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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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阳殿内, 剑拔弩张;空气中似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成排的烛火,在铜鹤台上扑扑闪动;殿外寒夜的冷风,躁动着崇阳殿半开的殿门;宫殿脊梁上蹲坐的压脊神兽,被当空冷月拉出长长细细的暗影, 投映在崇阳殿寂寂的殿门上,漆黑而狰狞……

    首辅大臣魏国公站在御书案前, 一身紫衣官袍, 一顶乌纱官帽,气场肃杀, 咄咄逼人。

    少帝沈少堂坐于御书案后,身上一件海青色的龙袍常服,一顶紫金平冠;虽他坐着魏国公站立, 却不知为何,气势竟生生便被魏国公狠狠地压下去了一截。

    沈少堂抬起头来, 盯着魏国公的眼睛,用缓慢的声音再次问了一遍:“魏卿,刚刚可的什么?朕,没有听清。”

    皇帝的意思是, 你刚刚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到,你重新想好了再一遍。

    魏国公立在书案前, 心下忍不住微微发笑。

    黄口儿,竟还敢在老夫的面子摆起谱来了。

    魏国公微微冷笑了一声,依礼向沈少堂再道:“即是陛下没有听清, 那么臣,便为陛下再一遍。”

    魏国公气沉丹田,声若洪钟,脱口而出:“臣请陛下,御赐边境三郡兵符大权!”

    沈少堂心头,如同被重重棒喝!

    这还是他的大臣?这还是他的首辅国公?由他口中出的话,却是为如此逼宫之言!边境三郡,于整个大齐是为何等重要,而三郡为防他国突袭,又屯下了十万大军。现在,他竟向自己逼要三郡的兵符大权?若大权归于他手,那么手握十万兵权的首辅国公,再加上他手中的文政大权,是否就有了谋逆的资本!

    沈少堂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心头的熊熊烈火,快要冲出胸膛。

    但是沈少堂硬是将此怒火压回心下,作出风淡云轻之意,和声问:“魏卿,边境三郡乃驻有大军十万,向来是由郭苇将军统率,直领兵部,镇守边境;虽日前朕收到军报,称郭苇将军近日偶染伤寒,体弱调养,但镇守边境之事兹事体大,若想要调派人手,须得兵部、尚书,与中书侍郎们商议后再得执行。”

    魏国公摸了摸飘于胸前黑白夹杂的长髯,讽笑而道:“陛下,郭苇死了。”

    “什么?!”沈少堂一个吃惊,站起身来。

    魏国公冷笑,“兵部于昨日便已接到了边境大军的军报,郭将军于半月前,便在边境大营里,因伤寒早殁了。”

    “即是半月前,怎么未曾报与朕?!”沈少堂追问一句。

    魏国公抬头,迎着沈少堂的目光,不回答他,却是抚须冷冷一笑。

    那笑容,有嘲弄、有讥讽、有无视、有不屑。

    身为一国首辅大臣,魏国公早就统领国家军政大权,几乎所有的军国政务大事,报入国公府的折子,甚至比报入这崇阳殿里的折子更多更齐全。上上下下的朝臣们,莫不以得入国公府的大门而洋洋自得,又且有几个人会将堂堂大齐少帝看在眼里。沈少堂虽彻夜勤于政务,却步步受到魏国公的挟制,而他手下批下的折子,也不过只是后花园修葺需工费几何、工匠几人的鸡毛事务。

    沈少堂一看魏国公那般的笑容,便心下早已明白。首辅大臣魏国公不点头,谁敢将边境大将早殁的消息,告诉皇帝?!魏国公已手握国政大权,唯有这边境军权尚落在一直效忠皇帝的郭苇手中,现在郭苇一死,边境三郡的十万大军,必成为了皇帝与魏国公之间,胶着争夺的重点!若是谁早早将郭将军身亡的消息告诉了皇帝,皇帝早做了算,早派了不是魏系的人前去,魏国公一心想得到的军权旁落,这等罪过,谁担得起?!魏国公怪罪下来,谁又承受得了!

    沈少堂跌坐回龙椅。

    魏国公看着皇帝失魂落魄,心中更是涌起层层快意。他将胸前的胡须轻轻一抚,冷笑道:“陛下,边境三郡驻有十万大军,不仅身负边境御防之重任,更担有平定边境民众之责。现三月前,边境之线已因今秋欠收,而至饥民遍地;国家已开仓振济,谁知那些饥民不识抬举,已成流民亡寇;他们纠于边境三郡的山野田间,成帮结队,家劫舍;三郡中有数家富商官宦被他们洗劫一空。”

    “臣本着稳定边境情势之所想,已派魏翔前去接任边境大将军之职;一面收镇边境十万大军,一面纠杀流民亡寇,以安边境之况!”魏国公非常坦然地将所有事务一口托出。

    沈少堂愕然抬头。

    魏翔乃是魏国公之子侄,后宫贤妃魏云燕的表哥。魏国公竟已早派魏翔前往边境三郡接任十万大军之统领,现在,居然才来报予他这个大齐少帝?!

    沈少堂胸口如火如灼,胸膛起伏,却还是压抑着声线:“魏卿应知,边境大将人选派遣,如此大的调派,理应与朕先行商议。并附中书、尚书两省并议,方能执行。”

    “陛下要议,有何之难。”魏国公直接断沈少堂的话,回头对殿内太监:“命等在殿外的中书侍郎、尚书侍郎两位大人,叫入殿来!”

    沈少堂大惊。

    站在旁边的田田,也吃惊万分。

    魏国公哪里是来找皇帝商议,这明明就是逼宫、夺政!

    只见得殿门大开,早已等在殿外的中书、尚书两位一品大员,低头躬腰,也不敢看皇帝,更不敢迎视魏国公,俩孙子一般地执礼滚进崇阳殿来。一进殿内,便扑嗵跪地,头也不抬。

    魏国公洋洋道:“陛下若要议,请、议!”

    请议?!

    沈少堂已经气到放在龙椅上的双手,都紧紧握起,而微微颤抖了!

    请……还是逼?他是皇帝,还是他魏国公是大齐的皇帝!

    两名中书、尚书侍郎,跪地而不敢抬头,中书先道:“陛下,臣以为,边境之事事关国之安危,魏国公临危不乱,提前安排魏翔将军早往边境,一则安军,一则缴寇,实乃万全之策。”

    尚书低头:“臣附议。魏翔将军虽年少,但胆大心细,将由边境三郡之权交于魏将军,必能宏郭将军之遗志,安三郡之流乱。臣,附魏公之。”

    哼……哼哼哼……

    沈少堂于心头恨恨冷笑。

    什么一品大员,什么中书省、尚书省,两省中枢!你们不过一个个都是魏国公的走狗,他一个点头,你们便敢指鹿为马、肆意妄之!你们的眼里,何时还曾有朕这位当朝天子,何时还曾为了皇家、皇权,而尽忠职守!

    沈少堂气得脸色暗青,眉间额际,血管突突直跳。

    魏国公听完两员大臣之议,挥手令他们退去。两位高官之臣如得大赦,不等皇帝开口,便匆匆逃去!

    魏国公抬头向沈少堂,竟以责问的口气:“陛下,两省已议,陛下还有何等旨意吗?!”

    旨意?

    你的决定,便已足是圣旨!

    沈少堂紧紧盯着魏国公,冷然道:“即然魏卿已决,便按此执行。”

    他已再用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冷静和理智,告之自己必须摒得住天子之气,绝不能在此时此刻,与魏国公翻脸!那么不仅于整个大齐不利,甚至连整个沈氏皇族,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即是如此,”魏国公竟往前来,将先前丢于地上的奏折捡起,按在沈少堂的御书案上,“请陛下——御批。”

    那份奏折上,正是沈少堂先前批阅时,不心了个极大的喷嚏,而至奏折之上被朱砂御笔画出了极长的一道——那道朱砂笔迹,又长又利,仿佛如同一把淌着血的尖刀,扎进了沈少堂的心。

    沈少堂与魏国公对视。

    魏国公已走到了书案之侧,与少帝不过咫尺之余。但是魏国公站立,目光冷硬犀利,向下狠狠压来。少帝抬头仰望,及下至上,便先被压了三分。

    两人僵持对峙。

    整个崇阳大殿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

    铜鹤台上的红烛扑扑闪闪地跳跃又跳跃,噼噼啪啪地烛花,在焰芯中爆开。

    魏国公冷冷压下:“请陛下——御、批!”

    他竟执起朱红御笔,往沈少堂的手中一塞!

    批!不批,你也得批!批,你也得批!

    沈少堂的胸口仿若炸开,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将手中的御笔,扔在魏国公的脸上!此般奇耻大辱,仿若逼宫夺位!似乎下一秒,他魏国公便要逆主称帝了!

    太监田田在侧,望着沈少帝倔强而纠结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少帝的眼瞳里,几乎生生憋回去的斑斑泪光。田田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却替少帝心若刀割,但是他只不过是一个的太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被人欺负至此,却一动也不敢动……

    沈少堂咬牙。

    拿过朱砂御笔,批!

    *

    魏国公拎着皇帝亲批的奏折,哈哈冷笑着踏出崇阳殿,扬长而去!

    崇阳殿里,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

    御书案上的田黄镇纸,疯了一般直奔向熊熊燃烧的铜鹤台,咚地一声石尖撞上生铜,发出巨大的一声撞击!崇阳殿里整排的红烛,灭了……

    ======

    深夜的大齐后宫里,响起咚咚咚狂风暴雨般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龙袍的身影,穿宫台、跨宫廊、过宫门,开启了一连串如同风雷电掣、狂风暴雨般谁也跟不上的暴走。

    田田照例还是跟不上,在后头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丝毫不敢喊出沈少堂的名字,更不敢让皇帝爷等一等他。他知道,刚刚在崇阳殿里的那一幕,简直在沈少堂的心里点了一把什么样的火。这把火将大齐少帝烧得应该疼痛如剜心透骨,止不住的血泪横流。

    沈少堂一个人,疯狂暴走。

    他仿佛感觉不到疲累和疼痛,崇阳宫距坤宁宫足足三里的路程,他仿佛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走到了。一路几乎脑子里没有任何思想的,便是走走走、向前走……走到甫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到了坤宁宫门前。

    但是,坤宁宫大门紧闭,宫门下燃着的点点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沈少堂这才突然怅然。

    对了,她不在宫里。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知不觉地便直奔这里而来了,怎么无法控制的,便想只见她一面……也许并不能将刚刚发生了什么,于她个清楚;但是他却突然想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脸,凝视着她那一双永远水灵灵晶莹剔透的眼眸,听她摇摇萌萌地问一声:“陛下,你怎么了?”

    怎么了?

    软软,我怎么了!

    若人生能够重来,真希望自己从不被抱进大内;人生能够重来,真希望自己从不会被推上帝位!若人生能够重来,只愿自己能生在临海之家,有兄姐庇护,有父母疼爱……若人生能够重来,你和我……还能相遇吗?软软……软软……

    沈少堂独立风中。

    望着那点点宫灯,竟怅然若失。

    谁知,坤宁宫的大门,却忽然被轻轻一推——

    吱呀——

    宫门闪动,沈少堂的心,竟也被狠狠一推?!他几乎下意识地,惊喊出声:“软软!”

    推宫门而出的人,被沈少堂吓了一跳!

    她抬头向前一望,心头惊了一下,连忙跑两步奔过来,往沈少堂面前一跪:“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怎会这个时间突然驾临,臣妾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沈少堂定睛低头一看,身若扶柳,腰肢袅袅,却正是文太后推举入宫的外甥女,良妃安露。

    沈少堂心头一阵失望。

    但是他还是稳住心绪,淡淡道:“起来吧。这么晚了,你怎在皇后宫中?”

    安露低着头,不敢看向皇帝:“回陛下,皇后娘娘临出宫时,交待于臣妾照料鸭翁,臣妾白日前来喂养,不知怎的,鸭翁似生了病般没什么吃食的力气;臣妾夜里担忧睡不着,特地起身前来看看。”

    原来是软软出宫前,将皇后宫中后苑的鸭翁交待给了良妃安露。安露却也是个实心眼儿的,这么晚了还惦记着白日不怎么吃食的鸭翁,恐怕它夜中有了什么闪失,回来不好向皇后交待。

    沈少堂思及此,心头微微动了一动。

    原来总觉得文太后塞进宫中的人,不过也是来看守、利用他的,到没仔细看过,原来这良妃且也是个心地良善的姑娘。

    沈少堂微微弯腰,将良妃扶了一下:“你且起来罢。夜里深了,早早回去歇息。”

    安露被皇帝一搀,到是有点受宠若惊,“多谢陛下。臣妾告退。”

    安露起身,带了两个宫女,果真转身告退。

    沈少堂到是更加意外了一下。

    她竟没有借机引诱恩宠,到完全不像是宫中后妃的心机做法。

    但是安露走出两步去,却又回头:“陛下,臣妾还有一件事,想来应该禀报陛下。”

    “你。”

    安露朝着沈少堂微微地福了一礼:“今日贤妃姐姐乃和臣妾一起去太后娘娘宫中请安,贤妃姐姐她明日去向太后及陛下请礼出宫,是魏家明日有一场盛大的尾牙宴,请了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的纪大老板亲自前往执宴;估计京中各大朝臣王公,皆会列席。”

    沈少堂心中正憋着一把魏国公的火,现在又听到魏云燕的消息,更是有些来气。

    他明白良妃将消息告诉他,是让他提防魏国公召集朝中文武百官,以防生有“谋逆”之心,但是现在他心中正是一团乱麻,并不想理会。

    “朕知道了。”

    安露见沈少堂脸上没有什么颜色,便也乖乖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沈少堂望着坤宁宫紧闭的大门,宫廊之内的一片漆黑,心中心头,也荡漾起一片凄凄戚戚……他默默地转身,准备独自在走回崇阳殿。但是才踱出三两步来,忽然惊想到——

    良妃刚刚可了什么?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似乎他曾经在哪里听过这个酒楼,和那位纪老板的名姓……沈少堂于记忆中彻查寻找,突然惊悟!

    呀,他是不是曾在前往临海郡的驴车上,听侍女阿宝啰里叭嗦地提起,那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曾是皇后白软软于民间时,日日都曾光临的酒楼。

    该不会……沈少堂未曾细想,心头却是一惊!

    =======

    翌日。

    天光亮起,空微蓝。丝丝白云浮在空中,似碎扯的朵朵棉朵,很是一个清爽透亮的好日子。

    位于京城东雀大街的魏国公府,于清一大早,便忙碌起来了。不仅开了通往东雀大街的正门,仆役们早早便洒扫庭院,铺锦滚毡;后院子的偏侧门也早早被大库房的管家开,由着各商各户将替国公府大宴备好的各色果品物货,统统送入国公府大库中去。

    这一场国公府的大宴,简直是开了整个京城的先河,远远往上一看,便只见那各门各户将要送进国公府的货品,便简直能将整个东市西市的铺面都包了一个圆儿。且别吃食酒菜这些寻常物件,便是金银礼器、桌椅缎锦,便着那由着江南苏州府的知名老字号高氏送来的鎏了金的鸡翅木金筷子,便是一开箱子便闪闪放光,闪瞎了各位铺面商货老板的眼。再加上由南来的、北往的、西域的,赶着马车、阴着冰錾子的稀罕果品,更是一车一车地送进了国公府家。

    一大早便于国公府偏门外围观的京中各胡同的民众们,皆忍不住啧啧咋舌。众人只心这国公爷尾牙宴的规格、制式、食器、果品,可比那堂堂大齐皇宫里的皇帝都越了过去呢!即使贵为天子都吃不得上这么多珍羞美味,果品佳肴吧。看来这大齐的天,真是要照进国公爷的家中了。

    。

    京都第一大酒楼天云楼的运物车,也早早排到了国公府的偏侧门外。

    天云楼的人丁、物事、备料,也皆是由纪天云于早些日子里,便一样一样亲自备齐;不仅所跟随而来的大师傅们都各自有专用的刀剪锅碗铲,并且大师傅们的助手们,也皆是由他亲自挑选;个个都是来自天云楼的精英团队,煎炒烹炸蒸,样样都是个中高手。纪天云对所有的大师傅都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力求他们将此次国公府的尾牙宴,办成一场大齐皇朝的最高标准、最高规格的国之宴。

    众位大师傅都对大老板的此次要求有些不解。

    纪天云也未曾向他们一一解释。对于他来,国公府出到了几箱金子前来请他,他都不曾动心,却唯一开魏国公亲手写的那张帖子,他到是对其中的一句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纪天云站在国公府的侧门外,目送天云楼的整个车队,缓缓进入国公府。

    车队蜿蜒,进行颇慢。纪天云立在旁边,看着车队慢慢缓行,却忽然发觉天云楼的队伍之中,似有两人的身影略有陌生,并左右游移十分不定。

    纪天云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笑了。

    。

    而于队伍之中的阿宝,一手指头戳在白软软的腰上。

    “纪老板看到我们了看到我们了!”

    白软软则将阿宝丫头的手指头一手拎开,表情镇定道:“他若看到我们,早就将我们拎出去了,现如今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走过,他定然没有发现我们。你只要乖乖将你的胡子贴好——”

    软软将阿宝被风吹掉的胡子往脸上一拍!

    阿宝囧:姐,胡子应该贴在人中上吧,你给我贴成双眼皮儿是几个意思……

    白软软一脸镇定,跟着天云楼的人群,直往前去。

    天云楼来国公府执宴这般盛大的热闹事儿,要她憋在白府里只听个响儿,那岂不是耽误了她“热心东城群众”的鼎鼎威名?况且云老板已数年不亲自出门执宴,她若不赶来围观,哪里对得起她与云老板十数年的良好交情?所以,白软软一大早便将阿宝丫头从热腾腾的暖被窝里薅了起来,也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两撇男人胡子、两身大师傅的制服衣裳,硬是在她们的靴子里塞了两块棉花垫子,直接混进大师傅的队伍里,就跑进了国公府。

    好在,纪天云忙于事务,完全没有发现她和阿宝。这下,她可以痛痛快快地于国公府中逛吃、观摩、玩耍了!

    但是很快,白软软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傻太年轻了。

    天云楼大师傅们很快分配了任务,软软和阿宝没有被带进大厨房里,反而被分配前去外厨捡分蒜头。白软软心里可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今日国公府宴上,最重要的一道菜便是蒜炙鲜羊,需用蒜蓉的量又大、粒又多。软软虽然不情愿,但是为免被分配任务的大掌勺发现了她们的异样,只得带着阿宝去了外厨间,两人在窗头厨案下,开始捡蒜头、剥蒜皮、分蒜瓣。

    阿宝素日是常做厨事的,手十分之迅速。

    软软便于案头上分捡蒜瓣。

    她一粒一粒地数:“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

    阿宝突然转头问:“姐,她们该不会是发现我们了,才让我们来捡蒜头的吧?”

    软软:“不会,他们若真是发现了,早把我赶出去了……咦,我数到多少了?对了,一百二十……”

    “二……”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声音。

    软软也没多想,又跟着数:“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那姐,若是我们被发现了又会怎样?”

    “能怎样,大不了被云老板骂几句罢。一百二十……”

    “二。”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咦?

    白软软瞪大眼睛,她怎么总是数不到一百二十五!

    *

    软软可费了老大功夫,总算把蒜头捡完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闹心的,总是在她数到一百二十二的时候,又带着她数回去!唉,看来下次她再出差使,得把她搁在白家的算盘珠子带上才好。

    谁知软软和阿宝才刚刚将蒜头交上去,大掌勺师傅便又对她们下了命令:“将这捆大葱、这些蒜瓣,这包子生胡椒,全部都切碎混合捣成泥。”

    啊?

    竟将这三种物事混合?

    大师傅瞪着两人:“怎么?不愿意?不愿意便回楼里去,这里不养闲人!”

    “我做我做我自然要做!”软软连忙将大师傅手里的半人高的大青葱、蒜瓣、青胡椒粒接了过来,苦哈哈地再次与阿宝回到了外厨。

    眼看着将所有的大葱扒了葱皮,将蒜瓣也扒好洗净,青胡椒粒灌进石臼里……软软对着桌案上的三样材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为何要吸气?哈,为了摒气啊!

    只见贴了胡子的白软软抄过食案上的大菜刀,一手按住大葱白,一脚踩中青葱叶,手起刀落——下刀!唰!

    葱叶翻飞!

    软软几乎使尽了自己吃奶的力气,唰唰唰,呛呛呛!菜刀飞落,葱花飞起!

    阿宝用着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家的姐,简直想抄起案边的两朵韭菜叶子为自己家的姐欢呼!姐你好帅,姐你好棒!

    白软软却摒着一口气连切三刀,转头——换气——转头——再切!

    但是随着她越切越短,越切却开始越快,越切越要……

    侍女阿宝看着自家姐垮下的脸:“姐,你怎么哭了……”

    呜呜呜,废话,你来切五捆大葱白试试,不哭算你赢!

    软软执刀,泣泪横流……大掌勺师傅,你在整我吧!

    *

    终于连切带搓,将三件调料混制完毕。软软捧着大瓷碗将所有混料交给大掌勺师傅的时候,大掌勺师傅真真吓了一大跳。只见软软白胖胖的脸蛋上,一双肿得像是桃子般的大眼睛,鼻头更因飞出来的鼻水而被揉得彤红;但她却紧紧地咬着后牙,咬牙切齿地问:

    “大、师、傅,还有工作吗?!”

    敢再一件整人的工作,我就关门放阿宝!

    白软软周身散发出要咬人的滚滚气质,吓得大掌勺师傅连退三步。

    “没,没有了……”

    白软软心中一松。

    正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却不妨的身后一声脚步,接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顿时传来——

    “我有工作。”

    !

    软软脑中的那根弦,顿时崩地一声弹响!

    白软软拉住还在发呆的阿宝,转身就跑。

    身后站于廊边的纪天云,不追不抓,却只是淡淡一声:“……你的带子开了!”

    软软一惊,连忙低头,拉住裙腰!

    阿宝也慌得赶忙替白软软检查腰上的腰带。

    纪天云斜倚门廊,眉间若风地淡淡一笑。

    “我的,是鞋带。”

    白软软:……

    白软软和阿宝顿觉上当,软软几乎被钉在原地。阿宝到是鬼机灵的,转身一溜烟儿便跑了。

    纪天云直起身,朝着白软软走过来。

    步至她的面前。

    软软与纪天云迎面相视,她尴尴尬尬,扯开嘴角一笑。

    纪天云一眼看到她唇上贴着的那抹胡须,又想动手帮她扯掉,却又怕她疼痛;但看她那副活脱脱被捉个正着的模样,实在让人又气又好笑。

    “你呀——”纪天云轻笑,摇了摇头。

    他忽然缓缓俯下身。

    白软软吓了一大跳。

    “云……云老板……”

    纪天云已先她一步,一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刚刚她因为匆忙奔走,而微微散落的鞋带,躺在他的指间。他没有责备,没有追问,更没有赶她走,却只是俯下身子来,慢慢地拎起那散落的带子,帮她轻轻地系上脚踝。

    “不要那么着急。”纪天云的声音,仿若轻云晚风,细腻动人地淌过耳际:“不要总像时候一样,又踩到鞋子自己跌倒。不然你若是再哭了,我又不在……”

    纪天云抬起头,看向白软软。

    软软正俯身看他。

    两人一上一下,目光迎视。

    短短的外厨回廊,不知为何,偏偏就漾起了淡淡的微妙气息……

    =========

    正于此时。

    刚刚于大齐后宫中,向文太后并大齐少帝告了假,回到魏国公府列宴的贤妃魏云燕;因着前厅里百官盈门,为免得生出什么枝节,而叫人由东侧门里抬了进来。

    进了东侧门,魏云燕便下了马车,她知道由东跨院里微向南,绕过国公府里的厨膳院,便能直接到达她母亲、姐妹所住的后苑。魏云燕算先进门去见见母亲,再将宫中的大事务,皆于姐妹们商议一下;自然她也要向众人好生吐嘈一下,她被抬进了堂堂大齐后宫足足半年了,别尝尝龙床的滋味,竟就连皇帝的毛毛边都没有摸着。

    记得她刚刚入宫之前,还与已成婚的大姐见过几次面;大姐那时便担忧她入宫后会因父亲的关系,不得皇帝的宠爱,因而便私下里把她拉到一边,教了她一些很是隐秘的闺房之术。

    魏云燕甫一开始时,尚还觉得满脸羞臊,但是被抬进了大齐后宫这么长时间,居然连皇帝同床共枕的时机都没有,更别提替皇家怀上什么一男半女的,巩固下自己的皇妃身份。她本是带着父亲与姐妹的希翼进的后宫,即使不能一举夺下皇后之位,总也应该在深宫内政之上,能助得父亲一臂之力。

    魏云燕如是想着,心下便已着了急。

    于是她于数日之前,听父亲要举此年终的尾牙宴,便早早写信知会了大姐。她欲请大姐与她一起归家省亲,顺道帮她带点有“力量”的“东西”来。

    大姐得了魏云燕的信,很是心领神会。几日前便又派人回信,“东西”都备好了,只要她回来取用便是。

    魏云燕心下欢喜,这才于昨日向文太后告了假,出宫而来。

    皇帝沈少堂那里她自然也是去过的,皇帝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都并不愿意看见她似的,只低低的一声“嗯”。魏云燕知最近朝政上皇帝与父亲定然诸多冲突,所以她也不算与皇帝计较。她心中想着,只要她由家中归来,将该带的东西带上,那么皇帝落入她的“魔爪”,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魏贤妃想着想着,便已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当上皇贵妃迎取沈皇帝踏上人生颠峰”了……

    忍不住一下子便呵呵地笑出声来。

    旁边一众随从,皆是奇怪地看着魏贤妃。

    咳咳。

    魏云燕连忙轻咳了两声,淡定,淡定。

    众人围拢着魏云燕,穿过长长的回廊,即将跨过大厨房的院子,一阵接一阵的饭菜香气、炊柴烟气,便都一股一股地飘过来。

    魏云燕为了保持自己只得八寸的细腰,素日里都不怎么吃东西的。一嗅见这等烟火之气,只呕得她掏出帕子来,将口鼻全部挡住。

    “走快一些!”魏云燕催促到。

    跟在身边的引路嬷嬷连忙指引:“娘娘且往这边走……”

    魏云燕捂着脸,就要转身。

    忽然,她停住。

    又退了回来。

    她几乎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眼睛一般地,将捂在脸上的帕子拿下来,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眼前,不远处,依然一如她刚刚所见——

    大厨房院子的回廊下,挂满了猪头肉、腊香肠、风干的蒜头辣椒玉米串的回廊下——

    当朝大齐皇后白软软,站于廊阶之上,面对着一个魏云燕从来没有见过的,衣袂飘飘,迎风玉立的男子——微笑。

    笑得那么好看。

    眸光晶莹,笑容清亮。

    。

    魏云燕简直惊呆了。

    “我的奶妈呀……”

    引路嬷嬷被叫得全身一抖。

    “娘娘,我好像没有奶过您……”

    哼。

    魏云燕赏引路嬷嬷一个大白眼,却又将目光又投向了远处回廊下的白软软。

    魏云燕看着皇后软软笑得如春风抚面,却只觉得堂堂大齐后宫的后位,都已向着她迎面扑来。

    “哼,皇后娘娘,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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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日同时的崇阳殿,足足已是日上三竿,却依然殿门紧闭。

    大齐皇帝沈少堂的贴身太监田田由里头传出话来,昨日晚间陛下偶感风寒,身上是一阵冷一阵热,已早早叫了太医院里的林医正,往崇阳殿暖阁里诊断去了。林医正入了崇阳殿中,诊了差不多一时两刻,便由崇阳殿里出来,手里拿了一页方子,匆匆回到太医院。

    不大一会,太医院里的医学生便熬制好了驱风散寒的汤药,送进了崇阳殿去。

    田田接了药,便将医学生挥退了,并且要让医学生回去,在陛下的食药录里,记上这风寒一笔。医学生应答,便匆匆去了。

    田田捧着药,进了崇阳殿。

    一踏入暖阁,便汤药放于桌上,再将暖阁的门急匆匆关上。

    大齐少帝沈少堂,身着一身青丝软袍,披着起的褛,急匆匆地问跪于地下的一人:“可看清了?!”

    跪在地上的,是名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探士,显然是身受过多年训练,肩胄上带着一枚的金甲牌。他是由沈少堂亲自授意,由皇帝的贴身锦衣卫指挥使莫南风秘密训练的一支“秘使”组织,当中最为擅长夜行、秘探的探员之一。

    探士十分笃定的跪地,向沈少堂回报:“启禀陛下,臣下的确看得清清楚楚,皇后娘娘与她的贴身侍女阿宝,起时改换了男装,的确随着天云楼的执宴师傅们,一起入了魏国公府!”

    沈少堂表情一僵,握起的拳头,重重地向着身边的桌上一砸!

    桌上的汤药被狠狠地一震,汤水飞出碗沿!

    “果然……被朕料中了!”

    魏国公于大齐朝堂中,已尽权势熏天,竟已向大齐少帝行了逼权逼政逼宫之事,大齐少帝与首辅大臣魏国公的矛盾,几乎已经激化到了将要爆裂的地步!但是堂堂大齐正宫皇后,却因出宫省亲而一无所知,更因与天云楼的来往关系,而误入了魏国公府的尾牙宴的大营!

    倘若被魏国公发现他的皇后,居然就在他的府中;那么,魏国公将做何等处置?!若他将她握于掌中,又将会如何威胁于他?!

    沈少堂几乎不敢细想,一想到白软软将会落入魏国公之手,他便立时觉得背后窜起一股凉气,全身汗毛倒立!

    田田也被吓坏了,抬头望着沈少堂:“陛下,这,这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