物也不是错,只要他们将钱散出去,总能令一些人找到活路。否则,钱囤在人手中不动,积起来一点不流出去,下面无钱的人该怎么办?”
她瞪大眼睛看着魏先生,“先生,你我奢靡,我这几日万万是想不通的。钱抛费在吃上面,没了就没了;可我用来修路,修水渠,修河堤,全是利民生的。即便现在多花了钱,但过去几十年后东西是还能用的呀。往日做些水利,均是城中以摊派徭役的方式,庄户们不仅要出免费的劳力,还得自带工具和每日的饮食。现在,我将这事做了,不要城中出徭役,还给干活儿的人提供一日三餐;那个婶子的男人,也不必上山拼命,尽可来我这边做活,一样吃饭,还安全。”
“钱如水,流水才不腐的哇。”
“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对不对。可是先生,我不是和你胡乱罗唣,我也是有道理的。”
完,顾皎看一眼李恒,很有些不好意思。
李恒拍拍她的头顶,她总是有很多道理。
魏先生却如坠入梦中一般,呆立了半晌。
良久,他猛然一击掌,似有开悟。
男子汉大丈夫,知错能改便是善行。他利落地拱手,便要向顾皎鞠长躬。
李恒忙将他扶住,“先生,皎皎还,受不得你这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