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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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差被杀, 乃是真正的大事。

    柴文茂亲自点了些留守的兵, 并城守一起,要去捉拿匪首。

    十几匹高头大马, 几十柄闪着寒光的大刀,在龙口平地上耀武扬威的来去。

    所有乡民噤若寒蝉,低头来去, 并不敢有任何搭话, 连视线相交也最好不要有。

    只去的时候,该跑的人全都跑光了,衙役便挨家挨户的搜,却一无所获

    王家庄上但凡和别庄有点亲戚关系的,都拖家带崽地走了, 去得最多的,还是顾家庄。

    “顾皎?”柴文茂皱眉,“这女子当真是不怕死?非要跟我对着干?她就非得这时候, 还施粥呢?”

    王老爷已是想明白,他家在龙口已经众叛亲离, 不抱紧柴文茂必死无疑,便道, “和他爹一般假仁假义。必是私藏了粮食,否则怎可能大肆施粥?”

    城守吃过李恒和魏先生的苦头,操心以后他们回来无法交待, 憋出来一句话, “我的人去端了粥来看, 施的也不是白粥。乃是红薯,山上的野菜,挖的各种根茎混一起熬的。听,她也是每日一起吃。”

    柴文茂头次遇上这种女子,当真是想杀而不能直接动手,想弄死她无处下手。

    他皱眉,冲王老爷道,“你有甚法子?”

    王老爷苦苦思索,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

    “柴大人,确有一般法,但需得人多才见效。”

    柴文茂便道,“给你几日时间,凑人数去罢。”

    山坳里,一间木头房子。女子将吃的紧着儿子,自己饿得最后一口气。那男孩七八岁大,大约晓得娘亲要死了,便学着以前娘亲照顾自家的样子,去外面捡干柴,挖草根,要煮一碗汤。可他力气太,忙了许久才得一点点。

    一个竹筐落眼前,里面装满了黄黄圆圆的东西。

    男孩抬头,却见一个全身罩在青布里的人,他吓得往后一退。

    “这个!”那人指了竹筐,“拿回去,谁也别告诉,放水里煮软了吃。”

    男孩惊疑不定,却见那男子几步跨出林子,不见了影子。

    他马上跑过去,将竹筐往外拖,抹着眼泪回家。

    娘,咱们有东西吃了。

    老林子里,躲了一群四五十的汉子,满身血痕和泥巴点子。他们不敢继续往深山里走,那是山民的地盘;也不敢下山,山下日日有衙役来;可窝在山洞里,早晚是饿死。

    “我不该冲动。”一个人道。

    “是他们太过份,我们是老实庄稼人,怎么就是土匪了?”

    “土匪?”另有一人,“往日去河堤上干活,那些土匪在别州的时候,也是庄人。”

    “这仗,都龙口来了,天下还有能活人的地方?”

    “没有。”

    “怎么办?”

    “等死。”

    “大伯,人是我杀的。我去自首,和你们不相关。我一个人扛了,你们出去把我老婆孩子——”

    “闭嘴。这是你一个人的事?那人狠毒得很,就算你一个人扛了,他也不会算了。这进冬来,使了多少花招想买我地?我通没同意,也不准你们卖。还没发现?他就是要夺地,恨不得咱们都死干净了才好。”

    凄惶绝望,无路可走。

    洞口一阵细碎的声音,有雪片落下来。

    众人俱惊,有胆大的拿了木棒出去,却见一黑影立在树下。他脚边数个竹筐,里面仿佛是新出土的甚东西。有点像红薯,却又是黄色的。

    是夜,雪光寂寂地衬着月光,庄子里一片寂静,连狗吠也无。

    一老妇紧紧搂着女儿,“明日娘带你去顾家庄,那处将军夫人还在开粥。我把你去做工,马上就有得吃了。”

    “我要吃红薯粥,甜甜的。”

    “好。”

    “放一点点糖,好不好?”

    “好。”

    “娘,爹——”

    “嘘。爹走了,出去找吃的了。其它的,都不知道,晓得不?”

    女儿虽不懂,但还是点头。

    窗外有声响,老妇将女儿放下,开门去看。一抬脚,却碰着门槛边的框子,有东西咕噜噜滚出去。她抓起一个,冻得冰手,但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赶紧着看了,居然是带着泥沙的圆球状块茎。这东西,谁放的?能吃吗?

    她叫了一声,“谁?是不是你?还活着呐?”

    良久,并无回声,她却抽抽噎噎地哭出来。

    朱襄没得到李恒的消息,焦躁得无以复加。他领着先锋军绕道入京州,已有两月余,开头还有探子来汇报行踪,后来却渐渐无了。现失联,已近一月。

    为了稳定军心,父王只将事情给有限的几人了,并为传扬。因此,也不方便大肆地寻找。只一直这般静悄悄,也不是办法。

    她在帐子了转了几圈,下定决心,还是得去找父王亲自。

    然出得帐篷,便见听见一队巡逻的兵凑在一起叽咕,旁边起来了。只漏出来的一句话引起她的注意,“养牲畜的,一时间没去找着干草,就用红薯喂了牛马羊。结果看管辎重的那帮子新兵就闹起来了,坚决不许。一点点事,翻了好多人。”

    “那老多红薯,吃不完都冻坏了,不喂牲畜做什么?”

    “那边人没饭吃。”

    “放屁,押粮的人龙口那处着实有钱,收成的时候红薯都堆满地,红灿灿一片,看不见泥地了。”

    “架那个,就是龙口来的,姓顾。那子胆儿肥,什么人吃的东西,不能给牲口吃。”

    “听,李将军的夫人,也是姓顾。”

    朱襄心中一动,悄悄儿转了个方向,去朱世杰的营帐。这会子,他和青州王朝会,不在帐中,也是好时候。她板着连,呵斥开卫兵,径直走了进去。这帐子乃是办公所用,柴文俊日常会在此间看书或者处理公文。她记得他习惯性地将各类公函按照姓名和地址来分,那么龙口顾家的话——

    她目光在桌面上巡视一番,果然发现最边上的一个盒子。

    开,两三封信,俱是柴文茂些来的。也倒是简单,只一句话,“顾王两败,饥民流散,夫人为慈悲所累,粮尽人必亡。”

    她眉头皱得死紧,心底却泛起一阵阵凉意,忽而想起长兄一句话,“这般粮仓,若为我所有,倒是好事。”

    两眼逐渐眯起,深黑色的瞳孔缩成一团。

    不想,帐门被撩起,柴文俊斥责守卫的声音,“怎地放了人进去?”

    “是郡主——”弱弱的分辨。

    柴文俊无声了,进来却是一张笑脸。

    朱襄站着看他,手里还有那张信纸,一言不发。

    他却神色未动,缓缓地走过去,轻轻拉出她手中的纸张,道,“阿朱,顾皎必死无疑。”

    “延之若不得回,王爷必要收拢河西,龙口是必占要牢牢住的粮仓。延之若得回,军功加上顾皎和龙口,羽翼就成了。奈何,他不投世子——”

    朱襄指节发白,“若顾皎不死呢?”

    柴文俊叹口气,“那事情就麻烦了。所以,她必须死,而且得死干净些,最好与世子无关。”

    朱襄甩手一巴掌,抽得柴文俊趔趄一下。她冲出营帐,早已忘记要去寻王爷的事,拉了自己的马,翻身便奔出去。

    有侍卫要拦,柴文俊阻了,“且让郡主细想想,她会想通的。”

    若想不通,她便不是他看上的女人。

    “他们现在肯定恨死我了。”顾皎捧着粥碗对顾青山道。

    顾青山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你是几日没吃饭了?”

    “日日都吃的。”她叹气,“工坊那边的大灶,吃些杂粮粥。开始还好,后来就不太咽得下去。人呐,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当真知道的。”

    温夫人心疼得不行,“你何必如此?听连火墙都没烧?”

    “需和大家同甘共苦,我过的。”她抹一把嘴唇,“谢爹娘来看我,还送了这么好吃的鸡汤粥。”

    “我的儿,你——”温夫人当真又要哭了。

    顾青山道,“皎皎,你此番招揽庄人,虽减轻了孙家和舅舅他们家的压力,但王家和柴大人却视你入寇仇?如何是好?特别是那城守大人,必恨你夺了他的人望。”

    “无事。”顾皎指了指外面,“许星在,将军他能救我。”

    许星在回廊下,烦恼道,“将军只让我保你一条命,没让我管外面那几百上千人。”

    “你和辜大动作且快些,那些人自然就散去了。”

    这一晚晚的,辜大领着二十来个兄弟到处送土豆。一筐土豆几十斤,也够一家人省着吃上一月半月的。然这非治本的办法,她还另有些准备,需得人配合。

    “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不然被他们查起来——”顾青山也有些胆战心惊,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与我无关。”顾皎起身活动手脚,“我日日在庄上,手无缚鸡之力,能干啥?”

    话刚落没多久,庄子门口却起了好大的噪声。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夫人,外面来了柴大人和王老爷,要讨你几桩罪。”

    顾皎瞪眼,甚罪?

    子便了,王老爷请了柴大人和城守来庄前。他们不进庄子,反而敲锣鼓地,要周围庄户都来庄前,要将龙口饥荒的首恶给除了。还拿出什么讨伐的文章,夫人奢靡无度,贪图厚利私藏军粮等等。守门的见势头不对,已是将前后门紧闭了,但外面喧嚣得很,人心惶惶。

    顾青山脸色一白,没想到王家居然狠毒如此,更想不到他们当真敢对将军夫人下手。

    温夫人差点站不住了,抓住顾皎道,“赶紧让许星带你走。”

    顾皎摇摇头,整了整衣衫,“我出去看看。爹,娘,你们留在这处就好。”

    走了两步,杨丫儿和含烟要跟着去,她却道,“你们也留这里。”

    顾青山追出去,“你要做甚?”

    顾皎看着他,道,“爹,我无事。他们若当真要杀我,直接来杀便是。可偏要聚众宣读我的甚罪状,无非是要反转舆论,令大家仇富,借众人只手来灭我。我便不信了,几千双眼睛看着,还能颠倒黑白了?”

    顾青山却道,“皎皎,你不知人言可畏,又不知人饥荒起来的时候,哪儿还有余力思考?”

    “可他们却要晓得,我若死了,这平地更无人可给他们活路。”

    许星上前,“你当真要去?”

    “去!”她道,“我就此走,你倒是能保我命。可王家人连同柴王八蛋,保准儿将脏水泼将军身上去。”

    许星点头,“走吧,我陪你出去。”

    “去”

    一派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模样。

    只出了东院,果然听见许多人声。

    顾皎道,“便只去墙头瞧瞧。”

    许星咕哝一句,当真还以为不怕死,结果还是怕的。

    谁不怕?不过是火中取栗罢了。

    顾皎在一阵阵的声浪中上了围墙,一探头出去,下方果然聚集了乌黑一群人。

    王老爷和王少爷被衙役围在当众,柴文茂和城守却骑马远远地站大路上,颇有些看戏的意思。

    顾皎心里有数,这是将王家父子推出来做恶人了。可见,那两人还是有些忌惮的。

    那王少爷见顾皎出来,更来劲了,声音更大。

    “……奢靡无度,耗费银钱数千修路。现兵士驻守河口,天寒无粮。顾皎借将军之名,私藏军粮——”

    “顾皎,你认罪是不认?”王老爷问,“龙口数家,为支持王爷大业,仓底都尽了。只你,居然还有余粮谋夺民心,你想做甚?”

    几桩大罪名目扣下来,谁也是挣不脱的。

    顾皎沉默了一下,待要回答,却见顾青山领着几个年老的管事将正大门开了一条缝冲出来。

    “姓王的,你要作甚?”顾青山问。

    王老爷有些瑟缩,但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硬着头皮道,“顾青山,你虽有善人之名,却养出娇奢无度的女儿。有罪!”

    “私藏军粮,更是大罪。”王少爷也顶着问。

    顾皎朗声道,“奢侈和私藏军粮?便是我的罪?”

    “对!”

    “我不问你们,我只问下面的父老乡亲,你们信吗?”

    庄人中多妇孺和老者,虽日日吃着顾皎的饭,却有些疑惑起来。是啊,为甚她要白养许多人?哪儿来的粮食?这一迟疑,便成了势。

    王老爷旁边的管事趁势道,“大家都是不信的——”

    “放屁!”顾青山怒目。

    “你是她爹,你当然帮她遮掩——”

    “闭嘴,我来!”人群里传来一声爆喝,然后是雷鸣般的咳嗽。

    人群分开,须发皆白的几个老者出来。有顾家的三爷爷,也有常来工坊中吃饭的老大娘。

    三爷爷直冲着王老爷问,“我家夫人修路,使的是顾老爷的银子,耗的是自己的嫁妆银子。没白用劳力,上工的人按点儿给钱,按天吃饭,奢侈在哪里?那路铺出来,用的是甚?田里不要的泥蚌壳,奢靡在哪里?路修好了,谁没走过?收你过路钱了吗?运军粮的时候,路被压坏多少次?你数过吗?谁免费修的?收你过路钱了?红口白牙,张口谎话!我家夫人头上戴了啥?身上穿的啥?堂堂将军夫人,从头到脚一身加起来,没你老婆一件衣裳贵!你无耻!”

    “无耻!”老妇跟着啐了一口。

    顾皎见三爷爷出来话,鼓噪的人群仿佛又疑惑了些。她高声,“爹,多无益。开庄门,请王伯伯和柴大人进庄查探一番吧。”

    侵门踏户,如同抄家。

    顾青山惊了,王家父子也未料到她这般爽快,有些演不下去。

    顷刻间,静默如同寂夜。

    柴文茂却高声道,“不愧是将军夫人,果然深明大义。能敞开大门,解了大家疑惑,避免民愤,也是好事。”

    “柴大人,要进门之前,却请你留下一封手书。”顾皎道,“若你找到我私藏的军粮,粮食如数交予你,你可取我人头向王爷请罪。若没找到,还请你将近来发生的事如实写下,呈报王爷,求个公道。”

    柴文茂轻笑一声,“夫人,柴某从不和人做无谓的意气之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顾皎咬牙,这是什么不要脸的王八蛋啊?然而无法,形势比人强!

    今日这门不开,培养了许久的民心便也废了。

    开门。

    庄沉重的木门,大开。

    顾青山面色乌青,两眼红丝如血。

    王老爷从他身侧过,啐了一口,“你也有今日。”

    铁蹄踏入百年石头庄,前后正院被闯入,地板敲开,石仓门开,左右厢房和院子门也没保住。

    一番倒腾,只搜出库里千来斤的红薯种和稻种。

    跟着进来的几个乡老心不忍,老泪横流。

    偏将有些下不了手,转眼看着柴文茂。

    柴文茂却无所谓地笑笑,“周围再给我掘地三尺。”

    兵丁们到处掘墙,挖地,将庄子周围修整好的路翻开,又去坡坎上检查有无地窖。

    庄人们亲手修的路,砌的水渠,平整的田地,眼睁睁看着被人翻弄得乱七八糟,原本的疑虑全废了,只剩下恨。

    特别是当乡老们出来,夫人库中剩的种,恐怕连明春也对付不过去了。

    便有一年轻的媳妇子哭出来,她一哭,一路人都跟着哭。

    城守见势头不对,冲柴文茂了个眼色,要收队走人。否则情势变化,他们这几十个人,可斗不过几百上千的人。

    柴文茂明白他的意思,颔首。既然顾皎果真无粮,又被这许多饥民包围,怕是不死也得死了。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便当真收队。

    士兵立刻集合,整队要走。

    柴文茂状似无意道,“没找到军粮,并不代表夫人无私藏。不如封了关口,禁行商和庄人进出,才能绝后患啊。”

    这便是要将龙口平地人关在冰天雪地的荒原里,全饿死。

    突然,一个儿捡起地上的泥土疙瘩,丢到路中间,一声,“你是坏人,夫人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

    只一秒钟,接二连三,泥浆倾泄。

    人群的最后面,隐了一个布衣的中年人和一个瘦巴巴的蒙面少女。

    那少女看着慌忙走远的马队,道,“她果然比我强多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龙口的心,已经牢牢地下了将军夫人的名字。

    “先生,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帮她一把吧?”

    “不必。”老者摇头,“她操弄民意易如反掌,应是早就想好退路,绝不会饿死的。不枉我千里迢迢,亲来看一眼。”

    少女不解,然扶着先生往外走,行走间,却见汹涌的人群里,有几个矮着身体的人藏在其中,紧跟着那些马匹而去。那动作迅速轻快,不是长年累月的训练,绝出不来这般效果。只在先生身边,偶尔见着一个而已。

    她心服口服。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第二个顾皎,只多了一个温佳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