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溯·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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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总是避免不了地, 怀着一个年少时的钟情。

    阿瓷混混沌沌地想起很多事。

    那一年她母亲还在,父兄尚未远游, 这样秋高的时节,应是闲话桑麻, 温声笑语。

    后来,庭中的枝叶慢慢枯黄了,父兄走了, 母亲的沉疴入骨, 幼时的稚拙还未蜕变便让浮沉的世事摔得粉碎。

    后来遇见了叶辞……她欠他一条命。

    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貌似温和的皮相下,是她所捉摸不透的心思。

    她一连病了数日,待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一声温温淡淡的“阿瓷。”

    阿瓷隐约听见了窗外对于易门新主关于她的非议,而眼前的人,虽然仍是以往那般模样, 她却嗅见了他身上残留的血腥。

    “……你杀了人。”

    “对。”

    阿瓷疲惫地抬起双手, 喃喃道:“我也杀了人。”

    叶辞默然, 握住她发颤的指尖,道:“我能辩解吗?”

    阿瓷挣开他,眸中一片枯寂:“辩解了又能怎样……左右换不回人命。”

    “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你我再也不是同路人了。”

    话语落,待他惯常地伸出手时,阿瓷转过头避开了他。

    “别碰我。”她。

    十指骤然绷紧,眼底映出女人疏离冷漠的脸, 叶辞却是蓦然轻笑一声。

    “若死的是别人,今日你是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

    “……对,阿瓷的心很,只装得下血亲,其他的……都是外人。”

    其他的,都是外人。

    他是易门之主,翻手间可令泽国江山同沦战图,而今竟只得了一句外人。

    他低声笑起来,连日的焦躁与隐怒似要忍不住一般:“你当知我是不愿你远我。”

    可笑。

    这个人,她沉湎了许多年,痛极后看来,却突然觉得这人又是那般陌生。

    “你要我做尽了我憎恨之事,却又怕我远离,叶辞,别太贪得无厌了。我不会和你变成一般模样,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

    她是个柔婉的人,骨子里却总是比地底的沉冰还硬。

    惯于用温文伪装的人,终于褪去了表面上的矜持,恍如某种冷漠而优雅的野兽,俯身见,传出情人般的耳语。

    “……可是又如何呢?我把你弄得这般脏,回不去了。”

    ——是不是你喜欢的东西,都非要摧折殆尽,碾成灰,你才干休?

    她被软禁了起来,这之后的日子忽然失了色。

    叶辞仍是会来看她,与她话,而她总是想杀他,杀念一日比一日炽烈,每每动手时,却又无法下手。

    阿瓷没有忘记,自己有着孩子,她不知道叶辞为何从来不拿这个借口绊住她,她也不愿。

    后来,就麻木了,她生了病。

    桂子香渐渐消失在寒风里时,她原以为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这让她不由得担心腹中尚未有其他征兆的孩子。

    叶辞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暂时放下了仇,只会给她一个交代,仍是会隔日来看她,而她从风言风语中听到的,总是叶辞在杀人的碎语。

    “……瓷姑娘,这几日用的药不见效用,需得换些药了,不知可有其他症状?”

    “没有,只是有些腰膝冷痛。”

    年迈的医者叹道:“症结仍是因姑娘心情郁结,凡是还是看开些好。明日换汤药时,加少许乌头冲一冲,希望能有所好转。”

    阿瓷虽不通医术,但为了孩子也看过几本医书,道:“大夫,别的还可,乌头……这乌头是否会对胎气有所影响?”

    “胎气?”医者面上生疑,又仔细把过脉象,肯定道:“姑娘并无身孕,何出此言?”

    “我……没有过?”

    “姑娘经年累月用避子之物,若想得子,还需半年休养剔去体内药性,不必着急。”

    “我不急,不急……”

    是她想多了,她和他,原来连这点牵挂都没有。

    没有也好,没有让这个孩子,负着父母的孽债来到世上……她走的时候也好再无牵挂。

    “瓷姑娘可有不适?”

    阿瓷眉间的郁色却在此刻好似散了三分,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妄念成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大夫,请帮我找些针线来,我想绣一件嫁衣。”

    ……

    “天演师布下的天命,从来无假。”

    “死人便合该埋骨土中,为何还要作乱?”

    刃下濒死的亡魂,奉侍前任天演师的影督看着易门的新主,惨然笑道:“公子多智如妖,可猜得到我与瓷姑娘了什么?”

    “你最好莫要勾起我让你死都死得不痛快的兴趣。”

    “哈……公子自己也不干净,还在乎我等在后面添了多少柴吗?可怜瓷姑娘,是以为自己有了公子的骨肉,怕天演师降罪,这才肯痛下杀手。公子回生之术通神,不知可解得了她得知本就无孕之后的心疾?”

    陌生的心悸蓦然绽出,一丝暗涌的恐慌不祥地盘旋在心底。

    “杀了他。”

    叶辞转身时,身后的影督最后的声音入耳。

    “恭祝宗主,今日之后,斩尘缘,得证天演……”

    后面的人与事,叶辞不记得了,只记得混混沌沌地推开门后,入目的红烛后,阿瓷正背对着他,将委地的长发徐徐盘起,见他来了,竟笑得好似从未与他有过隔阂一般。

    “你……”

    “叶辞,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恻然的烛火下,伊人如画,一如他经年隐秘的夜梦。

    “阿瓷,别这样。”

    阿瓷笑了笑,道:“坐下吧,我还有很多话想同你。”

    叶辞想去抓她的手,却只触见她冰冷的衣袖,上面密密的刺绣,仿若一针针钢刀,一碰,便知道它的主人已然心力交瘁。

    叶辞闭上眼道:“你若熬不过,我用药让你把这段忘了。”

    “这不像你会的话。”阿瓷将杯中斟满酒,推至他身边,眉眼笑得温婉,“叶辞,我听,你从没有赌输过,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你想赌什么?”

    “你过,我嫁人时,总是要杀人的,还从来没有杀不了人的时候。这里有杯酒,叫做同心,你若饮之不死,我可以如你所愿,昧着良心尽弃前嫌。”

    叶辞当然知道“同心”是何物,那是连他也未曾尝试一解的毒。

    “杀了我,你就能心安了?”

    “杀了你,我就死心了。”

    “当真这般恨我?”

    “造业者,自受业。”

    她眼底满是他所无法理解的缱绻,那似乎并不是一个杀人者应有的目光,更多的仿佛是眷恋。

    “好,我若死了,记得躲得远远的。”

    冷酒入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烈性,而阿瓷面上的神情亦未有什么变化,而是起身去开窗户,让窗外的疏星与冷月照进来。

    “……你过来,让我靠一会儿,我困了。”

    叶辞依言走过去,这是那之后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耳朵贴在他心口处,静静听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我以前总觉得你的心是凉的,不会软也不会动,现在总算听到了。”

    “刚刚我还在想,索性一走了之,哪儿都好,只要与你无关。”

    “我是很惜命的,人活着只有一次,就算是转世投胎,也和这辈子再无干系了。可看着你,却觉得到此为止也好——”

    叶辞本是沉默着等待毒发,心口处的湿意是她的泪,直至不祥的血腥传来,叶辞猛然抓住阿瓷的肩膀,入目所见,唇角血红已染深了嫁裳。

    “……阿瓷?”

    阿瓷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口中话语破碎。

    “都了……我嫁人,总是要死人的,我都嫁给你了……交杯酒,怎能独你一人喝。”

    晚了。

    他连惊慌的时间都没有,她就决绝地离开了。

    “那杯酒里到底……”

    “我下了毒的……”苍白的面容上,唇角微微上扬,阿瓷轻轻贴近了他心口,“我把毒下在你心里……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别跟着我。”

    手指下的脉搏越来越弱,一片麻木中,叶辞终于意识到了。

    她要用这种方式和他了断了。

    “……我不会喜欢一个死人,你走了,就换我恨你了。”

    阿瓷看着他,虚弱地细声道:“可是我喜欢你呀……多看我一眼好吗?你可以忘了,忘了也好,我走了,愿你扶摇直上,再无微末凡尘扰心……”

    檐下的风铃静了,叶辞为她寸寸拭去面上的血迹,看了她许久,笑容依稀,心口处却慢慢感到了被蚀出一个洞的折磨感。

    直至天边蓝色的薄雾升起,有人扣门,见了此景,心翼翼地问僵坐在阿瓷身旁的人。

    “宗主,可……”

    “无事,葬了吧。”

    “那这酒?”

    “有毒,别碰。”

    ……

    阿瓷走后的第一天,叶辞没有流连于任何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第二天、第三天……一年,相安无事,人们以为他忘了,只是觉得他更疏情了而已。

    两年后,整个朝廷开始由着易门的大计开始倾颓,无需天演师再操烦时,叶辞开始做起了梦。

    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深夜,断断续续地想起了很多事。

    中秋时,有了一个放河灯的习惯,放河灯时,身边没有人,他却会莫名起话。

    第四年,他忽然想起之前答应过画一万张画,提笔时原以为要想一想,回过神来后,却发现画中人的眉目和梦中的分毫不差,他烧了第一张画。

    第七年,稽城已经在战乱中被摧毁,有外地人在重建的地方开起了一家酒肆,那酒肆的酒,味道熟悉得让他厌恶。

    第八年,他遇见了一个禅师,问他是不是已经忘了旧时的业障,禅师让他提笔再画一张,画中人的面貌,依然是没有消退过半分。

    第十年,他得了心疾,时常会生出幻象,旁人他疯了。

    第十二年,他回到了阿瓷已青草萋萋的墓碑旁,独酌了一夜,再也没有醒过来。

    直到许多年以后,乃至于青冢都被青山埋没,江山有了新主,世间再也没有他们一丝一痕的踪迹。

    那一年,陈旧的易门迎来了一个落拓的少年人……

    “我自幼时起,从来只会做同一个梦,梦得多了,也就成了魇。所幸的是,这一回是殊途了。”